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胆敢免掉北洋老大段祺瑞的职,全国各地军阀开锅,安徽省长倪嗣冲首先宣布独立,随后河南、浙江、山东、福建等七省宣布独立;督军团在天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指责黎元洪为“奸人”,甚至扬言“北伐”。行将就木的老官僚李经羲没想到自己到衰年还有总理之荣,喜滋滋本想上任,这下也吓得根本不敢出门,更不敢到北京就职。
府院之争发展到这个地步,黎元洪走投无路,急召张勋进京调停。
6月6日到8日,津浦铁路上轰鸣行进的车厢里,都是全副武装的辫子兵。张勋率领六千辫子军,在奉大总统黎元洪征召的合法名义下,开进北京。复辟闹剧就要开演了。
出发之时,张勋带着一个包裹。有人问他包裹里是什么,他诡秘地一笑,说:“到时你就知道啦!”
张勋路过天津时和段祺瑞见面。张勋假惺惺地向段祺瑞表示此行是为他驱黎,段祺瑞从徐树铮那里已得知徐州会议内幕,因此看张勋的眼光就跟看马上就要掉进陷阱的老狗差不多。段祺瑞一边怂恿张勋驱黎,一边为将来计划,又事先说句和张勋“划清界限”的话:“你如复辟,我一定打你!”正春风得意的张勋大剌剌地说:“复辟是一定的,只是暂时还不想办!”
张勋到达北京。第一天在南河沿张公馆休息;第二天去见黎元洪,要求立即解散国会,否则他不负调停之责;第三天,头戴红顶花翎,身着纱马褂,拖着大辫子,一头钻进故宫,去参拜他的万岁爷溥仪去了。
进京之时,张勋要求带卫队,黎元洪允他带两千人,不料一下来了六千,黎元洪就知道大事不好。等见了面,张勋开口就是解散国会,黎元洪如五雷轰顶,终于明白自己请来了一尊瘟神。
请神容易送神难。张勋气势汹汹,要求三日内解散国会,毫无协商余地。6月9日,辫子军驻扎天坛、先农坛,把刀架到了黎元洪脖子上。
黎元洪无计可施,只求保住民国的共和国体,幻想满足张勋的解散国会要求后,能让其停止进一步行动。黎元洪已知自己一纸征召令,惹下了滔天大祸。现在的情况是,即使他张勋自己要做总统也比宣统复辟好!换总统不涉及国体,而一复辟,这个国体倒退是他黎大总统一手造成的!
解散国会要内阁总理副署,李经羲躲在天津不敢上任,代理总理是伍廷芳。对这一妥协行为,伍廷芳绝不副署。黎元洪听从他人建议,说如果肯副署的话,就提拔伍廷芳的儿子伍朝枢为外交次长。伍廷芳大怒,说这有辱人格!张勋听说黎元洪已就范,就缺老伍签字,派人来威胁伍廷芳,伍廷芳丝毫不为所动。这位已双耳失聪的中国第一个留洋法学博士说:“职可辞而名不可署,头可断而法不可违!”
黎元洪又派人去天津找李经羲,李经羲说:“我未就职,不算总理。”不签。受派的人急了,竟又没脸没皮地去找一个半月前刚被免职的段祺瑞,段祺瑞当然说:“我已经下台了,哪有副署的职权!”
黎元洪急得要哭,哀求王士珍“帮忙”当一回总理,把这文件副署了。王士珍说:“如果总统一定要这么办,我就辞职出京,一切事情我都不管!”
最后,还是那个江朝宗挺身而出,愿意副署。黎元洪如见救星,赶紧任命他为代理总理,立即签署解散国会的文件。这两个文件的落款日期是张勋要求的6月12日,因为到处一圈又一圈地找不到人当总理,发出时其实已是13日早晨了。
在张勋的“勒令”下,国会就这样荒唐地解散了;解散过程中手忙脚乱的一连串怪态,叫人不知笑好还是哭好。
“辫帅”进京,前清遗老兴奋不已,频繁活动,就等着溥仪重登大宝、自己加官晋爵的那一天。
6月28日,北京火车站走出一个农民打扮的老头,以蒲扇遮脸,十分诡秘。他一出站立即被四名辫子兵恭恭敬敬接上车,向张勋公馆疾驰而去。
这个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他的内衣里,藏着复辟用的宣统皇帝复位文告。
被晚清人称为“南海圣人”的康有为,是铁杆保皇派。领导维新变法失败后,他逃往日本,后在上海隐居。张勋起事前,他已在张勋家里住了半年,两个臭味相投者日日筹划复辟“大业”。现在他是当然的主角之一了。
张勋虽然粗鲁,却有一位好妻子。他的大太太曹瑞琴,纯朴善良,乐善好施,政治上也比较有见识,很清楚地知道张勋这种做法是与全国为敌。她拼死阻止复辟,拉着他的衣服跪地苦苦哀求。张勋大怒,“大义灭亲”地说:“你敢再阻止,我毙了你!”曹氏知道张勋是个死心眼,没办法劝阻,只好私自派靠得住的堂侄张肇,拿了三十万两银票,往广州拜赠孙中山,好为张勋及子孙后代留条后路。
6月30日夜,复辟正式开始。张勋在公馆开完堂会,当众宣布立即要扶溥仪重登皇位,众人面面相觑。张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受过大清皇恩,应该竭力赞成,成就此千古不磨之勋业!今天这里的人,不赞同不许出去!”
随后,辫子军如潮水般涌进北京城内,迅速占领各地要冲。
7月1日,是溥仪永远难忘的一天。欣喜若狂的师傅们赶过来,说张勋马上要来了;溥仪说他又是来请安吗?师傅们连说不是不是,他这次是来迎皇上重登皇位呀!从今天起,你又是皇上了!师傅们又交代了溥仪几句。
张勋临行携带的包裹里的秘密出现了,就是现在他的全身“朝服”。张勋走上前来,三叩九拜之后,说:“隆裕太后不忍为了一姓的尊荣,让百姓遭殃,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
天大的喜事真的就这么来了?溥仪感到有点晕。按照师傅们事先的交代,十二岁的溥仪说:“我年龄太小,无德无能,怕当不了如此大任。”
张勋喜出望外,溥仪这番话多么成熟得体呀,皇上就是皇上,没保错!他连连夸皇上如此年幼竟如此英明,又说康熙爷八岁不就即位了吗?不也做出了那么一番大事业吗?有奴才等的辅佐,皇上您一定也是千古留名的圣君!
接下来,一拨拨的遗老前来晋见皇上,请安的请安,谢恩的谢恩。自1912年以来就冷清寂静的紫禁城,又喧哗活跃起来了。
喜气洋洋中,也有清醒者。6月30日夜,瑾太妃一听要复辟,赶紧阻止。她知道如今再复辟已不可能,反而可能会因此而被取消优待皇室的条件。越想越怕,她流着泪说:“康有为和张勋这个搅法,会葬送这个孤儿寡妇的小朝廷啊!”溥伦也力主不可,太保世续拼命磕头阻止,以致额头血流不止。可这些都阻挡不了张勋的狂热和梦想复辟者“天上掉下个馅饼”的狂喜。
溥仪坐上中和殿,张勋率领一干遗老,跪拜磕头,山呼万岁;然后拿出康有为起草的复位上谕,请溥仪“御览”后盖印。
民国6年,变成了宣统九年。
7月1日这一天,“朝廷”一口气颁发九道“上谕”,内容基本是分封,什么“公”,什么“大臣”,什么“尚书”,又安在了一个个拥护复辟或不拥护复辟者的头上。劳苦功高的张勋,名列七名“议政大臣”之首,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加赐紫禁城骑马。康有为任“弼德院副院长”,“院长”是徐世昌!
黎元洪也被封了个“一等公”,以表彰他“还政”之功。
皇宫里像模像样地搞起来了,民间街市也在布置。7月1日清早,警察挨户通知:宣统爷复辟了,立即悬挂龙旗!
民间的复辟支持者们喜出望外,把珍藏在衣柜深处的前清服装翻出穿上,兴高采烈地满街溜达。而一夜之间发现国家变色的广大民众措手不及,生怕不跟着换衣服会被复辟了的朝廷追究罪责,到处去买那种早不时兴的袍褂,市面上的少量旧式衣冠被一抢而空。但这远远满足不了前清袍褂的需要量,于是寿衣店也大红起来,给死人穿的寿衣一时间也成了抢手货。北京街头,到处行走着好似棺材里爬出来的人,一片魑魅魍魉。
清朝完蛋已七年,龙旗也早不知已被扔到了哪里,被要求挂龙旗的民众没有办法,就拿纸糊个三角龙旗插在门前。街道和胡同里一排排的纸旗帜,让人感觉这个国家的人都犯了什么病。
这还不算,清朝的最大标志是辫子,可如今有辫子的人除了故宫里优待着的皇室成员,就只有张勋和他的辫子兵。一些被时势所迫剪了辫子的遗老,以及害怕复辟朝廷追究“不忠”的人,还有那些向复辟朝廷卖乖示好的人,纷纷收集毛发,做成假辫子,安在头上,然后也就这样怪模怪样地出门行走。
东方古城北京成了一个荒诞无比的世界。这种闹剧,千古难见。
眼睁睁看着张勋复辟的大总统黎元洪此时再也没有了任何顾虑,事到最后,他终于显出了骨气和魄力。
黎元洪的总统府依然五色旗高扬;对前来劝他退位、接受复辟朝廷册封的人,黎元洪严辞喝骂。7月1日这一天,黎元洪连发三道电令,一是要求各地立即讨伐国贼;二是宣布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三是宣布由在南京的副总统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做完这些布置,7月2日,黎元洪进入日本公使馆避难。
张勋复辟开始以后,段祺瑞立即接到黎元洪恢复他的总理职务、要求他起兵讨逆的命令。段祺瑞恼恨黎元洪争权,又鄙视他无能,不愿奉黎元洪的命令。但经人一劝,立即以大局为重,还是在接受大总统黎元洪号令的名义下,来到天津附近的马厂,以第八师李长泰部和驻廊坊的第十六混成旅冯玉祥部为力量,开始讨逆。
和张勋密切合作复辟的社会名流是康有为,而和段祺瑞并肩扫除复辟的是梁启超。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学生,1898年二人是“百日维新”的主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师生二人立场竟有天壤之别。
7月2日,梁启超风尘仆仆赶赴马厂,段祺瑞亲自迎接,握着他的手说:“任公上任,军威大振。”以段祺瑞为总司令,梁启超、汤化龙、李长泰为参赞的讨逆军组建。7月3日,誓师讨逆。
7月4日,段祺瑞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发出讨伐张勋的通电,这个电文出自梁启超之手:
“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张勋怀抱野心,假调停时局为名,阻兵京国,至七月一日,遂有推翻国体之奇变。窃惟国体者,国之所以与立也,定之匪易。既定后而复图变置,其害之于国家者,实不可胜言。且以今日民智日开,民权日昌之世,而欲以一姓威严,驯伏亿兆,尤为事理所万不能致……”
在段祺瑞讨逆军的攻势下,辫子军不堪一击。双方7月7日交火,7月12日即告战事结束。整个战斗一共六天,其中有四天没有对阵,实际只有两天。张勋那十个营的六千辫子军,战斗一开始就被策反了六个营,只剩四营兵力挣扎顽抗,很快就一败涂地。
这场战斗中却出现了一个有军事意义的事件:北京南苑航空学校校长秦国镛驾驶飞机向紫禁城投弹,这是中国第一次空军作战,轰炸的还是皇宫。秦国镛一共向紫禁城投弹三枚,都是尺把长的小炸弹,吓得宫中的溥仪、太妃和“大臣”魂飞魄散,纷纷扎进床下。这三枚炸弹一枚落在隆宗门外,炸伤轿夫一名;一枚落在御花园的水池边,炸坏水池一角;一枚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爆炸,把几个聚在那里赌钱的太监吓个半死。
张勋兵败如山倒,慌了手脚,立即打电报给各省督军,要求他们履行徐州会议的承诺,赶紧发兵增援。可是,哪里会有人理他?10日,张勋再发一电,大骂徐州会议参加者背信弃义,出卖朋友。
眼见四面楚歌,张勋想到自己还有个“法宝”,那就是徐州会议后大家签字赞同复辟的那块黄绫子。各省督军,以及段祺瑞的亲信徐树铮的大名都还亲笔签在上面呢。张勋11日对外国记者发表讲话,扬言要公开名单。不料等到要找出黄绫子的时候才知道,它已经被北洋的人以二十万大洋从他的参谋长那里买走了!
众遗老束手无策,问张勋现在该怎么办。张勋说:“你们个个聪明,只我一个是傻瓜。复辟成功,大家加官晋爵;失败了我一人受罪。好,不用你们干着急,这事与清廷无关,是我张少轩一人干出来的。成功了,皇上老子坐龙廷。现在失败了,由我一人负责,要杀、要砍都可以,怕什么!”
从7月1日到12日,十二天时间,这场荒诞无比的复辟闹剧就结束了。
败得这样快,首先固然是复辟与时代不合,张勋在实际施行中的头脑简单也是一大原因。按照康有为的方案,可能不至于这么稀里哗啦、荒唐现眼。康有为的意见是:在政制上,“复辟宜行虚君共和,政权当归内阁”,“更不宜恢复大清国号”;在军事行动上,康有为建议“布置要严密,徐州现有兵力三万,宜调一万入京,其余分扼津浦铁路,再调冯麟阁一师入关扼京奉铁路”。这番建议,比张勋带着区区六千士兵、要全盘恢复封建帝制高明得多。
复辟失败,复辟派树倒猢狲散。康有为剃掉头发,躲进法源寺做起和尚;杨度一溜烟跑到上海,做起“名士”。倒是被“封”为“法部尚书”的劳乃宣,在大堂上刻下一行“生是法部官,死是法部鬼”的字句后,在法部大堂悬梁自尽。
昙花一现的复辟梦破灭,溥仪又伤心又害怕,放声大哭。
黎元洪鲁莽失计,征召张勋进京,惹来这弥天大祸,自感再也没脸当大总统。就辞去职务,搬到天津私宅养老。
1917年8月28日,黎元洪回到天津私宅。在此后五年的时间,动荡的中华民国政局并没有因为黎元洪的去职而风云消歇。
张勋复辟失败之后,黎元洪执意辞去总统之位,副总统冯国璋依照约法继任总统一职。“再造共和”的皖系首领段祺瑞依旧回任内阁总理。在他的主持下,以对德参战的名义,皖系向日本大举借款练兵,企图武力“统一中国”。在冯国璋、段祺瑞合作的政局中,由于冯国璋掌控的直系势力分布在南方,所以实权依然掌握在国务总理段祺瑞的手中。冯国璋、段祺瑞二人均为手握重兵的北洋实力派人物,这也就预示着二人的合作充满矛盾,而冲突的背后实际上是直系、皖系两大军事势力之间的斗法争雄。段祺瑞倚仗日本贷款练兵,高举“武力统一”南北的旗帜,乘机削弱直系的实力。冯国璋也不甘坐视皖系的迅速膨胀,外联英、美等国,内举“和平统一”的大旗,牵制段祺瑞的皖系扩张。双方的角力,形成了新一轮的府院之争。段祺瑞曾于1917年11月被迫辞职,后在皖系军阀的支持下再度登台。1918年,皖系所控制的“安福国会”发动政潮,又将冯国璋赶下总统宝座,代之以亲皖系的徐世昌为总统。为了平衡直系、皖系之间的关系,徐世昌出任总统之后,段祺瑞辞去国务总理一职,表示与冯国璋共同去职,而实际上却仍然以参战督办的名义掌控北京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