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别时千江月
那一刻,珑染竭尽全力压抑的情感几乎决堤——
多想撕去这言不由衷的伪装,多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是她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可她宁愿背弃一切也绝不愿失去那个孩子啊!
“萱见太医未免多虑了。”珑染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地笑着,说的话也无关怨怼,只是神色间已见七分疏离,“平心而言,本宫对皇后之位并无兴趣,也无心与她们争宠,这三年来的坚持,唯一想得到的只是陛下的垂怜。而如今——陛下待本宫虽不算是厚爱,却也让本宫感受到他的情意。你知道的,”她有些不大自然地笑笑,垂了眼眸,“本宫原本就是个极容易被感动的人。”
这一番陈词却是句句在理,毫无敷衍夸作之意。
萱见眯起眼睛,她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说——她对他的情意,仅仅是出于感动而已。
“若秋姬对臣只是心存感激,何至于用一身清白来报答?”他的口气极度不悦。她明明已经以身相许,而今却故意说这种话来气他?她到底同他藏了什么?
珑染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但强作镇定,“本宫对陛下不忠,此事足以让本宫悔恨终生。萱见太医若将实情告知陛下,也是本宫自食恶果,本宫——无话可说。”
“你是铁了心不肯对我道明真相了吗?”萱见咬牙。
“萱见太医若执意不肯相信,便只当不认得本宫吧。”珑染神色凄凉,无力与他争辩下去,“本宫如今一心只想着陛下,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但从前那个珑染,对你多少是有些情意在的。”
却像是无奈之下才安慰他一般!
“你若真有本事独唱一出好戏,我便等着你的表演。千万别露什么马脚,否则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萱见离开前却是留下这一句。
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珑染怔忡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涌上百味,竟不知是苦是甜。这个男子果真是了解她的,一如她从未动摇过对他的情意。只是——等到她真真做了那些不堪的事情,他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她拿手背蒙住眼睛,晾在光阴里的只剩那张苍白安静的脸,一任泪水无声滑落。
“姐姐可好些了?”
一声娇柔的轻唤,从外走进一个宫妆华服的女子,一身翡翠撒花绸缎上绣着七彩鸾鸟,腰间系着银线穿珠的绶带,繁复的鸠尾花纹一直垂到脚尖,更显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虽不算是倾国绝色,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丽。
“槿戈妹妹。”珑染转眼时又是笑容满面,那张脸上看不见半丝悲伤胶着的痕迹,只那么心平气和地望着昔日服侍自己的丫鬟,“还不是那些个小毛小病的,一到春天便一齐复发,每天吃药也根治不了。我就怕这般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索性快些死了倒省事。”她玩笑道。
“姐姐岂可这么说?既是小毛病,便一定不会有事的。”槿戈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自被鸢帝临幸后,她便由宫婢升为侍妾,自此夜夜蒙受圣恩,无疑成了菱姬和椿姬的眼中钉,“何况如今就有人巴不得咱们死呢,咱们岂能让她们如愿?就算——不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那些关心我们的人啊。”她顺手端过床头柜上的一碗汤药,别有用意道。
珑染一径点头,笑道:“是我乱说,是我乱说。”
槿戈便又笑了起来,一面体贴地喂她喝了一口药,“那妹妹就仰仗姐姐了。”
早已冷却的药汁含在嘴里更加苦涩难咽,珑染眼睫微颤,而后缓缓抚上她的手,“我自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萱见刚一走出秋姬的宸央宫便望见鸢帝站在不远处的凉亭内,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心知对方等候多时,萱见不慌不忙,从容行礼,“臣参见陛下。”
金鸢冷笑,“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他居高临下气焰逼人,而萱见却始终一副无关痛痒的平淡神情,愈想愈是愤恨难平,当下指着他的鼻子叱道:“朕不杀你,只是让你睁大眼睛好生看看——朕会让她彻底忘记你!她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不过是名太医,凭什么和朕抢?”
萱见微微一震,并非屈服于对方的威慑之下,而是不曾料到鸢帝竟会这样和他说话——身为帝君他素来雷厉风行,几时会为了一个女人失态过?
难道他真的已经后悔,才会亡羊补牢想要挽回她的心?
心头有些动荡不安,萱见皱起了眉,他讨厌这种浮躁的情绪,因他从来不是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他认定的事情便容不得别人质疑半分——何况自己。
但他面不改色,不轻不重地道了句:“陛下白日忙于国事,夜间忙于家事,臣唯恐陛下操劳过度,有伤龙体。”
金鸢听出他的揶揄之意,冷哼一声:“不过是闲来无聊时的消遣罢了。”言语间颇有些矜傲与不屑,他是帝王,这后宫的女人全部只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长物,即便是这连续几夜与槿戈的床笫之欢,他也从未付诸过半分情意,他从来将肉体与灵魂分割得清清楚楚——而他唯独缺少的只是精神上的伴侣而已,“纵然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
萱见闻言微微一笑,道:“而臣唯有一江春水,东流到海不复归。”
自那以后又过了一季之久。夏末秋初,夜里已有些水浸碧天冷荻花的萧瑟。
“主子,秋姬来了。”
宫婢悄声一通报,正自发愁的紫衣丽人便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好姐姐,你可算来了。”槿戈迫不及待地将珑染请进自己寝宫,拂袖屏退了一干人等,这才将几日来困扰于心的事情一并诉与她道,“果然不出姐姐所料,椿姬和菱姬已相继来找过我了,都希图拉拢我除掉对方呢。再过七日便是陛下的立后大典,到现在也没个确切的人选。我一心希望陛下选的是姐姐,可陛下从来未透露过半点口风,真真急死我了!”
珑染听了只淡淡一笑,“那么,你心里可想好了要帮谁一边?”
她心知槿戈虽备受鸢帝宠幸,但毕竟势单力薄,自然要寻一方盟友才更利于行事。尽管这后宫之中所谓的“同盟”本就出于尔虞我诈的勾结。
“呸!”槿戈啐了一口,气呼呼地道,“姐姐忘了当初她们想用怎样的法子害死我的?我巴不得她们自相残杀,尸骨无存了才干净!”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她仍觉得头皮发麻——她自恃聪明乖觉,懂得察言观色,以为凡事小心谨慎便可,谁知这后宫之争远比她料想的还要阴暗可怕。若非秋姬时常在暗中帮扶提醒,她早就死在椿菱两人的诡计中。也因此她对秋姬格外依赖,一旦有事都会首先找她商量。
“先假意与一方结盟,尽快挑起战争,待她们两败俱伤后你再收拾残局,岂非一箭双雕?”珑染攒眉若有所思,“否则她们有心拉拢你不成,倒先自成一营,便更加不好对付了。”
槿戈闻言心中一怵,那恰恰是她最害怕见到的情形!
“姐姐你道,我该站到哪一边为好?”
珑染莞尔微笑,“自然是先与弱者结盟,合力除去强者了。”之后再与弱者争锋,阻力自然会小一些。
“若论家世背景,菱姬的父亲是朝廷左大将军,而她本人也貌美无双,原是胜过菱姬的。”槿戈左右寻思了一番,“但自从陛下步步释兵权之后,左大将军的势力便大打削弱,且菱姬的性格在众人中间也最不讨喜,又因椿姬在她脸上划了一剑,虽然千方百计用药草除疤,但终究不如从前好看了。如此比较下来,反倒是表面功夫做到家的菱姬更厉害一些。”
“你当真以为,菱姬躲不开那一剑?”珑染摇头否决,“我如今却更情愿相信,菱姬是故意没有躲开那一剑,才使得椿姬的本性昭然于众。菱姬留着脸上那道剑痕,让陛下每见一次都会想起——这条疤是椿姬留下来的,尽管陛下碍于椿姬的身份没有点破,却也无形中拒她于千里之外。菱姬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能牺牲,这样的人,恐怕后宫之内找不出第二个。”
槿戈脸色一变,只听珑染接着又道:“不只是你,连我起初也认为椿姬是她们当中心机最沉的一个,表面上温婉贤淑与人为善,背地里却常常耍些手段对付异己。但——当所有人都看出她会耍心计而时刻提防她时,说明她是失败的。所以,真正厉害的人其实是菱姬。”她叹了口气,若非萱见提醒,连她也险些被欺骗了去——看似骄横无礼,做事不懂分寸的菱姬,其实才是深谙心计的人,且手段狠辣令人发指,比起椿姬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种智慧叫‘十年潜伏’,最后借刀杀人,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语意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槿戈听得后背冷汗涔涔,原来菱姬才是潜藏在后宫中的最大威胁——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她朝珑染感激一笑,“多谢姐姐指点迷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哪里是指点,不过是同你谈谈心罢了。”珑染笑着起身要走,“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姐姐——”槿戈突然唤住她,望着她却欲言又止。
“还有事?”
槿戈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姐姐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珑染神色一滞,继而又笑,“这些都是我一己之见,比不上锦囊妙计,你不信我也无妨。”只是相比于菱姬和椿姬,我宁愿扶持你当上皇后,因为只有你是真心爱着鸢帝的。她在心里叹息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槿戈急着摇头,“姐姐可知,她们都说你变了。”
对上珑染疑惑的目光,槿戈显得有几分拘谨,“她们都说,以前的太子妃从来不管这些勾心斗角,只会自己就着满园竹子喝几口闲酒,就算有人在酒里下毒她也不会察觉。而如今,姐姐也被卷入这杀人不见血的权欲之争……”
珑染微微一笑,“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是宫里的女人,常在河边走,岂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抬手抚额,似不以为意,“从前太子还未登基,身为太子妃,帮他铲除障碍才是最先应该考虑的事。而今他稳坐皇位,这后宫便是女人的天下了。”
“但我觉得,你并不曾变过。”槿戈却道,“我总觉得,你一直站在门外,不曾进来过。”
珑染脸上闪过一瞬的怔忡。
“从前还是你丫鬟的时候,我始终看不懂,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也曾误以为你是个胆小怯懦、遇事只会逃避的女子。”忆起从前的那些恩怨,槿戈笑得有些腼腆。曾经的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自作聪明地以为置身事外就是懦弱无能的表现,为此没少埋怨过这个主子,后来深切尝知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才知道——真正的智者,是清者自清,独善其身。
“而现在我发现,你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分明,却从来不愿涉足其中。或许……”她斟酌着言辞,“你是唯一一个,在历经这么多红尘俗事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得我像得道高僧似的?”她转过脸望向窗外清皎的月光,眼里已无一丝笑意,“我只是一个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而已,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曾经那个男子说她“人淡如竹,和敬清寂”,可如今他还会再相信她吗?
怕是连她自己都无力辩解了吧,早已泥足深陷的她,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姐姐为何喜欢竹子?”
这个问题,他许久以前也曾问过她啊……珑染脸上升起恍惚的笑意,“至少……没有谁能够挽留一场盛世的花凋。”
如同一份浓酽刻骨的感情,一旦凋谢,便回天乏术。
但她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竟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的,让她措手不及。
珑染伸手抚上自己平平的小腹,凝神听着,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某个幼小生命的气息,曾经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个存在,却只住了那么短,那么短的时间……“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呢……”她茫然自问,如今她就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娃娃,身后是万丈悬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错下去。
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东宫,曾经的太子府邸,朔凌殿毓琉斋凤竹苑,还有多少葳蕤入画的水榭游廊玉楼金阕——自从鸢帝移居正和殿后便闲置了。
珑染沿着落花成衣的小径往前走,间或被石绿的草木绊住了裙角,她也不顾。脑中明明暗暗浮现许多画面,犹记得朔凌殿的窗外,他站在月华深处问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我独自走过这些路,眼前始终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从……我家门前走过了吗?”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尔将我放到心上?
“嗯。”
时隔这么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对白,才知这寥寥字句之后他的真心——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那日爱上了他,情根深种,从此尝尽相思之苦,却不知——在她还未认识他之前,他便已经倾心于她。
谈相遇,叹相遇,昔日遗音今朝意;怨相遇,愿相遇,相遇转眼化别离。
珑染心怀戚戚地走过毓琉斋,走过凤竹苑,当初与他隔帘相望,当初邀他青梅煮酒,当初沉溺于他的眼神无以自拔,当初——却难回当初啊!
孤身站在竹林尽头,最初与他相识的地方,凉蟾清波,太医院内还有一盏烛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颜改……”珑染喃喃念起,这世间万物,连同恩怨情长,到底是逃不过沧海桑田的变迁的……她就这样怅惘地站了许久,直到三更梆响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谁知才一转身,忽觉脚底陷入了一处凹地,紧跟着身子一晃——“噗嗵”!
竟是跌进一个池子里!
“咳,咳咳……”珑染狼狈地呛了几口水,扶着边沿站起来。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宫里新造出来的,连砖石都没有砌好,才会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经此地了……珑染叹息着想,却因耳边的一道声音而呆在当场——
“何人?”男子声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经心的一问。
珑染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手指捂住嘴又松开,这样漫长的一瞬间,喉咙眼里挤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谢谢……”珑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过萱见递来的一杯祛寒参茶,“萱见太医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她局促地找着话题。
“一个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萱见淡淡道。
珑染心中蓦然一阵抽痛,勉强笑道:“府里……不是还有幺妹在吗?”
萱见目光直视着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须多此一问?”
“抱歉,”珑染匆忙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已经分开了这么久,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都不曾听到彼此的音信,当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时,这个男子总有办法——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臣已差人去了宸央宫,这里只有臣的衣服,秋姬若不介意,且先将湿衣换下来,以免天凉受寒。”萱见寻来一身干净的藏青色官服,态度恭而不卑,波澜不兴的一番话也仅仅出于医者的寒暄罢了。
可她怎会忘记?曾经几个夜晚冒雨赶到他府邸时,她总是一身湿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悦地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让她换上自己的衣裳……那时他还会给她说一些传奇故事,她便挽着宽大的袖管靠在他怀里吃吃直笑,无所忧,无所惑,便这样安心入眠。
一别数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个好觉了?多少次午夜,她总在噩梦中惊醒,独坐到天明。
珑染手指抓紧他的衣服,轻轻问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请辞,七日之后便回焉耆。”萱见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开男女之嫌。
“七日之后……”珑染苦笑,正是立后大典那天。他是决计要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吗?曾经说要等她的承诺终究只成了指间流沙……“陛下……或许能够成为一位贤德之君。”
萱见勾了勾唇角,笑容却是冷的,“因他身边将有一位贤后辅佐?”
“萱见——”珑染情不自禁地唤出声,对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个教你看走眼的人吧?”
这几个月来她的所作所为宫里人都看得分明——先是在鸢帝面前出谋献策,逐步收回左大将军的兵权,也令菱姬在后宫的势力一落千丈,又暗中买通椿姬身边的丫鬟,在给椿姬浴洗时用了鸢帝最厌恶的一味香料,使得当晚的千金春宵不欢而散……她精心布置这一切,不仅让后宫的那些妃嫔对她心怀畏忌,便连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宠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后当要选妻。
“你素来看人极准,可曾料到原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珑染自我解嘲道。
“你,一直,不曾变过。”萱见一字一字低沉说着,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你原本就是一个——甘心为了某个执念而抛却所有的人,‘宁愿天下人负我,不愿我负天下人’——你从来就不会善待自己。”
珑染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如果他问下去,甚至只需一个催促的眼神,她也会毫无保留地将一切告诉他——
可萱见没有问,他的眼里掠过一抹苍凉的笑容,“若你认为值得,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她情愿放弃一个人的清静,加入这后宫女人的斗争,费尽心机也只是为了金鸢一人——他还能有什么话说?她喜欢竹,喜欢酒,喜欢平淡与长久的生活,可今日的浮华逸乐与她的初衷相差甚远!所以他无法释怀——她总是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何时才能为自己活一次?
“萱见,我还记得你曾讲过一个故事——”珑染突然岔开话题,眼里浮动着墨色的流质,但温存的,“一个关于‘因果报应’的故事,有个男孩生性恶劣不知悔改,佛便惩罚他,每每他做错一件事便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他说错一句话,嘴里的糖葫芦便掉在地上;他踩死一只蚂蚁,自己的钱囊便被人偷走,后来……”她似乎有些疑惑,“后来他怎么样了?他……死了吗?”
“他没有死。”萱见沉静回答。
“他还有个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会为他难过吗?”珑染又问。
“他没有死。”萱见加重语气,注视着她,“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好。”
“这样啊……”珑染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恍然一笑,“谢谢你给他安排了这样好的结局。”一面轻喃着,她的神色却有些恍惚,不是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吗?难道上天也会原谅这样的坏孩子?那她自己呢?还有余地为自己赎罪吗?
“珑染?”她像在发呆,烛光与月影交错在她脸上形成一种苍白诡谲的神色。萱见心头没来由的一阵不安,“你想说什么?”
“啊,抱歉。”珑染连忙笑着咳嗽两声,用他的衣裳挡住脸,“本宫该换衣裳了。”
窸窣的珠帘碰撞声最后归于平静,意味着那个男子已经走到外堂。珑染缓缓把脸埋进他的衣物里,无声地哭了。
男孩没有死,他得到佛的原宥,和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样的结局太美好,却不属于她。
她的七窍里都充斥着衣服上兰芷熏香的味道,胸口似被一大块巨石压着,她竭力抽噎,却哭不出声音,那种感觉几乎逼得她窒息……渐渐也没有力气再哭,只是机械地将身上的湿衣换下来,穿上他的。纤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官袍里,使她看上去像个布偶,华丽衣饰下是空荡荡的灵魂。系腰带,挽起袖管,她的每个动作都细致而缓慢——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
走出内室的时候,珑染已是一脸平淡,萱见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眼眸微阖,侧脸落了一层幽谧的阴影。她轻步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回头。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珑染茫然伸出手,多想再抱抱他啊,这个给予她一生柔情的男子……今日一别,是否就是天涯陌路,永不相见?
指尖就要触上他的衣角,突然一道声音自廊外传来:“奴婢来接秋姬回宸央宫。”
珑染的手指陡然僵在半空,而后缩回。只听得她在他耳后轻笑,“我走了。”
“夜黑,走好。”
萱见始终没有回头,无人瞧见他眼角清薄的一层水意,还未滑落便已在月光里干涸。
七日之后,楼兰国立后大典。
宫内密灯水云天,宫外千江明月夜。玉石红毯铺就的楼阶,严妆霞帔的珑染由槿戈牵着一同踏上步辇,狐皮软垫,藕色帘幔垂落及地。通往正和殿的阔道上,几十里画角连营,太监宫女浩浩荡荡跪了一路,回望绣成堆。
“你爱陛下吗?”珑染伸手搭在槿戈的手背上,不着边际地问出这么一句。
槿戈嫣然一笑,双眸熠熠生光,“若不然我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何时开始的?”
“或许……”槿戈略有迟疑,“是从我进宫的那天起。”又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当她从人群里看到金鸢太子披甲凯旋的那一刻,便已存了一份遐想。
“你进宫也有两年多了。”珑染似笑似叹,这丫头也是个痴情人。停顿半刻,又道:“如今菱姬已废,但椿姬同样不容小觑。你已怀了陛下的龙嗣,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但若想坐稳皇后之位,便不得不拔掉椿姬这根利刺,而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容易沉迷。”她低眉抚弄耳边鬓发,略略沉吟道,“我听她身边的丫鬟说过,椿姬曾因一只喜欢的鹦鹉死了而三日三夜不肯进食。你若能利用这一点,以后除掉她也不算难事。”
“姐姐?”槿戈心中一惊,这番话怎么竟像是临别前的交代一般?“姐姐放心,我今日的一切都是姐姐助我得来的,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同你争抢皇后之位!”
珑染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无论槿戈日后会不会变,但她自始至终爱着鸢帝——仅这一点便足以让她放心了。她到底还是希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即便只是看着别人团圆也能会心一笑。
步辇经过玉螓宫时,珑染的视线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抓紧身边槿戈的手。
槿戈抬眼一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便明了七分,遂抬手掀开帘帐一角,娇柔出声:“走慢一些,本宫坐着头晕。”
萱见便俯首垂袖立于道旁,而伊人盛装华衣高坐步辇,交错之间只对望了一眼。
良久无言。直至步辇经过正和殿的大门时,才听珑染幽然叹息:“怎么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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