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追记这篇小文的时候,传来北大西洋的意欲东扩、俄罗斯反对以及阿尔巴尼亚动荡不安的消息。更不要说德国近年来不断发生的排斥异民族事件了,这样的事件使德国也使世界十分警惕。
一家一本难念的经,近百年的世界上,不只是中国多灾多难。欧洲的战乱和屠杀的规模也许丝毫不逊于乃至大大超过了我们这里。
所以,西柏林这座教堂的黝蓝的光照下,耶稣已经无能为力,耶稣只有垂下头来,耶稣只有听任欧洲还有人类自己尽情地起劲地毫不让步地毁灭自己。与过去相比,人类自我毁灭的力量大为增强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二日,我是第三次而妻是第一次到柏林西部的这个玻璃钢梁结构的现代风格的教堂。我们都为这悲痛已绝的耶稣像而感动。我们在教堂里还谛听了巴赫的管风琴作品演奏。虽然我喜欢巴赫也喜欢管风琴,听音乐的时候我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耶稣。
出得教堂则是另一幅景象,难得的是瞬间阳光晴丽。喷泉,喷泉池沿上有各种文字,其中有一汉字:“春”。喷泉旁是一个商场,这一天是星期六,本来德国法律规定这一天与星期日各商店是必须休息的,否则就是违反了劳动法,不知道为什么这边有几家小店照常营业,只是货物价钱奇贵。
教堂前有一个小小的广场,有一些耍把戏的人在这里作街头表演。其中有一个须发已经灰白的男子,不停地通过操纵面部肌肉变脸,这边凹进去那边又凸出来。他的脸做出各种怪相,说小丑不是小丑,说妖怪不是妖怪,让人看着既佩服又难受。就这样一辈子?我不能不为之痛惜。海佩春说,他在这里做这样的表演已经很久很久。我也恍忽记得一九八○年第一次与一九八五年第二次访问西柏林时可能都见过这个可怜的人和他的怪样子——人老了就觉得什么都可能见过也可能忘记了。他用这种办法换取一点口的赏钱,其种种形态令人鼻酸。
广场边上的路边有一批摆地摊的炎黄同胞,他们都很年轻,有男有女,都拿着画笔画纸招揽生意为行人画像,看来他们都受过专门的训练,大都是国内的美术院校、专科或附中的毕业生,也许还有高才生吧,不然他们怎么会心比天高身为低下地闯荡到这里?一路走过去,并没有看见一个德国人停下来问津。他们会不会白白地坐一天而并无所获呢?他们的表情是淡漠的。他们也曾抱着极大的天真的希望来到欧洲寻找人间天国的吧?自由,发达,欧洲是多么的诱人!然后是马克,马克呀马克,你在哪里?我的亲爱的同胞,你们没有去看看近在咫尺的耶稣像吗?
另一端是一个俄国人在手风琴伴奏下唱俄罗斯抒情歌曲,那歌曲的旋律我们是熟悉的,他的声音也还过得去,他曾是歌剧院的演员?他来自伟大十月革命的故乡?如果是四十五年前,他这样的歌唱家会不会以伟大苏维埃人的名义去访问兄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怀仁堂赢得暴风雨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呢?
再一头是马路面画家,是一个本地青年。他专心致志地在马路上画“蒙娜丽莎”,细细地涂着艳丽的彩色,有一种类似镶嵌艺术的工艺美。据说,他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向行人乞讨一点钱:以他的路面彩画,显示他的才能,提供行人的一眼愉悦,一眼惊喜,一眼怜悯;希冀得到一丝赏识或者同情,最后落实为一星半点马克芬尼。柏林这个教堂边的广场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觉得这样的路面作画我也是曾经看过的。
天很快又阴了,风吹过带着凉意。晚上我们到一个中国青年开的“太极”中餐馆去用餐,那个年轻老板好不容易在德国读下了学位,他学的是艺术史。读这个专业,又是华人,他很难找到学有所用的职业。比较起来,他的餐馆还是经营得成功的,他弄了一些中国字画点缀气氛,挂了一些剪纸之类的中国民间工艺品。他又开辟了餐厅的一角饮茶,挂着一个大茶壶的模型。我们在这里叫了所谓樟茶鸭与鱼香肉丝。饭后老板请我们去那清雅的角落喝茶,墙上的书法似乎写着唐诗之类。老板奉送台湾名茶,并且从账单中划去了饭桌上用的茶价。有两桌各有一个单身饮茶者,他和她都向我们微笑。我们谈论了中国文坛的一些近话,艺术史硕士对国内诸事倒也门儿清。远远谈起,觉得可笑的比可惊可叹的要多——不失为合适的佐茶小菜。也议论了东德与西德合并以来的德国局势。说是拆毁柏林墙的时候人们曾经激动万分,哭的哭,叫的叫,抱的抱,跳的跳。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无形的墙依然存在着,各种鸿沟,未见填平。东德的企业垮了,原东德人觉得自己成了二等公民;而西德的税收愈来愈高,政府说是为了帮助原东德,这又让西部的人不平衡。尤其是墙拆掉以后,西柏林原来享受的“优待”没有了。过去西柏林是西方势力在东欧阵营中安放的一颗钉子,一个孤岛,又是西方意识形态生活方式与“民主自由”的一个橱窗,那时西柏林是不向联邦政府缴纳一点税的,居民纳税也很少,联邦政府每年还要给西柏林大量的财政补贴,以维持西柏林的繁荣美好,得天独厚。那时候,西柏林是“自由世界”里更自由的地方,奇装异服奇头怪发的▲客在西柏林最多。六十年代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闹红卫兵,在西德也属西柏林最热烈。现在,就用不着照老样子对西柏林东柏林整个柏林娇生惯养了,于是好日子也就没啦……你也埋怨我也埋怨,你也不快乐我也不快乐。再就是柏林愈来愈脏,社会秩序也是愈来愈坏……老板有点愤世嫉俗,嫉人家的俗,因为生意走的不是上坡路,在外国挣钱谈何容易!经济并不景气世道也不见佳妙。一起用餐的还有我们的一位老朋友,她的父亲是老一辈的汉学家,她的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们可以算是世交。她现在靠失业救济金生活,又患了白癜风。她的老父告诉过我她的一句名言:“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如此这般,一言难尽。
只是回到格兰德大饭店之后感觉良好。这里的崭新敞亮的套间与花篮里的鲜花当然既能带来居住的快乐也能满足虚荣。周六的德国电视节目最为有趣,叫做匪夷所思。我复习了这一天学到的几个德语单词,复习了这一天中午初到柏林之后在德瑞丽河泛舟的印象。许多教堂,许多古老的建筑,许多古老的石桥和街头雕像都令人神往,给我以过去单单游访西柏林时所没有的感受。两极对立的世界和柏林至少令人知道这一部分人与那一部分人在做些什么。敌人或假想敌人的存在使人充实至少是假想的充实。后来呢?人们能不能学会不在这种对立和厮杀中过日子?人们能找回耶稣么?
199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