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晓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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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终老宦途,身后美名扬(1)

乾隆去世后,嘉庆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代奸雄和珅判处了死刑,立刻引起了朝野的极大震动,掀起了清算和珅及其死党的热潮。那些久被和珅压制、深受其迫害的满汉官员们,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纷纷上书,揭露和珅的罪行,参劾和珅的余党。

这时纪晓岚也接连上了两道奏折:一是奏请开复已故御史曹锡宝;一是奏请开复原任内阁学士尹壮图。曹锡宝当年曾参奏和绅家奴刘全倚仗和珅的势力招摇撞骗、逾制营建房舍,被乾隆怀疑为他是受了纪晓岚的指使,意在攻击和珅,以参劾不实的罪名革职,过了一年多,在乾隆五十七年的正月,含冤抱恨、抑郁而终。

当时,纪晓岚看皇上有意拿自己开刀,不但在曹锡宝被革职时不敢说话,就是乾隆活着,他也不敢再提这件事,只是在《题曹剑亭绿波花雾图》诗中(曹锡宝号剑亭),隐秘地抒发了对曹锡宝不幸遭遇的同情。其诗云:

(一)

醉携红袖泛春江,人面桃花照影双。

名士风流真放达,兰舟不着碧纱窗。

(二)

洒落襟怀坏禀身,闲情偶付梦游春。

如何乐府传桃,只赋罗裙打动人。

现在搬倒了和珅,查抄了刘全。查实刘全的家产竟多达二十余万,完全证实了曹锡宝当年的参奏。曹锡宝被革职问罪,当然是一桩冤案。嘉庆看过纪晓岚等人的奏请,当即在正月内下了诏谕,为曹锡宝平反昭雪。对于尹壮图的冤案,皇上也在同一天降下谕旨:令其即行来京,候旨擢用。

两月之后,尹壮图回到了北京,立即到纪晓岚府上拜望。

纪晓岚治宴款待,尹壮图感激不已,连声道谢,转而谈到和珅等人,尹壮图感慨地说:“和珅专权二十余年,内外诸臣,无不趋走,惟老宗师和大学士王杰大人、刘墉大人,及朱珪大人铁保大人、玉保大人,终不曾依附,刚正不屈,壮图视为楷模。壮图蒙宗师垂爱,奏请皇上召弟子回京师。壮图复出以后,定不负老宗师栽培之恩。”纪晓岚听了,语重心长地说:“楚珍啊!此言尚欠思虑。虽然圣上处治了和珅、福康安等,颇有彻底整顿吏治的雄心,但和珅在位之时,广结党徒,这上上下下,有了几个人与和珅没有点儿瓜葛?常言说法不治众。事情究竟落到何等地步,尚属难料。万万不可再鲁莽行事,要看风使舵,顺水行船啊!”尹壮图听着纪晓岚的话,连连点头。

嘉庆皇帝处死和珅的果敢之举,一方面使许多贪赃枉法的官吏,尤其是和珅的内外党羽不寒而栗;另一方面,又激励着那些刚直忠正的官员,大胆地上疏言政,清算和珅等人的罪行。尹壮图回京之初,深深地受到这种气氛的激励和感染,情绪激昂,又上疏奏请嘉庆皇上,清查各省陈规,铲除贪官污吏。奏折言词恳切,忠正之心不泯,报国之情可嘉。

嘉庆看了尹壮图的奏请,降下一道谕旨,认为:各省陈规只可将来次第整顿,不能概行革除。尹壮图的一颗火热的心,这回变得冰凉了,又将心中的积愤,去向纪晓岚诉说。纪晓岚听完劝道:“你上疏陈奏诸事,皇上自然会设法治理。你上疏言谏,忠勤可嘉,但我看皇上对敢言之臣,未必实有重用之意,你可要谨慎从事啊!”尹壮图无言答对。纪晓岚又接着问道:“皇上将任你何职,吏部有无消息?”

“尚无消息。”

“好吧。待我向吏部尚书朱珪大人探听一下。”

第二天早朝以后,纪晓岚找到吏部尚书朱珪,悄悄地向他询问。

朱珪与纪晓岚同一年中举,第二年就成了进士,比纪晓岚早两科。他曾为嘉庆皇帝讲授古文、古体诗,是嘉庆皇帝的老师。

嘉庆继位后,对朱珪崇遇颇隆,已擢升他为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纪晓岚与朱珪的兄长朱筠,是乾隆甲戌同年,两人交谊很深,后来由于朱筠的缘故,与朱珪也成了莫逆之交。

朱珪清楚,纪晓岚不爱管此类闲事,如今见他探询,定是因与尹壮图友谊深厚,便告诉他说:“据闻皇上有意擢用尹学士,但尹学士几番上疏,直陈弊政,一矢中的,妨碍了很多人,恐怕开复原职之后,复又挑起事端。再说皇上对和珅党徒的处治,已渐露宽宥之情,看来尹学士的事不太好讲啊!”纪晓岚听了朱珪的话,点头赞同。回到本部衙门,纪晓岚即接到皇帝降下的一道通谕,其中说道:“朕所以重治和珅罪者,实为贻误军国事务,而种种贪黩营私,犹其罪之小者。是以立即办理,刻不容待,初不肯别有株连,惟其儆戒将来,不复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士,毋庸心存疑惧。”通谕一下,那些因与和珅有牵连而心存疑惧、惶惶不可终日的贪黩营私的大小臣工,立刻吃了一颗定心丸,纷纷恭谢圣恩,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就连嘉庆在宣布和珅二十大罪状的上谕中点到的吴省兰、李潢等人,也没有治罪。纪晓岚、刘石庵、刘权之、董诰、王杰、朱珪等人心中愤愤难平,但谁也不敢说话。他们谁也不清楚嘉庆皇帝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时过不久,翰林洪亮吉当了问路的石头。洪亮吉投书成亲王等处,指斥嘉庆帝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又论和珅之党羽不问,大臣之有罪释放不当。这下惹恼了皇上,嘉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谕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讯问洪亮吉。军机处拟以大不敬罪处斩,嘉庆降谕从宽免死,发戍伊犁。

纪晓岚与洪亮吉也是相知甚深的朋友。乾隆甲辰年,六十一岁的纪晓岚充任会试副考官,洪亮吉这年应札部会试。洪亮吉的房师祥庆做事有个拖拖拉拉的毛病,他这一房的试卷阅完得最迟,并且将三场的试卷都压到最后才报送主考官和副考官。纪晓岚看了洪亮吉的试卷,极其欣赏,非要把他放在第一名。但这时整科录取的名次已基本排定,一动将全动,同考官们也不太满意,这就出了麻烦。内监试郑澄坚决反对,他提出洪亮吉的试卷阅完得最迟,现在要取为第一名,里边可能会有什么问题,坚持要把洪亮吉移到第四十名。纪晓岚执以己见,不肯依从。于是,两人争执起来,越争越气,越吵越凶,最后竟至詈言出口,互骂起来。纪晓岚是何等厉害,把郑澄骂了个狗血喷头,十分难堪。

闹得正考官蔡新、德保也不好解决。后来还是副考官胡高望调停此事,干脆将洪亮吉除了名,才将这事平息下来。纪晓岚气愤难平,在洪亮吉的试卷尾部,题下了六首《惜春词》。出榜后,纪晓岚顾不得回家,首先到洪亮吉的寓所造访,诉说心中不弃,使洪亮吉极为感激。下科会试,洪亮吉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与纪晓岚往来不断,成为挚友。

洪亮吉这次被发配从军,纪晓岚自然替他愤愤不平,但又不敢在专制的嘉庆皇上面前奏谏,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洪亮吉被发往西域。

这次纪晓岚明白了:嘉庆皇帝与他父亲乾隆一样听不得忠言。他制了连环砚铭告诫自己:连环可解,我不敢;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其实,在当时形势下,嘉庆皇帝宽赦和珅党徒的策略,可以说是正确的、明智的。因为当时的社会危机、官僚制度的腐败,已经病入膏肓。乾隆末年,白莲教起义从四川、湖北、陕西到安徽、河南、直隶,彼伏此起,声势越来越大,乾隆皇帝就是在这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的呐喊声中毙命的。嘉庆要维持处在风雨飘摇中的统治秩序,哪里还敢大加株连,向“大小臣工”开刀呢?如果说和珅是一个恶性肿瘤,那么内内外外、大大小小的贪婪营私的官吏,就是已经扩散的毒垒了,遍体皆是,已经是防不胜防,治不胜治了。

四月,嘉庆降下上谕,给了尹壮图一个给事中的虚衔,并命他请假回籍。尹壮图愤懑难平自不用说,纪晓岚虽然失望,但也没有超乎他的预料:嘉庆皇帝哪里会起用尹壮图这样耿直迂钝的人呢?但纪晓岚认为可十足玩味的,是皇帝上谕中的话:“前因原任内阁学士尹壮图曾奏各省仓库多有亏缺,经派令庆成带同尹壮图前赴近省盘查,各督抚等冀图蒙蔽,多系设法弥缝掩饰,遂至尹壮图以陈奏不实降调回籍,此皆朕所深知。且礼部尚书纪昀等人奏请开复,是以降旨令其驰驿来京,另候擢用。今尹壮图到京,具呈谢恩。据军机王大臣面奏,尹壮图现有老母年逾八十等语。尹壮图籍隶云南,距京师较远,既难迎养,若着留京师供职,则母子万里暌违,朕心实有所不忍。尹壮图以前尚属敢言,着加恩赏给给事中衔,仍令驰释回籍侍母,他年再候旨来京供职。”纪晓岚不会忘记,八年前尹壮图被以莠言乱政、诬官诬民诬皇上的罪名治罪,多亏自己冒死苦谏乾隆,并被皇上污辱了一番,才救下他一条性命。但乾隆还是以不孝的罪名大加谴责,施以压力,迫使尹壮图不得不请假回了原籍云南。

今天,嘉庆皇帝只给了尹壮图一个给事中的空衔,又匆匆地将他打发回去,而名义上却是不忍母子万里暌违。一个是词严色厉的责斥,一个是仁慈为怀的同情,但不同样是以孝母为口实,谪而不用吗?尹壮图这次离京城,将永远不会再有任用的机会。

纪晓岚越想越气,心中愤懑难平,但这次再也不敢上疏皇帝了,只好叹息着为尹壮图送别。

这天,尹壮图来到阅微草堂辞别,最后一次拜望对他恩深似海、生死难忘的老宗师纪晓岚。在给纪晓岚叩头时,六十一岁的尹壮图禁不住潸然泪下。纪晓岚将尹壮图扶起来,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后来,纪晓岚从九十九砚斋里找出一方古砚,对尹壮图说:“我都知道了。你此次一回云南,难想何日再入京城。我已是七十六岁的人了,恐怕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方古砚,是宋时的旧物,我珍藏了多年,刘石庵几次向我索要,我也没舍得放手。这次送给你吧,作为留别的纪念。”尹壮图站起接过砚池,看是一方下岩石砚,上面布满了漩涡状的小孔,弥足珍贵,砚的侧面刻着纪晓岚制的砚铭:“石出盘涡,阅岁孔多。刚不露骨,柔足任磨。此为内介而外和。晓岚铭。”“多谢老宗师厚爱,学生愧领了。”尹壮图眼里含着泪说,“只是学生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老宗师肯否答应?”“答应,答应。何事你尽管说。”纪晓岚让尹壮图坐下说话。

“学生今日拜访老宗师,一来向您辞别,二来为家母乞请寿序。今年中秋节后,是家母八十寿辰。学生来京之时,即有请序之意,几番来访,未曾出口。事到这步田地,学生也不愿多留京城,乞请宗师写好寿序,学生离京之时,一并带走。有劳宗师大驾,学生此生感恩至深,三生图报!”说着,尹壮图又站起来向纪晓岚跪了下去。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不知纪晓岚是惋惜尹壮图之才不能施展,还是因从此一别恐无相逢之日而悲伤,语言竟有些失去伦次。他接着说:“好,好!我现在就写,今天你就可以带着。”纪晓岚说着,一边摸摸头发脱落殆尽的光头,一边让人拿出文房四宝。他略作思索,展纸挥毫写了起来。那序文是:

尹太夫人八十寿序

内阁学士尹君楚珍改官礼曹,高宗纯皇帝恩许归养,盖太夫人年已七十余矣。嘉庆四年,诏征至京师,俾条论时政,仍以太夫人年高,加给事中衔,俾归终养。且特赐折匣,许由启奏事,一时士大夫以为荣。尹君濒行,特过余邸,云:辛酉某月,太夫人八十,乞余文为寿。余文何足重太夫人?顾余与尹君先德松林舍人为甲戌同年,同入词馆,又同以朴拙相得;尹君继入词馆,松林又时使以所作诗赋就余商榷。故朝绅之内知其家事者,莫如余。使祝嘏属他人操笔,不过推原母教,概以丸熊故事,称太夫人贤而已,不能得其实也。即以尹君漟直,足以显亲扬名为太夫人庆,亦未尽得其实也。然则,太夫人居心行事,卓然与古人争光者,非余缕述,世弗能知,余固弗得辞也。盖尹君之初遘外艰也,奉太夫人归故里,服阙以后,即拟请终养。太夫人曰:汝父世受圣恩,是不可不报。以我老耶?我固健;以路远耶?我身自往来亦三四月可到,非必不能往返也。尹君俯首不敢答,然终不治行李。太夫人督促再三,则跽出一简曰:服官以来,窃见外吏所为有不惬于私心者,出而不言,此心耿耿,终不安;言则书生一隅之见,未必悉当于世务,或转为太夫人忧,故宁不出也。太夫人方据几坐,索视其稿,振衣起立曰:儿能上此,即受祸,吾无憾,虽并我受祸亦无憾。儿行矣,自今以往,尔置我度外,我亦置尔度外,均无不可矣。尹君之毅然抗疏,盖由于此。士大夫间有窃惜尹君不为太夫人者,是乌知尹君,又乌知太夫人哉!

今太夫人耳目聪明,康强不衰,上受格外之恩荣,下受南陔之孝养,殆以闺壶之身,而有士君子之行,以德邀福,固其理耶。抑尝闻晋人之言曰:廉颇、蔺相如虽死,千载下奕奕有生气;曹蜍、李志虽健在,奄奄如泉下人。然则人之寿与不寿,不在年岁之修短,叔孙豹所谓三不朽也。太夫人之寿永矣,岂复与寻常寿母较年之大小哉!

余今老矣,叨列六卿,久无建白,平生恒内愧。尹君今为太夫人祝,追忆旧闻又深愧于太夫人。虽不知太夫人视余何如,或以此序据实成文,差胜于泛泛颂祝,徒以期颐富贵相期者,不弃其言,为欣然进一觞,亦未可知也。

尹壮图看过序文,面露喜悦之色,感激地说道:“楚珍心事,尽知于吾师。作此序者,非吾师不复能为!”确实,这篇寿序,颇有弦外之音,与其说是盛赞尹氏母子卓然与古人争光的节操,毋宁说是对乾嘉父子虚伪面目的讽刺。而且文章不露声色,愤懑之情尽在不言之中,让人毫无瑕疵可挑。不难看出,乾隆、嘉庆二帝放着尹壮图这样忠正的大臣不用,非此而他求,那国之弊政何日可除?和珅党羽逍遥法外,依旧鱼肉百姓,官逼民反,何以求得天下太平?纪晓岚“平生恒内愧”的叹息,正是这个老于世故的“观弈道人”的清醒呐喊,是“知不可解,以不解解之”的处世哲学的反映。

五月十三日,王公大臣等来到观德殿殡所,敬谒高宗乾隆的梓宫,进香行祭。祭礼行完,读祭文官奉祭文从殿内走出,一位郎中持画龙烛前导而行,十七王子以下哭而随之,跟在后面的是一帮号哭的大臣,其中哭得最厉害的,是礼部尚书纪晓岚和侍郎多永武,两人相顾掩泣,涕泪滂沱,号啕不止。

最后,纪晓岚被人搀扶着哭出观德殿,在回高宗实录馆的路上,仍然像小孩一样啜泣着。

早在当年的二月,纪晓岚就已受命担任高宗实录馆副总裁,开始了《高宗实录》的编写,到这时已历时三个多月,浏览过高宗乾隆一生的全部历史记录。以他的学识和眼光对乾隆进行研究,当然比其他人要全面、深刻,再加上他的亲身体会,更在他心中形成了独到的评价。他的哭灵表现,在人们看来是正常而又自然的,毫无做作之感,更无哗众取宠之意。

《高宗实录》告毕进呈御览,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纪晓岚于《高宗实录》倾注了大量心血。他的功劳,实录馆无一人可比。实录馆的公众合议,奏请嘉庆皇上,为副总裁纪昀议叙。

议叙是清朝官吏的一项管理制度,在考核官吏之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加级,一是记录。纪晓岚劳苦功高,理当议叙。

可这时有人眼红了,认为皇上对纪晓岚已经够优厚的了,于是从中作梗,向皇上奏言,说为纪晓岚议叙将有过优之嫌,众臣难以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