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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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爱非洲(2)

好望角是造物的大手笔,非洲大陆就够雄伟的了,它从北半球伸延到了南纬三十四度,海岸线长达三万多公里,连同它所属的岛屿,像是一幅大写意,而它南端的好望角,是点睛的一笔。它具有岩石的质地,鸟嘴或者喷气战斗机头的形状,头部拱起,长喙尖尖地伸入海中,特立独行,怪异威风,引发着洪波巨浪,进行着大陆与大洋的千年万载的对谈,提醒着你的注意。而无边的海洋以它的巨大和神秘召唤着乘风破浪的航行。这一天虽然大致上风平浪静,但是好望角的海涛仍然显示出一种严峻,使你望之凛然、凄然、怅然。也许是我们见大洋而想起了生命起源于海洋的历史?也许我们是见大洋而抱愧于自己的渺小和贪欲,并且联想到了飘摇在大海上的人们的无能无助?也许是我们的富有占有欲征服欲的俗念终于在好望角得到了一个反省与觉悟的机会?还是因为得到了挑战而变得更强了?反正在这里我是被震动了。

无独有偶,邻近好望角的地名是角端,虽然没有好望角那样尖厉,却更南端也更高耸一些,那里修了灯塔、蜿蜒的登高阶梯道路和一个小小的展览室,爬上去,再爬上去,与嘈杂的人众一起,站在顶端雄视大洋,自己的胸怀开阔了不少,自己的行市似乎又见长了。人本来就是因势而“豪”的。

顺便说一下,这一天登高的游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操祖国内地口音的同胞。回想在毛里求斯的旅馆和鳄鱼公园与植物园里也屡屡看到成队结伙的国人,不禁感叹,中国现在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发展程度有多么高,但已经与往日气象不同了。这种不同气象,不仅在国内而且在世界各地都看得出来。我还记得一九八○年秋在纽约与一些台湾背景的华人文艺家聚会,诗人秦松慷慨陈词,畅想着中国发展了,到处都有中国游客的那一天。当时“文革”的阴影才刚刚散去,听起这样的话如同梦幻曲,曾几何时,现在至少是正在实现着了。

其实好望角并非印度洋与大西洋的交汇处,交汇处还在更东面,地图上并没有明显的标志。其实大洋不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内海,三大洋或者四大洋(加上北冰洋)本来就是连在一起,不分你我的。反正在好望角永远带来美好的希望,好望角也让人反思殖民主义的罪恶与人类的诸多不幸。好望角周围,连接着印度洋与太平洋、连接着欧亚大陆与非洲大陆的航线上,南大西洋的波涛永远翻腾,永远浩瀚。去罢好望角,大海的波涛同时永远翻滚在自己的心里梦里。再不要鼠目寸光、夜郎自大、抱残守缺与奴颜婢膝、自怨自艾了吧。

战斗者的握手礼

在西开普顿大学我们与当地作家们见面,主持见面的是黑人女作家戴安娜。她写了一首愤怒的长诗,描绘殖民主义时代一个南非女黑人被法国殖民主义者捉去,锁在铁笼里当做动物展览,被迫做各种表演,被侮辱被强奸被鞭打,死后她的皮被剥下来,制成标本,存放在法国的博物馆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殖民主义者欠南非人民的一笔血泪债。是戴安娜的诗唤起了整个南非人民与国际社会对此事的关切,时隔数百年后,屈辱至死的当地女黑人的遗骸送了回来,南非的两个内阁成员亲自去机场迎接遗骸,并举行了延迟了数百年的葬礼。在她讲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是热血沸腾,悲愤不已。

而在南非的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与我同年的南非老诗人唐?麦特拉则讲述了他与种族主义者的斗争。他曾被追捕被投入监狱,曾经举着《毛主席语录》与当局斗争,而那时的“小红书”令反动派丧胆,一个南非公民仅仅因为拿着此书就会被判入狱。他朗诵他的一首诗,大意是:

黑人说需要面包,

白人说“我爱你们”,

并给予了面包。

黑人说需要水,

白人说“我爱你们”,

并给予了水。

黑人说需要自由,

白人生气了,“黑鬼!”

“你们要得太多了!”

他们转过了脸去。

黑人说要平等和自由,

白人拿起了枪对准他们。

他的诗非常富有动员的力量,他朗诵得也极好。在观看别人的朗诵与表演的时候他不停地笑着,尖厉地吹着口哨,鼓着掌。他是一个非常富有活力和魅力的人,他不仅是诗人而且是革命家、社会活动家,一个非常积极的公民。

不只是他,在非洲特别是在结束白人种族主义政权不久的南非,许多当年的斗士怀念着毛泽东。无论如何,毛泽东是被压迫民族与人民的一面旗帜,目前许多非洲国家对中国的好感与友谊仍然与当年毛泽东撒下的红色的种子分不开。

而这种被压迫者的斗争的悲壮的气氛,更是笼罩在当初曼德拉坐大牢的罗宾岛。从开普顿码头坐渡船四十分钟,到达荒凉的孤岛罗宾岛,而罗宾岛的主要功能就是把反抗种族歧视的黑人与部分白人特别是白人知识分子囚禁在那里。罗宾岛到处都有树木和野草,它的荒凉并不是由于杳无人烟而是由于贯穿全岛的设施、人类的一大发明——监狱。罗宾岛的四周是海水,当地人不去食用的海带、海参等海洋生物黑糊糊的吓人。从罗宾岛向开普顿城望去,是开普顿的一个标志性的风景:桌山。那座山顶平平整整,完全如一张桌子。可望而不可即,这就是囚徒们的生活。

我们参观了当年曼德拉坐过的监牢,小屋子,铁栅栏,水泥地,高不可攀的小窗子。解说员解释说即使在冬天,只有铺在地上的一些干草和两张毯子,房间里会十分寒冷。我们还看到了曼德拉当年服刑时的照片和他与犯人们一起劳动——砸石头——的照片。据说那些石头砸了并没有多少用途,但是不能让犯人们闲着,便不停地要他们砸来砸去。曼德拉在这里囚禁了十八年,在旁的地方又关了十年,他的铁窗生涯达到二十八年之多。美国的克林顿总统来访时曾经进入了这间囚室,并且在铁栅栏后摄影留念。如今,罗宾岛已经成为外国游客的必游之地,成为开普顿的一个著名景点啦。我们于是理解南非朋友们那种仍然如火如荼的斗争激情,那种言必回顾与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斗争的心情了,大体上如我们在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的感受。

同时我也不免感叹:是旅游最后吸纳了一切,一切的伟大与渺小、英雄与卑污、革命与反动的纪念,最后都成了旅游的胜地啦。

这一点感叹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一点“后现代”的“解构”的毒。好在莫名其妙的感叹并不能消解我们对南非人民的斗争的认同。与南非朋友一起,我们行的是南非斗士同志间的握手礼:先握一下手,再用大拇指互相勾一下,再弯曲四个手指互相拉近。我想,这是一种手语,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握手表示幸会,勾拇指表示致以战斗的敬礼,四指互拉表示永远在一起、表示团结就是力量。我们都来自饱受压迫和屈辱的民族,我们都为了民族的独立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幸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愿各种奋斗的目标——实现,但愿斗争的遗迹早日成为游客们欣赏凭吊的人文景观,我们的子孙们将在和平欢乐的气氛中来到我们当年浴血奋战的地点。

以生命为代价的照片

我们得到一个许多外国游客得不到的机会,在二○○二年九月十八日到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黑人聚居区索维托参观。一进村就见到了大量黑人,小孩子很多。我们先参观一个乡村娱乐中心,正逢一位姑娘在练唱。黑皮肤的女孩儿头发梳成无数细小的辫子,与我国新疆南部维吾尔女孩儿的小辫儿不同,黑女孩儿们的小发辫是从发顶就开始清晰地梳起(据说这种梳法还可以人为地加入一些借用材料,即把假发编入真发中,故而不仅是小女孩儿,而且上了年纪的女性也喜欢此种发式),然后一层层分明地盘在头顶上。她唱歌的声音有点朦胧,声音的一半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她并不追求声音洪亮,而要的是声音的甜美、深情与一种戏剧化的表达效果。与其说那声音是经空气的振动而发出的,不如说是从心的深处汲取而来。这位歌手个头不算太高,脸型有点像亚洲人,她的笑容非常友善,略带一点腼腆。我们与她互相问了好并在一起合影留念。

我羡慕音乐、美术这些不太需要借助于语言文字的艺术形式,它们更富有人类性,不需要翻译就能被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所接受。靠近地倾听着黑人的歌声,我想起了在新疆时常听到兄弟民族文人引用的大诗人纳瓦依的名言:“忧郁是歌曲的灵魂。”他们是用心灵来歌唱的,听其音而感其情感其心:纯朴,多情,热烈而又忧伤。我觉得与黑人的心更加贴近了。

我们参观了儿童们的舞蹈排练。他们的舞蹈除了民族民间的形式以外也糅进了西方现代舞的因素。大大小小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但是他们丰富的舞蹈天才艺术细胞,他们的舞姿着实天真可爱。同团的维吾尔族舞蹈家阿依吐拉也跳了新疆的民族舞。一跳距离就更拉近了,爱好舞蹈的孩子们活跃起来,学着阿依吐拉的样子做着自己的动作,模拟着维吾尔族舞蹈。大家在笑声中增进了友谊。

我们还被邀参观索维托的烈士纪念碑,那里是当年索维托人民奋起抗争和被种族主义政权开枪屠杀的地方。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被枪杀了,一个男青年抱着他的尸体前行,男青年的双目里含着泪水,放出了仇恨的光辉,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照片:表达出这样的被污辱被损害被屠杀者的悲愤。一看,我们就肃然了,我们不由得低下了头,泪花也开始挂在我们的眼眶里。

就在这个烈士碑近旁,是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摊贩们,其中包括那个悲愤交加的男青年的照片拷贝,也是重要的纪念品。索维托的解说人员告诉我,那个人留下了照片以后不久就失踪了。这更是触目惊心。反动派不仅是害怕反抗者,甚至也害怕见证者、害怕悲愤者、害怕一张真实的照片、害怕记录。为了留下悲愤的眼泪的记录,甚至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呜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