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思一寸灰
榆柳骨瘦,钗寒钏冷,新雁残角数声。转眼庭院黄花已染了一层秋意。
这两个月来珑染便一直往返于皇宫与萱见的府邸,白日在皇宫里见了面只是颔首示意,唯有幽夜独处时才得来片刻的温存。似乎世间的有情人大都如此,之前有过矛盾和误会,待两情相悦的关系确定下来,用来延续的反而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琐碎。何况珑染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子,两人偶尔也会谈及太子与大皇子的斗争,但往往都是无疾而终。
萱见身上的伤早已无碍,珑染原打算看他几眼便尽快回去,却每次都被他不由分说地强留下来。他似乎总有办法催她入眠,每次都令她半夜里赫然惊醒,然后手忙脚乱地起身回宫。
这人……唉。珑染在心里笑着叹息,越发觉得自己招架不住他的柔情。
“那样的丫鬟,你还留着她作甚?”两人偶然谈起槿戈,萱见一副不悦的神色。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替菱姬做事的,相比于她父亲欠下的赌债,我平日给她的打赏无疑是杯水车薪。”珑染心平气和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丫头只是说话刻薄了些,容易被表面迷惑,但心地却不坏。何况上次菱姬想害我至死,她吓得哭着跑来告诉我,我相信她是善良的。”
“谁都不及你善良。”萱见自语,遂岔开话题,“你能保证自己的摄魂术万无一失吗?”
那瞬,珑染眼底分明掠过一抹复杂难懂的情绪,浓黑如墨,“迄今为止,我还没发现能够破我摄魂术的对手……但教主也曾说过,摄魂术唯一的缺陷,便是对血缘之亲不起作用。”
“是吗?”萱见的唇角上扬了半分,还没碰到过对手嘛……殊不知他为了不再受摄魂术蛊惑,同那位中原道士苦学了三年的道术呢。他笑起,“但还是不能大意啊。”一面说着,一面优雅地丢出一张叶子牌。
那玩意本是他从一位中原商人那里得来的,近日无事的时候便拿出来邀她玩“叶子戏”。珑染起初不应他——她对新鲜的事物总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懒懒的提不起兴趣,不料这叶子戏却极容易上手,一副共四十张叶子牌,从一钱至九钱各一张,从一百至九百又各一张,而万贯以上的叶子牌,牌面都绘着女娲伏羲夸父等诸神的图案,玲珑别致。
“吃了。”萱见展眉一笑,作势要把她摊在桌上的叶子牌全部收掉。
“哎等等——”珑染忙拉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张百钱的叶子牌,再一瞧桌上的残局,万万贯的女娲牌和伏羲牌都落入他囊中。不对啊,明明那张女娲牌是她的……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偷牌。”
萱见佯装没听清,“什么?”他凑近她,笑得一脸清白无害。
口说无凭啊……珑染无奈摊手,“我输了。”
“所以?”萱见有趣扬眉。
珑染只好褪下腕上的石链,不大情愿地递给他。愿赌服输——因他们之前就谈好赌注,她每输一局,便送一串石链给他。结果她一连输了四局,如今腕上只剩最后一串石链了,“不想玩了。”她泄气道。
“怎么?”萱见似乎颇感惊讶,“我以为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呢。”因为只要他输一局,便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而她想知道的,无非是关于太子和皇后的事情。
珑染蹙眉迟疑了一番,“那……最后一局。”再输也没东西给他了。
“好啊。”萱见笑容满面。
月至中天,幽露如啼眼。青炉伴芳樽,苒苒一缕孤烟细。摆着五副梨木小方桌的软榻上,两人重新整装对阵,不消半盏茶的工夫——
“呀,你又偷牌——”珑染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心想总算人赃并获,怎料她一掰开萱见的手,里面空空如也,“……牌呢?”想必她是第一次捉赃,反而比他还要脸红尴尬。
“什么牌?”萱见推得一干二净。
“你刚才……好像拿了我的伏羲牌……”珑染说话有些结巴。
好像?拿了?哈哈……萱见几乎要拍案大笑,这姑娘实在拙舌得可爱,“伏羲牌,不是在你自己手上吗?”他状似疑惑地指指她手里的牌。
珑染抿唇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伏羲牌,明知是他耍的把戏却无力争辩。
“找到了那就继续吧。”萱见竭力忍住笑。
“不了。”珑染轻恼,弃了手里的牌。明明比她会玩还故意耍诈,什么道理啊?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她直接把最后一串石链丢在桌上,“算我输吧。”
萱见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里,“别气,我逗你的。”他将下颌埋进她的颈窝。
珑染半晌不吭声,“你要那些石链做什么?”她这才想起问他。
“省得你半夜里睡不着觉,偷偷爬起来穿石子玩。”萱见咬着她的耳垂道,“我会以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些石子,你宁肯去陪它们也不肯陪我。”
珑染蓦地红了脸。原来都被他看见了……“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因为在太子身边的那三年,她就是这样熬过那些幽冷漫长的夜晚。
“不好的习惯要改。”萱见完全是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到床上,“以后我讲故事给你催眠,我讲的故事可比你看的精彩多了。”他自信满满道。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一面笑,一面却落下泪来,“好啊……”她点头。终于知道他藏在言语之后的关心,她若感到无聊,他便陪她消遣;她若睡不着觉,他便哄她入眠——这样不露声色的温柔。而这温柔更像是至深的蛊,极尽缱绻细致地腐蚀她过去的念头。从今以后再冗长的黑夜,也会有他为伴。
“萱见……你今生这样待我,来世我也会十倍报还你的……”
“说什么傻话。”
萱见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水意,吻她的眉,吻她的唇,沿着她的脸颊落入颈项,连绵而下,越深越缠绵,直至吻到她微凉的肩头,手指跟着探入她的里衣——她心口一颤,蓦地抓紧他的背,却没有拒绝。轻软纱帐垂落的瞬间,她似望见案上那支白烛,滴答,滚下一滴泪来。
“珑染,你很喜欢孩子吧?”仿佛是从天涯之外传来他温柔低哑的声音。
“嗯……”她下意识地弓起身子。
“我送你一个孩子,可好?”
……
一宿贪欢。翌日再见面时是在皇宫,伊人正倚坐在杳荷亭内喂鲤鱼,她今日着一身秋香色的缕金百蝶穿花倭缎锦衣,因天凉而披了一件玄狐皮对襟小褂,并不鲜丽的颜色,却明显比平时雍容庄重了许多。乌鬟绾了个飞凤髻,四枝八叶簇花金步摇,正巧映着额头的牡丹妆。
牡丹绛色,明艳不可方物。
是了,今日便是金鸢太子的登基大典。年迈的楼兰王已正式退位,而历时两个多月的暗战也终于铲除了大皇子胤临的势力,同时安定了朝廷众臣之心。
只消过了今日,她便正式成为帝妃——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何时离开这里?”替她诊脉时,萱见在她耳边低问。
“等他坐稳了皇位,我便装病诈死……陪你回焉耆,”珑染温言道,“你愿意等等我吗?”
萱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着她的沉重而压迫的力道,但一触即离。
“我总是等着你的。”
——却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月阑人静。“吱呀”一声,珑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踏入自己的寝宫。如今躺在她床上的应是被施了摄魂术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阴冷的声音,令珑染迈出的脚步一刹僵在那里。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凄凉,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血腥与情色撩人的味道。珑染认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刚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鸢帝。
“陛下……”珑染试探性唤了一声,低头看向槿戈,眸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烦闷夜不能寐,便去后花园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访,望陛下恕罪。”
“这贱婢怎会在你的床上?”金鸢指着槿戈,咬牙切齿问道。一想到方才与她的缠绵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纯粹的厌恶——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女人的身子,温软细致,不同于他的男宠——而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一刹那间怒不可遏!“滚出去!”他大叱一声。
槿戈强忍住浑身的痛楚,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天际已然泛出白光,一种极细的寒冷金针一样扎入皮肤,竟是到那时她才发现——她原是爱着这个男人的,这样低贱而不堪地爱着。
寝宫里,珑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后还要上早朝,臣妾来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鸢眯起眼睛,她这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越发让他恼怒——他在她房里要了别的女人,而她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珑染并不否认,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势力尚未连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军边疆,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两者皆是不容小觑的威胁,陛下如今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朕能坐拥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劳。”金鸢不知为何却笑了起来,起身朝她走近,眼里是少见的温柔,“朕知道,你与她们不一样。”
“陛下过奖。”珑染只觉得浑身冷汗遍布。其实她早该发觉的,金鸢对她的关爱已不是当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种更加厚重难担的情义。当她真正爱过人才知道,这世间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这危险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须早做了断才好。
“陛下——”
珑染话未成形,整个人已被金鸢强行拉入怀中,他俯下脸,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这三年朕欠你的,朕统统还你,够不够?”
珑染声音颤抖:“陛下并没有欠臣妾什么。”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金鸢的脸色又变得阴晴不定,“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是皇后之位的话——”
“臣妾不想要!”珑染径直打断了他,心尖微微发苦,他竟到现在还以为她会在意这些名利殊荣?“臣妾只想过自己一个人的清静,”她惘然摇头,“陛下理应清楚,菱姬的父亲是开国名将,陛下能够击败骊王登基称帝,左大将军功不可没;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遗孤,体内流淌着最尊贵的血液,她们——无论是背景与德望,都比臣妾更有资格当这皇后。”
金鸢猛地捉住她的手腕,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可朕心里只有你一人,这还不够资格吗?”
“臣妾惶恐,请陛下……放过臣妾。”珑染脸色煞白,竟用最卑微的姿态央求他。
金鸢心里腾地燃起一股火,食指扣住她的下巴便要强吻上去,珑染头一偏,手腕挣脱他的钳制,“霍”地反掌劈来!竟是宁为玉碎也不肯委身于他!
身为帝王岂受过这等羞辱?金鸢眸光一厉,陡然出招扣住她的双手,怎料珑染手肘一撞恰恰打在他右脸,简直是抵死不从!金鸢当下恼羞成怒,手上力道不觉加重,混乱中只听“砰”的一声,珑染已被他失手摔出,后背撞到了床沿——
腰盘霎时一阵钝痛,而那痛楚逐渐蔓延到小腹,珑染一瞬间惊惶不能自已,“不要走……”她竭力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但眼前一阵昏眩,光影斑驳中只感受到黏稠的液体自腿间滑下,那尚未成形的生命也随之一并从她的身体里流失,再也没有回来……
“啊——”
黑暗里的时光如流水般淙淙倒退,珑染恍然发觉自己竟从来没有摆脱过十六年前的那场噩梦,梦里都是凌乱的画面,残缺不整的对白……
“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很无趣吗?”锦衣环佩的少年突然跃入眼帘,把正自发呆的女孩吓得连退两步,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少年挑高眉毛,嘴角挂着调侃的笑容,“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头默不作声,偶尔从睫毛缝隙里偷看他两眼,马上又垂下头去。
“原来是个哑子。无趣。”少年转身要走。
“珑……珑染……”女孩这才小声开口。
少年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琴姬的女儿?”都说琴姬是艳绝楼兰的大美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儿?不过……父王平日里最常往琴姬的宝琴苑跑,若她真是琴姬的女儿,理应能经常见到父王吧?少年眼眸一转,脸上笑容更亲昵了几分,“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他指指远处几个正在踢毽子的皇子公主。
女孩摇摇头,“母妃不让。”母妃总说她笨手笨脚,还是不要现世的好。而且……她本也不大适应这类光鲜的热闹,只是因为母妃另外有事先让她等在这里,她闲着无聊便四处看看。
“这样啊,”少年眨眨眼,忽地便从袖子里变出一只鹅绒毽子递过去,“给你。”
女孩愣愣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送东西给她。
“怎么?不喜欢?”少年作势要收回毽子。
“不是——”女孩抢着把毽子抓住,微微苍白的脸上绽放一抹笑容,“谢谢。”
少年的唇角勾了勾,那笑意看在别人眼里分明是冷的。一个毽子就能哄她笑,这丫头还真好骗,“以后我带你玩,好不好?”到时候他也有机会多让父王看几眼,引起他的注意。
有一种人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而有一种人生来就一无所有,便越发珍惜来之不易的滴水恩情——
“小哥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来日我定会十分地还给你。”
——彼时两个孩子正趴在窗檐读着《白狐传》,女孩被其中白狐报恩的事迹感动,郑重其事地对少年承诺道。
少年闻言哈哈大笑,“还是珑染最好了!”
少年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到心上,或许他根本不会相信——女孩说的十分,便是确确凿凿的十分,一分也不会少的。
“母妃,父王最近很少来这里……”琴姬的寝宫里,女孩怯怯声道,却不敢说是少年极力怂恿她来问的。
“还不是因为你!”对镜描妆的妇人陡然回头,犹未画好的牡丹妆在额头糊成一团。尽管方过三十的琴姬仍称得上是娇艳无双的美人,无奈脂粉已掩不去她眼角细细的纹路,最凄凉是美人迟暮——再动人的容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摧残。何况楼兰王现今有了新宠,光顾宝琴苑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谁让你这么没出息,什么都比不过别人,父王就是因为不喜欢你才不过来!”琴姬泄愤地朝她尖叫。
女孩瑟缩了下,而后轻轻上前拉住母亲的衣袖,“母妃不哭,还有珑染陪着母妃……”
自己竟……哭了吗?琴姬看着镜中自己闪着泪光的眼睛,心中顿然不胜悲凉,“啪”,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都是你这张乌鸦嘴!都是你当年说的那些鬼话!都是你不给我争脸!都是你……”她不停骂不停骂,骂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女儿嘤嘤哭了。
“母妃不哭……母妃还有珑染……”
“我宁可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你这个——”
“扫帚星,珑染记得了,下次投胎的时候一定不会再缠着母妃……”
……
原嘉十年,楼兰国力渐盛,皇后次子金鸢被立为太子,同年雾月,楼兰王爱妃琴姬因与宫廷画师私通而被处刖刑,一代佳人,香消玉殒。——史出《楼兰佳人·琴姬传》
珑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年母妃痛苦绝望到连恨都不能的眼神,残破的笑声,指着楼兰王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全都告诉你也无妨,我背着你不止找了一个男人,他们比你还要迷恋我的身子,就连——就连这个女儿也不是你的!哈……”
那一句话的代价便是她的两条手臂,或许本应该是她的四肢——但那两个行刑的刽子手终究不忍,只砍了她的两条手臂便将她弃于荒野,任她自生自灭。
“从今以后,你就是离位卦衣了。”那涂脂抹粉的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笑道。
珑染顺从点点头,“谢主上提拔。”
是了,她是中原上古倾昙的离位卦衣,而楼兰国的珑染公主早就死了。
上古倾昙里几乎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唯有她对武学毫无兴趣,之所以选择学习摄魂术,只是因为能够尽量避免杀人见血。她害怕看到血,她的血在十六年前已经流了太多太多——这十六年颠沛流离的遭际,孤零无依的漂泊啊,直到她终于遇到他——
“珑染,为何那么喜欢孩子?”
那个男子曾经问她,不会忘记她在淼焱节祭典时许下的话——“愿世间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爱。”一字一字无比虔诚。
她垂了眼眸,有些答非所问:“孩子本是最无辜的。”转而欣喜地指着街贩摊上的用芦苇叶子扎出来的一双巴掌大葱绿小鞋道,“看,这个好别致。”
他扬眉一笑,“那么小的鞋,给我们的孩子穿还差不多。”
最先笑出声的是那小贩,她面色窘迫地觑了身边男人一眼,到底忍不住“扑哧”笑了,“那我可得把它买下来,将来真有了孩子也让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气……”
眼前的一幕陡然变幻,又变成从前的那个女孩,眉开眼笑地跑到少年面前,“小哥哥,以后珑染的孩子出世了可要喊你皇舅呢。”
少年眼神阴冷地盯着她,突然一掌劈在她腹上,“朕不准!”
“噗——”珑染蓦地一睁眼便呕出一口血,绣金的鸾凤团花锦被上溅了一片猩红,顿时吓坏了守在床边伺候的宫婢们,“快——快去请萱见太医——”
“说好了是装病,何须将自己委屈到这般模样?”
手指探上她颈间的脉搏,萱见皱起了眉,“脉象很乱。”许多股真气在她体内游走,杂乱无章,他甚至探不出她究竟害了什么病,才令她憔悴至此。
珑染心中苦涩不已,是啊,她故意将自己的脉象打乱,便是不想让他探出来——她曾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却在来不及将这消息告诉他之前,便失去了那个孩子。
当那个年迈的老太医战战兢兢跪地说:“老臣该死,无法保住龙子……”时,她清楚看到鸢帝眼里的杀气,并在一夜之间处死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他当然不能留着一个活口,因为那些人的存在都是他的耻辱——他没有碰过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却怀了别人的孩子。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却未料到那个男人只冷冷丢下一句:“朕会让你忘记他。”
她凄然一笑,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呢?可现在的她与死又有何区别?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她到底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连上天也不肯原谅她?!
“萱见……”珑染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我一直不曾对你提起从前的事,如今我想一并说了,你可还愿意听?”
“什么事不能晚上说吗?”萱见闻言轻笑,眉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你这病拖了半个多月,我难得才能见你一眼。”言下之意是,她已有许久没去过他的府邸了,他想念得紧。
珑染心下急遽一阵抽痛,慌忙别过脸去,“萱见,你可还记得,幺妹曾惊讶于我说话的口音,几乎与楼兰本地人无异?”见他神色一漾,她微微笑道,“因为我原本就是楼兰人。”只是相比于楼兰女子的美艳高挑,她却只剩了一身瘦骨嶙峋,窄小的杏子脸以及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皮肤,反而是与中原人的模样更相近些。
“而我之所以冒充中原公主嫁到楼兰,便是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她就像传奇故事里的那只白狐,只是想要报答曾经送给她一只鹅绒毽子的小哥哥,助他登基为帝——她说过,“你给我一分的恩,我必会用十分的情来还你。”
“想必你也猜出,陛下便是当年予我恩情的那个人。”珑染努力平静地道出,尽管嗓音已在颤抖,“我始终对他念念不忘,这三年也全心全意为他付出,可他却……”
“不要说!”萱见突然打断了她,他在害怕——害怕下面的言语会让他失去理智,他从未见过这样寡淡到漠然的她——“你且好生养病,无须多想。”他匆匆起身要走。
“萱见,我很庆幸你不曾看清我。”珑染轻描淡写地唤住他,从前总是她在逃避,而现在——终于换做他了吗?她望着他的背影,一双黑眼睛幽幽的看不见光泽,“你经年周旋于后宫众姝之间,想必能够体会这种寂寞。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寂寞难耐时也想寻找一种慰藉。而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她闭了闭眼,言语里已有威逼之意透出来:“萱见太医,本宫即将成为皇后了。”
萱见闻言转过脸来,没有预料中的或怒或悲,相反——他的眼里浮现笑意,“可真糟糕,我险些又被你蒙骗了去。”他往回走了几步,温言细语,像是念诗一样娓娓道来,“我自认没有本事将一个人看得十分透彻,我只知道,珑染说假话时会表现得很平静,说真话时反而会很紧张;珑染撒谎骗人时眼睛敢看我,因为她的眼睛是死的,不怕被我发现什么。珑染表露真心时眼睛却不敢看我,因为她的眼里有情,而她天生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所以——”
他深深凝望着她,“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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