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雁想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要转身回去重新装扮时间已是不允许,不禁愤愤地跺了一脚,一张本就艳如桃花的脸因为嫉恨显得更红了。
“四位娘娘,快快请去前殿,皇上和太后以及各位宗亲外戚们都等着了。”大太监福禄毕恭毕敬地躬身回禀。
逼不得已,四妃俱被各自的丫环扶着出了偏殿,穿过长长的西弄堂,再绕过抄手转廊便到了大殿。殿内芸香缭绕,花影缤纷。红毯这端,颜儿放开苏瑾的手后,便悄悄地隐于大殿一隅,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掩于纱幔绰绰中。
视线跃过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她一眼锁定坐在大殿最上方最中间的那个身穿龙袍,被宫羽雉扇衬托着他尊贵身份的男人。这是颜儿在那年父亲生辰之后的再一次近距离观望他。
俊美的少年君王俯视着玉石台阶之下那四个款款行来的女子,她们已成为他名义上的妃子,今晚,他便会选出其中一个,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女人。
四妃沿着红毯一路逶迤,白玉阶下停下莲步,俯首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妃平身!”
皇甫靳广袖一挥,四人分两边就座于白玉阶下,左右各设一对梅花式红漆高几,几上放着杯盏,四人坐定之后便有皇亲过来道贺。
颜儿见众人忙着推杯换盏,便悄悄地将视线挪至三姐那里。不看还好,一看便觉得自己的心被三姐扯得生疼,生怕自己会伤心落泪,于是退出了大殿,独自一人坐在回廊的木椅上。
她低着头,思绪万千,任凭耳边丝竹之声此起彼伏,只想到有缘的不一定有分。像三姐和木王爷,像她和守墓人……一手轻轻地抚向胸口,那里挂着他亲手雕刻的像。
“守墓人,你还好吗?”桃核抵着颜儿的胸口,一阵风急,茉莉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颜儿来不及抬头,视线之内出现了一双绣着卷心莲的绣花鞋。
“四丫头……”
四丫头?颜儿的心猛地收紧,当那三个字清晰地落入自己的耳内,颜儿便觉得前尘往事犹如决堤的海浪在冲击着自己的记忆。多么令人温暖而又心疼的三个字啊!那是属于前生的一场梦,像是在告诉她,她曾经亦是一个尊贵无比的千金小姐,她曾经亦有过幸福和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你是四丫头吗?”
颜儿放在胸口的那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桃核,握得越紧就越疼,疼得她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手,放掉那颗桃核,便觉得肺内顿时有了新鲜的空气。她抬起头,展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迎上那幽怨的眼神。即便自己的心再一次为那双幽眸所触痛,颜儿还是勇敢地迎上了她,并盯着她,起了身。
“奴婢范颜儿给八王妃请安!”
“你……不是四丫头吗?你,明明就是四丫头啊!”
“王妃,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将奴婢错当成什么人了?”三姐,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现在无法认你,在一切真相尚未明了的时候你要原谅我还不能认你!因为我怕,我怕我会再一次被置于沉沉的棺木之中。你和我,曾经贵为相府千金又如何,不一样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吗?三姐,我要重生!请你……也一定要重生!
“你叫范颜儿?”
三姐刚刚燃在幽怨眼眸里的两簇希望之火瞬间消失,她看着颜儿,表情悲痛而哀怨:“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四丫头啊!”
“三姐……”这一声压在心底的呼唤差一点因为三姐的那一句话冲口而出了。
“你们长得真是像啊!可是你不是四丫头,你不是我的四丫头……”
三姐的眼里泪光闪烁,颜儿觉得自己的鼻尖一阵酸楚,她的三姐,印象中可是从未哭过的。这一刻颜儿觉得自己好残忍,残忍地毁灭了三姐唯一的希望。
“王妃……”
“咦,爱妃,你怎么在这里?让本王好一阵找啊!”
眼前飘来一团火,这一次,八王爷的相貌可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颜儿的眼里。
要怎么形容他好呢?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好像很喜欢笑,但是脸上并没有张扬的笑意。他的头发很长很黑,他的眼睛太亮太美,他的皮肤太白,他的衣服太红……还有,他对三姐的态度太温柔太反常!
他真是妖异!他不是应该落魄的吗?他不是应该悲天悯人,嗟叹人生无常的吗?他不是至少应该沉默寡言,抑郁不得志的吗?
“哈哈,这不是刚刚在宫门口碰见的宫女吗?哎,看来你和本王的爱妃甚是有缘哪!”
颜儿努着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面对这样一个八王爷,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瞅着他搂着神情落寞的三姐出了安宁宫,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忍不住地悲从中来。
“是不是觉得这八王爷很好笑?”
木王爷走近一步,颜儿便觉呼吸更为困难,她不敢抬头,只是答道:“是啊……是啊。”
“范颜儿,”没想到木霖声音一沉,继续说道,“本王想要告诉你的是,在这个皇宫里,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成为最后的赢家,便最好安分守己做好自己。”
颜儿在心里冷笑,一日里接到了数个人对自己的忠告和警告,有人是真心为自己好,也有人是怕自己借着苏瑾这棵大树跃上枝头成凤凰。果真,这世上只要一沾上荣华富贵、权力争斗,便无纯粹可言。
“王爷说的是,颜儿会记在心里,任凭王爷差遣。”如今,她唯有安抚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等到苏瑾受宠,再一步步靠近皇甫靳。
册封典礼之后,苏瑾也被送回了承恩殿。她双眸含春,一直候在承恩殿等消息的香姑姑在听得青儿的描述之后,便胸有成竹地吩咐承恩殿的宫人:“快,你们快动手帮娘娘沐浴更衣,皇上今晚势必会来承恩殿的。”
苏瑾听了这话之后更是双颊泛红,拉着颜儿的手道:“颜儿,你真是本宫的福将。”
刚刚在删封典礼之上,她一袭华美的彩衣锦袍艳压全场。云太后亲自询问:“淑妃,刚刚你的一身装扮高贵淡雅,而这一身衣裳却是雍容华贵啊!”
“回太后娘娘的话,刚才实属家宴,着装应该轻便而又不失端庄,而眼下则是册封典礼,臣妾以为应该要盛装相迎,方显得对皇恩的感激,也能体现出皇家的气势和风范。”
“不错,淑妃之言朕有同感,淑妃看来果真是心思细腻,处事得体,考虑周全。”
青儿开心地向香姑姑再次复述着皇帝的话。苏瑾揽镜卸妆,在镜子里却看到了颜儿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忍不住追问:“颜儿,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娘娘,奴婢是觉得皇上今晚未必会来,不但今晚不会来,有可能明晚也不会来。”
“啊呀,颜儿闭嘴!”香姑姑一声怒喝,吓得颜儿乖乖地闭了嘴。
“姑姑,你莫斥责她,本宫想听听颜儿的想法。”香姑姑只得噤声,却不忘瞪了一眼颜儿,她是真怕颜儿的话成真,将苏瑾拱上后位那可是整个苏家人都在努力的。
“娘娘,您且宽心,听奴婢慢慢说来。其实皇上今晚若是不来,恰恰证明了您在他心目中已有了与其他三位娘娘不同的地位和分量。”
“哦?”苏瑾挑眉,忍不住追问,“这又是为何?”
“其一,皇上要顾及云太后的感受,太后在此番选秀中可谓表现得相当公平,并不曾表现出半点袒护自己侄女儿的表现,所以,奴婢如果猜得不错的话,皇上今晚会首选临幸德妃娘娘。”
苏瑾“哦”了一声便陷入沉思之中,而后点头道:“你说的有理,继续说下去。”
“其二,奴婢听说皇上当年为太子爷时为求自保诈死,给予他庇佑的却是木王爷,所以……”
“所以,为表其对木家的感激之情,皇上明日有可能会选木郡主,哦,不,如今是慧妃娘娘侍寝了?”苏瑾不等颜儿说完便循着她的话说出了她的想法。
颜儿点头称是。香姑姑听出了几分道理,便忍不住咂了咂嘴。
“那么依颜儿之见,后日皇上会选择来我这承恩殿呢,还是去贤妃那里呢?”
“回娘娘,奴婢不知。”颜儿如实作答。
苏瑾听了不由得皱眉。颜儿笑了笑道:“但是奴婢希望皇上会去贤妃娘娘那边。”
“为什么?”这下青儿和香姑姑都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道。
“如果皇上选择最后来咱们娘娘这里,说明在他的心中,咱们娘娘的品行最高,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亦是最重的。”
青儿继续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通常会将心目中最亲的人放在最后,安抚好了外人,知道最亲的那一个受了委屈,给予的补偿也一定是最多的。”
连着两日,果真如颜儿所预料一般,皇帝先后临幸了德、慧二妃。
第三日,四妃照常去给云太后早晚问安。安宁宫大殿上,德妃云烟雨和慧妃木常瑛已早早地先于她们到了安宁宫。
“哎哟哟,两位妹妹倒真是起得早呢,沾过龙恩的自然就是不一样了。”和苏瑾一同进入安宁宫的秦落雁虽然面带笑容,不过字里行间无不带着酸味,倒教旁人一听便觉得好笑。
德妃个性恬静,经不住秦落雁这直接露骨的讽刺,忍不住就红了脸,将小脸埋在脖颈之间。慧妃木常瑛就不同了,她个性爽朗,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一张俏脸之上,只见她鄙夷地看了一眼秦落雁道:“姐姐也是相府千金,怎说出这种不知羞的话呢?”
“哎呀,慧妃妹妹这话说得也忒不好听了,怎么一朝承恩君王侧竟连玩笑也开不得了?真是好没意思!”
秦落雁扭身落座,气氛甚是尴尬,好在一阵环佩之声响起后便听得宫人们扬声禀报:“太后驾到!”
四人连同各自的丫环连忙整衣敛装,跪迎太后。
“一个个都起来吧,日后也不必见着面就下跪行礼,这皇家的媳妇不好当,哀家也是过来人,也不会为难你们,只不过前提是你们得服侍好皇上,别教后宫那些个争宠之事干扰了他。”
“是,臣妾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
“来人哪,赐座!”云太后命人赐了座,德、慧二妃因为已被皇帝临幸,故此左右而坐,紧挨着云太后,贤、淑二妃再依次而坐。
看得出来贤妃秦落雁甚是不满,云太后挑起长长的远山眉斜睨着她道:“贤妃,是不是觉着受了委屈啊?”
贤妃闻言急忙收起刚刚的表情讨好地笑道:“太后娘娘,您说笑了,臣妾怎么会觉得委屈呢?自进了宫,蒙太后和皇上处处照顾,落雁可是一直心存感激的呢!”
“如此甚好!”云太后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人参枸杞茶,浅浅地呷了一口方转向淑妃,“淑妃呢?皇上尚未临幸你承恩殿,切莫觉得委屈了啊,皇上的难处你们得学会体谅。”
“臣妾会将太后的话谨记在心并时时提点自己的。”淑妃和身后的颜儿对视了一番。颜儿趁着她们聊起家常的时候方开始认真地打量起云太后来。
关于太后云氏的事,颜儿早年在相府时就有所耳闻。其实云氏并非当今皇上的亲生母亲,早年皇甫靳的亲生母亲孝德皇后曾有恩于云氏,彼时云氏只是宫中的一名女官,后来为先皇所喜便纳入了后宫。
孝德皇后患有心痹之症,她死后,皇甫靳尚年幼,便一直交于云氏抚养。云氏多年来一直不被先帝宠爱,先帝只念她抚育太子有功,才将其晋封为云贵妃。直至先帝驾崩,皇甫靳登上帝位,她才一跃成为权掌后宫的太后,便连一向默默无闻的云氏家族也成为新贵,跻身于四大家族。
从皇甫靳对待她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之间亦有着很深的母子之情,这让颜儿想起,在当年皇甫靳诈死的背后,这位云太后又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一念及此,颜儿不由得心生一计。
趁人不备,颜儿将手伸至一旁的高几上,衣袖一挥,高几上供着茉莉花的矮脚白瓷花瓶便咣的一声掉于锃锃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之上。瓷瓶碎了一地,茉莉花香浮动了一室,众人齐齐回头看向颜儿,颜儿急忙闪身而出跪在殿堂正中。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云太后蹙眉,摇头而叹:“看来这丫头得被赶去尚礼局再学习宫廷礼仪!”
“太后娘娘息怒。”淑妃见状急忙起身,挨着颜儿跪下,“臣妾一定会对这奴婢严加管教的。”
“淑妃,你犯不着为了一个奴才下跪求情的。”
“是啊,淑妃姐姐。”贤妃一开口,颜儿这心便放了下去,“这丫头不就是当日在御花园里把你撞得人仰马翻的那一个吗?亏你还带着这么个鲁莽的丫头行走,这安宁宫是什么地方,你也带着她进来!”
很好!颜儿在心里不由得感谢起贤妃来,心想,有时女人话多只要稍加利用也是好事。
“什么?”云太后的声音拉长拉高,问道,“淑妃,你这么识大体的一个孩子,怎么身边会跟着这么一个莽撞的丫头呢?”
“太后娘娘教训得是,这丫头平日里是有点迷糊,可是,她又极聪明伶俐,蕙质兰心。”
“哦?你们先起来,淑妃倒是给哀家说说她如何聪明伶俐,又如何蕙质兰心。”
颜儿急忙扶着淑妃起身,并轻轻地说道:“娘娘,真是抱歉,奴婢又惹祸了,又给您惹麻烦了!”
淑妃笑着安抚道:“无妨。”她又向太后行了一礼道:“不知道太后娘娘是否还记得臣妾那日所穿的那描以玫瑰花图案的长裙?”
“哦,这个哀家自然记得,哀家这几日还一直想着这事呢,倒真想看看你所说的那个丫头……呃,难道淑妃身边那个可以将茶渍妙手变玫瑰花的丫头就是她?”
“回太后娘娘,就是她呢!不光如此,其实臣妾平日里所穿所戴的,包括这发式配饰可都是出自这丫头的巧手呢!”
颜儿虽然还低着头,却已感觉到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自己的身上。
“啊哟,这是真的吗?”云太后显然已忘记刚刚颜儿打翻了她的宝贝花瓶,向着颜儿招手,“丫头,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瞅瞅。”
颜儿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迎上太后的注视,她从太后的眼里读到了惊艳,除去惊艳好像还有疑虑。
“这丫头长得真标致啊!”太后忍不住赞,接着,看了看颜儿,复又看了看慧妃木常瑛道,“你们看看这丫头是不是和咱们的慧妃长得有几分相似啊?”
“太后不说还好,一说倒还真觉得她们俩长得有几分相似呢!”众人忙接口道。
慧妃听了这话后便站了起来,走到颜儿跟前,仔细打量她后方说:“你和我家小妹应该差不多大,既然和本宫长得相似便算是缘分了,日后要常来崇德宫走动才是,顺便帮本宫也打理打理这一身行头。”
“是,奴婢记下了。”
“好一个慧妃,你这不是抢了哀家的话了吗?哀家每回看着淑妃的发式就羡慕得紧,还想着让那丫头在有空闲之余,帮哀家也来打理打理这三千烦恼丝呢!”
太后一说,众人忙着应和,淑妃也不忘讨好:“太后若是哪天想要颜儿帮您梳理头发了,差人来承恩殿唤一声便可。”
“咦,刚刚不是说要惩罚她来着吗,这会儿怎么又成香饽饽了?”贤妃心里嫉妒得紧,一想到淑妃身边有这么个丫头,便想着一定要想尽办法除了颜儿才好。
“哈哈,这么个聪明讨人喜爱的丫头,哀家又怎舍得罚她呢,若是真要罚她,便罚她经常来安宁宫给哀家梳头好了!”
众妃又是一阵大笑。
坐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太后有些疲乏,众人便跪了安,退出了安宁宫。
是夜,承恩殿那边得到消息:“姑姑,皇上今儿个晚上果真摆驾敬僖殿了。”
“还真是又一次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给猜对了。”
隔着一人多高的紫檀木雕屏风,香姑姑和宫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屏风内侧,淑妃端坐在象牙榻前,青儿手拿牛角梳正为她打理着一头长发。颜儿趴在箱笼跟前,正在挑选淑妃明日要穿的衣服。
听得香姑姑的话后,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相视之后掩唇而笑。
“姑姑,人家颜儿可不是猜出来的。”青儿听得宫人的脚步声出了寝殿,便忙不迭地打趣。
“知道知道,我们家的颜儿姑娘就是那个诸葛什么转世的,料事如神。”
香姑姑闪过屏风,走到颜儿身侧帮着她一起打理服饰,一边嘀咕道:“颜儿,真是没想到你还是那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都被你一一料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