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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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我爱非洲(1)

大海与天空

从非洲回来已经十几天了,好像还有一点轻微的晕眩,好像人还在飞机上,而飞机正倾斜着翅膀从大海上飞过。机下是深蓝色的海洋,从飞机的舷窗望去,是海水的道道波纹,是细小而又均匀地布洒着的雪白的浪花,是偶有的舰船和白帆。你觉得那样美丽的大海对于人类正准备诉说点什么,你感觉到的是一种幸福的归宿感与各种美好的祝愿。那是印度洋、大西洋还是地中海?下一站是毛里求斯、南非、喀麦隆还是突尼斯?快乐的与漫长的旅途,四万八千公里的飞行距离,四十八个小时——其中有四个整夜呆在飞机上面,而此次去的四个国家都是过去从来没有访问过的。这是多么难忘的旅程!

当然还有天空,旅途中的天空同样刻骨铭心。天空不分五大洲三大洋,天空却显示着分明的晨昏晴雨,昼夜更迭与因地而异的时差。虽说云上的天空永远晴朗,飞机下边的黑云白云薄云与厚重的翻滚起伏的云层之间的区别仍然触目惊心,而且云上有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飞行中看到的云上的云海奇观,巨大的蘑菇,矗立的方柱,雪白的惊叹号,大球相连着的小球,扇面,螺旋,圆锥体与自由自在的飘浮;所有的形状都似乎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与布置,固定多时,陈列永久,提醒着你世界的巨大与路程的遥远。天啊,我在走向何方?

然后你来到了非洲,啊,非洲!你这才知道,被一些人认为贫穷和落后的艰难的非洲原来是那样可爱。上天厚爱非洲,非洲是一块那么美丽、富饶、葱茏、热烈的地方,非洲人是那样纯朴、自然、健康、可爱,充满着生命的本真的力量。你也会知道,我们其实对非洲还是多么的不了解,而非洲对中国是多么的友好与善意。

让我与我们的读者共享非洲的美丽、新奇与快乐吧。

清凉的印度洋

我们访问的第一站是毛里求斯,这个国名的中文音译显得有点非同寻常。我只知道一般访问非洲是要先经过欧洲,从巴黎或者罗马或者法兰克福这样的大航空港转机,然而从北京飞毛里求斯我们选择了取道新加坡。因为毛里求斯位于非洲的东南部,距离南非大陆还有两千多公里,从南边向西走是最佳路线。

经过了自北京到新加坡的五个多小时的飞行,再从新加坡开始向西飞行七个多小时,我们看到了那小小的光芒四射的珍宝一样的岛屿。湛蓝的海洋,发出白光的岛屿周边,像是镶在毛里求斯岛上的璀璨的光圈,碧绿中显出一点褐色的岛屿,则是这光圈中的仙境。从高空看,这个地方美得不可思议,美得叫人爱不释手。飞机徐徐降落了,机场四周一片绿色,只见得到甘蔗林与棕榈树,除了跑道的长度比较足够以外,机场的环境倒是更像一个乡村支线上的城镇,例如我熟悉的新疆伊宁。由于这一天正好是二○○二年九月十一日,机场采取了空前的保安措施,害得我们下机后与接站的毛里求斯艺术、文化和青年发展部负责人员还有我驻毛里求斯大使及官员好一会儿联络不上。然而,紧接着来到的是一片升平气象。

如果简单主义(此词出自法国总理拉法兰对美国的对伊拉克政策的批评)一点说,毛里求斯的全岛都是甘蔗林,而岛屿四周靠海处是一个个旅游宾馆。我们入住的维多利亚饭店就很特别,很远就能看到它的茅草屋顶——真正的茅庐,一进门,宽大的大堂立即以它的三面的大海与树木打动了我们:就是说这个大堂只有屋顶绝无墙壁,只有一面有大门,大堂与大自然是没有阻隔的。不仅大堂是这样,后来我们发现,它的楼梯也是敞开着侧面的。大堂的深处是一个碧蓝如洗的游泳池,游泳池前面是儿童用的小游泳池,然后是沙滩,是大海,从大门处看去就像大堂直通蔚蓝的海洋,旅馆似乎是设在海上。只是在这个大堂入口处站一站、看一看,便觉三面海浪和海风,三面天空云朵,三面山峰和绿树,这已经是可怜的现代人的大享受了。

顺便说一下,说一个地方空气很好“如一个大氧吧”,这样的比喻真令人欲哭无泪,难道人们对空气环境的理想乃是一个无奈的人为的“氧吧”?这样的比喻说明了人类的处境有多么恶劣,而人们的想象力与修辞能力已经扭曲和蹩脚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与自然紧紧连结的旅馆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无怪乎人们说欧洲的许多人包括政要喜欢到毛里求斯度假,这里是一个度假村之国。

我尤其不能忘记在毛里求斯的海面上即印度洋上游泳的感受。我在那里游了三次泳,一次是在下午五点半,两次是在清晨七点。在夕阳与朝阳的光辉里,在清澈见底的海面上,在相对比较冷的海水里,端详着海底的珊瑚,因水冷而兴奋起来的我畅游着,骄傲着自己的游泳增添了新经验,体会着清凉二字的妙处,这样一直达到了骨骼的清凉是我游泳近五十年来达到的一次最高峰体验。我曾经在乌鲁木齐红雁池水库的高山积雪化成的凉水里游泳,然而那毕竟没有海的辽阔。我也曾经在西西里岛附近的策勒尼安海里清晨游泳,那水面也是极清澈的,然而那里的海底没有珊瑚的洁白与清纯,我游得也没有这一次长。游遍汪洋人未老,不能不赞美世界与人生的奇妙。

另类月亮

毛里求斯位于南纬二十多度,南半球的人们看到的太阳和月亮是沿着偏北天空自东向西移动的,那里的向阳的房屋应该是坐南朝北的,这些都不足为奇。可能是由于纬度再加经度的关系,我们在那里看到了与在故乡看到的完全不同的月亮。

到达毛里求斯那一天是阴历八月初五,毛里求斯是春(不是秋)高气爽。晚上在大使馆便宴归来,正好看到了一轮弯弯的新月,而弯月的形状是正面向上的船形。在中国,新月应该是“)”形的,下弦月是“(”形的,而且它们的“弦”并非直竖而是斜的,弯月的上部向左斜,下部向右斜。而毛里求斯的新月却是弦在正上方的弧形,它的弦线与地平线平行,而弧心在正上方。

绝了,这不仅是月亮,而且是一叶货真价实的小船。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与当时的中学生们夏季露营的时候,爱唱一首朝鲜民歌《小白船》。这首歌是唱月亮的,说弯月像是银河水里的小白船,不挂帆也不用桨,向着西天行驶,歌很好听。弯月像不像小船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感受和品评过,反正这次在毛里求斯看到真正的小白船了。

由于是岛国,赏月的时候望到的是无尽的天空和海洋,只有几抹晚霞,恰如紫色的山峦,成为小白船的背景。是山是云?我与妻子还有点争论,第二天早晨起来,当然发现了那里并无山脉。

在毛里求斯还看到了巨大的食草的旱龟,它们与人友好,我执树叶喂它们吃,它们还常常驮起游客。我觉得五尺高的汉子压在上边,未免太给龟类增加负担,便弃权不让龟驮。我们也看到了绿色的巨型蜥蜴和大大小小的鳄鱼,看到了大得足以托举起儿童的王莲和各种热带树木。

当然,比自然奇观更重要的是毛里求斯上上下下对中国的友好与热情。我们到达的第二天早晨,毛里求斯总统就接见了我们这个中国文艺界知名人士代表团,毛里求斯的文化部更是好客周到,接待工作做得极好极细。毛里求斯南北只有六十多公里,东西只有五十多公里,然而他们非常好地处理着与各国特别是大国的关系,在国际事务中发出自己的有利于和平和发展的声音。毛里求斯本来是一个爬满海龟和鳄鱼的无人岛屿,后来经过了人们的艰难开拓,经过了外国的占领,甘蔗园里流下过不少黑人奴隶的血泪,直到一九六八年才宣告独立。毛中两国人民有许多共同的经历和感受。

我在毛里求斯期间适逢国际华人大会在这里召开,毛里求斯的代总理与几个部长以及我驻毛大使应邀参加了开幕式并讲了话,我也在第一天的会上讲了话。所有与会者的讲话都强调了一个中国的原则,批驳了台独言论,从此也可以见出毛中友谊的一斑。中国目前在境外设立的文化中心还不够多,但是在毛里求斯有一个,我在那里介绍了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些情况。据说毛里求斯是积极主动要求各国在本地设立文化中心的,其中也包含了弥补本地文化设施不足的因素,毛里求斯人真是聪明得很。

好望角

显然,这是最美好的地名之一,我们从小学时代就熟悉了它:好望角。原来我还以为这么好听的地名里有翻译的贡献,来了这里才知道,压根儿就是capeofgoodhope,就是良好希望之角。从这个名称我们可以想象,当年的航海家从西班牙、葡萄牙出发,经过直布罗陀海峡从地中海到了大西洋,沿着非洲的西北与西南边线航海数日,终于到达了非洲大陆的南端,看到了一个尖尖的地角(这应该也算是天涯海角了)。从这里往东,是浩瀚的大洋,从这里往东,他们将到达中近东和整个亚洲。这个地角,确实带来了无限美好、无限广大的希望。

好望角所在的城市是开普敦,CapeTown,即角城。我们常见的地图上开普敦的标名后面加上带括弧的好望角,可以说又对又不对。对是说两个名称曾经可以通用,至少好望角是属于开普敦城的;不对是说好望角只是开普敦南端的一个伸到南大西洋里的陆地的一个小角,而开普敦是一个大城市。

从开普敦市区一直往南开车,近两个小时后到达好望角和邻近的角端——capepoint,一路向右即西面望去,是浩渺的大洋。而最令人激动的是,这一天天晴气爽,我们看到了鲸鱼。

开车的黑人司机兴奋地告诉了我们:“鲸鱼!”我们看到了碧波白浪之中——举起与屡屡露出水面的鱼脊的三角旗状的鳍,这三角旗像是蓝色的;也看到了鲸鱼的尾巴,这尾鳍则更像是运动比赛的小艇。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道理走近去打搅它们,脊鳍与尾鳍的安然出现已经足够我们受用了:阳光丽日之下,蔚蓝波涛之中,它们透露着一种雄浑、一种吉祥、一种平安和壮美,它们像天使一样传达着某种超人间的信息。

还有时而见到的鸵鸟、长颈鹿和黑熊,至少,它们是生活在本真的自然当中而不是动物园的铁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