第三章 金闺锁云雨
萱见刚进毓琉斋,便见珑染正盯着桌上的那包菊花脑发呆。她素来如此,一旦安静下来便是绝对的寂静,任何人也赶不及她。她坐着不动,裙裾的绿墨便伏在脚边叠成褶子,远观像是长年寄生在井壁上的藓类,因其惹了水渍而显得阴阴的,很有些凉意。
萱见走上前去,径自取过那包药材,反复检查了一番,道:“没有毒。”
“没有毒。”珑染喃喃地重复了遍,“可是已经晚了。”
“怎么?”萱见扬眉微讶。
“若不是椿姬好心送菊花脑给本宫,本宫竟不知自己的人缘这般差劲,连身边的丫鬟都情愿为别人做事。”珑染哑然失笑,眼眸掠过一丝黯然,“在这之前,本宫已经连续喝了三天的菊花脑了。”
萱见皱眉,“是谁给太子妃喝的?”
“还能有谁呢。”珑染淡淡垂眸,显然不愿提及那个名字。
“那便只有槿戈了,她全权负责太子妃的膳食。”萱见眸光微沉,怪自己大意,他这样悉心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竟没发现她的贴身丫鬟被别人收买了?会是谁?一定不是椿姬,那么就只可能是……他心中已然有数,但仍有些不解,“这菊花脑确实是良药,有补气益肾之功效。”
“是啊,补过头了,所以本宫的癸水提前来了。”珑染一脸平淡地道出这个事实,“而癸水在身的女眷是万万不能接近祀神台的,否则便是亵渎了神灵。”
等她知道椿姬的“良苦用心”后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她绝不可能再去参加后日的庆典了。并没有去找槿戈问个究竟,她只是……有一些怅惘,她明明待槿戈不薄啊,因知道她家中弟妹众多,还有个重病的母亲需人照顾,这两年来也时常打赏给她一些珠宝首饰,捎回去补贴家用,可为什么——
“现下之际,太子妃应该想办法去补救,而不是在这里黯然神伤。”萱见打断她的沉思。
“抱歉,是本宫失态了。”珑染歉然一笑,神色恢复了平静,“若本宫那日在骊王府打听来的消息不虚,后日的庆典肯定会生事端,而本宫却无法出席,那么——”她看向萱见,“萱见太医认为,是该留菱姬还是椿姬,才对太子这方更为有利?”
“自然是要留一个会武功,且能随机应变的人才行。”萱见道。
珑染颔首,“实然,菱姬是左大将军之女,功夫自然不弱,且左大将军本是誓死拥立太子的忠党,本宫无须担心这对父女会中途变节,可本宫担心的是——”
“担心左大将军会因为有爱女在场,而无法专心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萱见接下她的话。
“萱见,你成本宫的传话篓了。”珑染似笑似嗔,果然,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两个多月来的相处,她竟越来越离不开他的扶助,这种依赖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拔不掉……她心思一顿,继续道:“椿姬虽然表面斯文,但也未必代表她不会武功。”
“她会武功,且不输菱姬。”萱见笃定道。
珑染心下已有了定夺,“那么,又需麻烦萱见太医往菱姬那里走一遭了。”她相信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办法让菱姬无法参加庆典,“不过,凭椿姬的心计,恐怕不需要我们暗中协助,她也会靠自己的手段走上祀神台的。”
“太子妃当真以为,椿姬才是这东宫最危险的人物吗?”萱见反问。
珑染却因这话而失神了半分,脑海中闪过一些杂乱的画面,昏黄的烛火,还有男子亲密的耳语……她缓缓伸手抚上自己唇瓣,昨晚,昨晚,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猛然回过神来,在他目光的直视下更觉窘迫之至,她慌忙背过身去,“你先下去吧,容本宫好好想一想。”
“臣,告辞。”
珑染独自静坐了许久,而后走回内室,从床头柜里取出那个红木匣子打开,里面少了两支木簪,她一早起来便发现了,并且清楚知道是谁拿走的。尽管她极不情愿主动去找那个人,但那两支簪子却是母亲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她必须要回来。
随后唤来宫女为她换上一身金丝绣凤的霓裳,并画好精致的妆容,她动身往西苑走去。
一径幽玉含烟色,根穿绿藓,千重似束。珑染轻步绕过斑驳的延廊水榭,直到看见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
“草民参见太子妃。”白哉举袖行礼。分明是料定了她会来,所以他会等。
珑染面上含笑,“本宫昨晚睡得较早,不知白哉先生半夜来过毓琉斋,怠慢了。”她缓缓朝他伸手,眉间已露端严之色,“本宫的那两支簪子,想必白哉先生已专心研究了一夜,可以归还给本宫了吗?”
白哉面色未变,“太子妃何以知道草民去过毓琉斋?”
珑染便将袖中的一只灰布袋取出来,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东西倒到地上,“这是西苑才有的紫色花泥,因昨天夜里新下了小雨,才会沾在先生的鞋上,一路带进本宫寝宫里。”
“是草民大意了。”白哉垂首,无人看见他唇角欲勾的弧度。
“大意?”珑染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据本宫所知,白哉先生不像是这样疏忽的人。”停顿半刻,她敛去所有笑意,神情漠然地注视着他,“你拿走了本宫的木簪,又故意留下这些花泥,无非是想让本宫亲自来找你,不是吗?”
而她思虑再三才敢过来与他对峙,对于这个男子,她始终抱着一丝畏忌的欣赏,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微茫情愫。但所幸只是许久以前残留下来的一点——尚不足以令她失去方向。
“白哉先生好身手。”他夜闯毓琉斋,竟不被巡夜的侍卫发觉,足见其武功极好。
“太子妃好心志。”白哉却道,“草民原先听闻太子妃胆小怕事,如今才知是谬传,太子妃本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珑染心头掠过一阵不安,冷声质问:“你究竟有何贵干?私闯寝宫,盗人物品——这就是你们焉耆国所谓的礼仪吗?”饶是脾性温善如她,也被他这几经周折闹得心里不快。
白哉从容一揖,不慌不忙道:“初次见面,草民只是想送一份礼物给太子妃。”
“初次见面?”珑染因这个词而微眯起眼。他分明就是认出那日在骊王府的侍婢是她伪装的,才故意设计引她至此吧?却还故意说是“初次见面”?这个人——好会做戏!
“莫非太子妃是嫌这西苑简陋,不愿进去一坐?”白哉状似为难。
见他对那日的事有意避而不谈,珑染心思一转:难道他有意往太子这边靠拢,所以想借此机会与我私下授受?又或者他还有别的意图……
她吸了口气,面上已有笑意,“那就有劳白哉先生了。”
待珑染看清对方从锦盒中取出的东西时,不自觉地惊叹出声:“这……”
那是一颗半透明的玉质红珠,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周身缭绕氤氲白烟。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白哉淡淡解释道:“不知太子妃有否耳闻,孔雀河内育有‘姆蚌’,蚌生珍珠,珠各有异。而这颗‘绛灵珠’便有吸收体内寒气之功效。”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绛灵珠……珑染心有旁骛地想,手指不觉间已经触摸上去,却被白哉陡然唤住:“当心——”
“啊,”珑染受惊地抽回手,连连朝指尖吹气,“果然好烫。”
“烫……是吗?”白哉眼里掠过一抹古怪的神采,这番试探,已证明他心里的猜测,“绛灵珠本属火性,因其极为罕见,便有不知情者讹传它通体滚烫灼人,寒热相克方能吸收寒气。三人成虎,想必太子妃也是被传言所欺。事实上这绛灵珠却寒冷异常,所以草民方才会让太子妃小心。”将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他佯装不解问道:“莫非太子妃竟连寒热都无法区别?甚至——是因太子妃的这双手,连同两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珑染的脸色煞白如纸,她藏了这么久,竟然被他发现了——她的手上几乎没有知觉痛觉,因为这双手臂早就不是她自己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连萱见都没有发现,他怎么可能——
她突然一怔,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明晰,萱见,白哉,这两个人看似毫不相干,但似乎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去骊王府的那天——如果萱见真是撒了谎,为何他会对白哉的行动了如指掌?萱见原本是允诺了会去骊王府与她接应,后来说是因为府上有事耽搁了,所以来晚了,而他出现之后,白哉便消失了踪迹,她一直忘了问——萱见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难道他们认识?难道——萱见才是那个布局的人,故意接近她替她办事,获得她的信任,然后设了一个圈套让她钻进去,并一步一步按照他铺设的路走下去,那么他究竟有何目的?无论是为了什么,他既已知道她的一切,那她必输无疑!
珑染只觉得思绪越来越乱,恍然间又忆起萱见手腕上的抓痕,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昏迷前也是抓了白哉的……还有,明明一个容貌平凡,一个面如冠玉,为何他们的身影总会重叠在一起……
不!不可能!珑染仓惶扶住胳膊,她实在太会浮想了,白哉怎么可能就是萱见?萱见待她细致入微,而白哉与她形同陌路,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这样荒诞的事情……
她心中沉浮不定,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本宫的事,毋庸白哉先生费心。”转眼看他,她的神色已是疏离,“本宫感谢白哉先生精心准备的礼物,但——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吧。”
白哉神容未变,依旧云淡风轻道:“看来太子妃是嫌这份礼物不够贵重,那么,若草民献上另一份大礼,不知能否博太子妃千金一笑?”
他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珑染看着他将画轴徐徐展开,视线刹那凝固,那画上的女子竟是——蘅秋!是真正的中原公主蘅秋!
为何他竟有蘅秋的画像?!难道说——
那一瞬,珑染脸上强作的镇定几乎全部瓦解。
“草民昨日跟随骊王殿下出宫时,正巧碰上一个曾经陪嫁来楼兰的中原婢女,她如今已嫁为楼兰人妻。”萱见仅用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但语气里分明隐着笑意,“没想到她竟保留着蘅秋公主的画像,草民以为太子妃必然会喜欢,便要来了。”
“骊王殿下也知道了?”珑染惊问出声,一颗心顿时凉到谷底。如果只是他知道,或许自己可以利用他与辄音之间的嫌隙,再迂回几遭。可如果连辄音都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白哉摇头否然,“这是草民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俯首上前,将绛灵珠与那幅画像一并交给她,“若太子妃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珑染久久不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忽冷忽热,越发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子,“既然白哉先生心诚至此,本宫却之不恭。”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画像,她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问:“本宫既已收了你的礼物,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一番心血。作为交换,你希望本宫帮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白哉对上她的目光,“并且可以当着你的面喊出来。”
珑染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她怎会不记得?三年前他也曾问过她的名字,而她没有告诉他。不,是她告诉了,又强迫他忘记。是她自私地剥夺了他记住的权利。而如今再度相逢,他重又问了她的名字——这样轻渺的,近乎卑微的要求。
“我既已将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了你,便不会再动别的念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却无法拒绝我的要求,不是吗?”白哉定定地看着她道,他看她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显得极其认真,连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决然不是虚妄。他其实不想这样要挟她——因为他更想听她心甘情愿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是这样被动的女子,他无法静候,唯有步步紧逼。
“珑染。”那简单两个字竟似用尽她余生的气力。那个秘密埋藏了太久,太久,或许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叫珑染。”
或许原本可以胡诌一个名字,但她没有。只因内心深处也是抱着这样的希冀,想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是蘅秋,也不是太子妃。
“珑染。”白哉柔声念出,这一次终于能够当着她的面——“我记住了。珑染。”他的眼里淌过清和的笑意,刹那间竟让珑染看得失神。仿佛他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喊出她的名字,“纵然宫里有太多捕风捉影的好事者,但平心静气说个话的地方总是有的。”
珑染先是一怔,而后笑起,“我这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多久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你若觉得合适,便随意怎么喊吧。”
毕竟她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就算某一天他当众揭穿她的身份,她也无话可说。也许他的出现注定了是她命里的劫,她明明害怕最后的对峙,却又隐隐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一如此刻他近在咫尺的距离,令她偶尔欢喜,却随之忧从中来。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白哉敛袖垂首,藏住眸底欲露的精光。
珑染的脸颊莫名有些热,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名字强韧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有多深的涵义,而在于念出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不偏不倚,恰是那一个。尽管那个人她遇到得太晚,但——遇到了,总比擦肩而过的好,“我——”
正欲开口,不妨对方突然伸手过来,衣袖微自腮边拂过,却是帮她扶正头上的流珠金钗。
“太子妃入宫三年,还是不习惯戴这类东西?”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风姿朗朗且目色端正,没有任何暧昧不清或是引人遐想的余地。
珑染思绪一片混乱,那丝质衣袖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颊上,以至于心里面升起无数个细细的冷冷的情愫,像银铃一样在她的血液里四处摇曳做声,渐渐也变灼热起来。她慌忙退后几步,“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确实,太子妃清誉要紧。”
那日蝉声了了,珑染几乎是逃出西苑的。
宝蟾悬镜。
珑染只身站在皇宫最高层的楼阕上,远远望着祀神台前的歌舞升平。雕龙攀凤的主位上楼兰王与皇后齐肩而坐,金鸢太子便坐在殿下最近处,所有姬妾中唯有椿姬一人出席,其后依次是樟芮公主、璟幽公主和几位权臣,骊王辄音和几位焉耆国使者坐在对面。
身后有旁人的气息靠近,珑染淡淡一笑,“你是如何让菱姬知难而退的?”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是萱见。她心知为了争夺参加庆典的机会椿菱二姬之间必然有一番明争暗斗,椿姬素来工于心计,而菱姬也不是省油的灯。
“臣根本没有做什么。”萱见作揖道,“是菱姬自己说身体不适,主动将名额拱手让人的。”
珑染微微蹙眉,“难道我们都被她欺骗了?她暗中收买槿戈给本宫服用菊花脑,让本宫无法上祀神台,原来并非她自己想参加庆典,而是为了让椿姬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垂眸思忖片刻,似有一丝恍然,“是本宫疏忽了,原以为她想借此机会引人注目,倒没料到她心里其实打着别的主意。”
萱见便提醒她道:“臣方才经过祀神台时,看到菱姬也在不远处观望。或许……”他倾身凑近她的耳朵,“菱姬早就知道庆典会生事端,才故意将某人推上断头台。”
珑染眸光一凝,“她想借刀杀人?”旋即失笑,“菱姬,本宫真真小看你了。”
是了,菱姬毕竟是左大将军的女儿,对朝中政事不会不了解。想必她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今晚祀神台上会有一场刺杀,才故意让椿姬冒这个险。只是不知椿姬会如何应对,依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正寻思间,听见萱见问她:“今晚的行动,太子妃可做好最周全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珑染伸手抚额,惘然叹息口气,“本宫唯一能做的,只是嘱咐太子殿下当心罢了。”
话音未落,只见场上一个舞伶突然旋身朝金鸢飞去——“噌”,袖口泄露一片银光!
那暗器既短且薄,似是匕首,又似娥眉刺,刃面寒光濯濯逼人,陡然一招刺来竟先让人眼花了一瞬,待回神时那刃尖已指在胸前半寸处!
幸在金鸢反应及时,当即掀桌而起,趁着刺客分神的间隙扯过身后的帷幔——“嗖嗖”,红纱如蛇,将利刃连同对方的手臂一并绞住,“砰”,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胸口!
“保护陛下!”
几名侍卫抢先护住了楼兰王与皇后,众人乱成一团。而不等金鸢松口气,另外几名舞伶已相继持剑而至,刹那银光如链,交织成天罗地网!
目标分明只是他一人!
“殿下当心!”椿姬正要出招相助,忽然身子一斜,顿时脸色大变,“酒里有毒……”
而不止她一人,其余几个喝了酒的将臣也觉得四肢乏力,空有一身武艺而使不出来。
“混账东西!”金鸢咬牙暗骂,幸好他留了防心,假装吃了那些酒。他利落地拔出腰间短刀,迎上劈头一阵剑雨——“乒乒乒”,一时间兵刃交加声大作,祀神台上刀光剑影交错不休,但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侍卫却似换了个人,寥寥挡了几剑便败下阵来,最终只剩金鸢被困在刺客当中,孤立无援。
金鸢心中猜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却是临危不乱,手腕翻转短刀挺出,便是一招“回龙双捣”,一连刺伤两人。
“太子哥哥,我来助你!”一声凌厉娇叱,樟芮公主也用九截蛇鞭撂倒了几名舞伶,飞身至金鸢面前,“让他们看看我们楼兰国的女子可不是绣花枕头!”
她骄傲扬眉,一席话显然是说给焉耆国的使者听的。
金鸢闻言哈哈大笑,尽管衣衫破褴,却越发凸显出一骨子的王者气魄,“好极!”
两人各挡一面,并肩而战。但他们毕竟寡不敌众,稍不留神便被对方钻了空子——“噌”,金鸢的右臂被割开骇生生的口子,顿时鲜血如注,他痛得往后一个趔趄,“哐”,短刀脱手,便在同时左边的一剑已直刺向他的颈项!
“殿下!”珑染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太子妃!”萱见出手拦住她,眼眸微暗,“太子妃不懂武功,去了又能做什么?”
珑染脸色发白,“难道你要本宫眼睁睁看着他受伤吗?”
“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萱见突然问出这一句,那一刻他甚至嫉恨那个男人——只有那个男人能够让她失去冷静和自持!“他这样待你,你也甘愿为他倾尽全力?”他徐徐问她,“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吗?值得吗?
珑染的眼神刹那空茫,是啊……太子待她如何,他最看得分明,尽管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貌合神离。她知道,太子是个阴鸷多疑的男人,他的微笑比任何刀锋剑刃都要伤人,他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女人——但她终究留着几分念想,以为藏着便不会被人发现……
曾几何时,突然闯进一个人,他知晓她所有隐晦的心事和无法启齿的苦衷,并毫不留情地撕开这道窗纸——告诉她其实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别人根本不会感激。那么,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值得吗……”珑染喃喃自问,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朵凄然笑花,“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萱见静静凝视着她,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有千百年之久,最终他扯出一抹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的味道:“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他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我带你过去,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珑染抓紧了他,身子一刹失去重量,恍惚间只觉得眼前星云流转,他已揽着他飞下楼阕。
待脚底踩到实地珑染仍有些不可置信,她知道他功夫不弱,却不知他的轻功竟已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腰间的手一触即离,她甚至来不及回味这温暖,只见眼前寒光凛冽——
“叮!”先掷出酒杯从对方耳边擦过,趁那人短暂失神之际,珑染已将瘫在桌上的椿姬拉起,险险避开那一剑,随后平静抬眼望着刺剑而来的菱姬,“我来晚了,幸好有菱妹妹出面相助,但这种时候,保护太子殿下才是当务之急吧?”
她并没有当面揭穿菱姬意图趁乱杀了椿姬的诡计,只希望她还能稍微顾全一下大局,不要再为一己之利争个你死我活。
菱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应声道:“太子妃说的是,我,我这就去救殿下!”
珑染再也顾不得她们,一心往太子的方向寻去,身边有萱见替她支开屏障,那些刀剑并未伤到她分毫。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得身后“啊”的一声,她心里跟着一抖,只听得椿姬故作紧张的声音:“真是抱歉,我原是想帮忙对付刺客,不想刀剑无眼,竟误伤了妹妹!”
“你——你——”菱姬捂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气得浑身发抖。
“呵呵,妹妹别气,姐姐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珑染只觉得脚下一个趔趄,蓦地抓紧萱见才勉强稳住自己。原来椿姬也是在演戏——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毒酒!可她竟宁肯冷眼旁观也不肯出手帮助太子!是啊,自己怎么忘记了,椿姬是何等的精明,想必是在菱姬不肯上祀神台时便留了防心,所以她顺水推舟,故意配合菱姬演了一场戏——只为等待最佳时机反刺她一剑。好一个以牙还牙!
原来在她们眼里,太子的安危竟不如她们彼此间的较量重要!珑染深吸口气,咬牙一字一字道:“萱见,你看清楚了,只要本宫还活着一天,便绝不会让她们坐上皇后之位!她们,一个都没有资格!”
那是萱见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了决绝,一种努力压抑了悲哀与苦恨的决绝!
她从来不想与人争,这些年栉风沐雨的漂泊,早已磨尽了她逞强称能的心力,那些名利和虚荣于她只是过眼烟云——她来皇宫陪在太子身侧,不过是想还清从前欠他的恩情,助他顺利登基为帝。若到后来她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她只当抛却了这余生。
“殿下!”
珑染冲到祀神台中央,却只见金鸢已被两个红衣舞伶逼到死角,刷刷两剑接连刺来,只有毫厘的间隙。珑染当即拾起金鸢掉在地上的短刀,对准一只穿金缕鞋的脚,狠狠一刀向其脚踝上疾削过去,只听“啊”的惨叫声,那人倒地的时候一截断脚还在不住战栗,血肉模糊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当场将一名宫娥吓得昏死过去。
珑染面色煞白,反而更加冷静,一个鱼跃长身而起,正欲再度出刀拦下逼近金鸢喉咙口的另一剑时,却只觉得后颈一麻,有人隔空点了她的穴道!
便是这一刹的意外,敌人那一剑已经触上金鸢的皮肤——
“不要——”
“叮”,两指夹住剑刃,看似轻巧的一弯一折,红衣舞伶却被震得连飞几个筋斗,“噗”地呕出一口血,“你——”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子,“呃——”
她瞪大的双眼再也没有阖上,只因身后一剑已将她穿胸而过。
骊王辄音拿白帕拭去手上血迹,朝对面的男人皮笑道:“多谢萱见太医救我二弟一命。”左大将军率领的两千铁骑已经闻声赶至,聪明人自然懂得适可而止。
是萱见,也只可能是萱见……珑染下意识地往焉耆国使者所站的方向看去,那个人不在。原来如此……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如果承认了——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依赖着他给的温暖,在持久的寂寥中寻到一丝慰藉。她情愿将他们永久地分割开来,择萱见为友,视白哉为敌,才能不至于令她乱了方寸……但这一切不过是她聊以自慰的空想。
——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
耳边回响着那些话,这一恍惚之间不知是怎样一种难言的感受,双腿像用薄木支起的筏,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一面缓缓往下沉,终于沉到水底。她无力挣扎,任由决堤的情感将自己淹没。
珑染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干,虚弱跌坐地上,抬眼对上金鸢夹杂迷惑与怜惜的复杂目光,她平淡一笑,“臣妾不洁之身亵渎了神灵,还请殿下赐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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