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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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夏衍的魅力

在大六部口那个漂亮的四合院和陈设简陋乃至寒酸的房间里,我们从来只谈国家、世界、文艺大事。我说:“上星期三,报纸上有一篇重要的报道……”

他说:“噢,不是星期三,是星期四。”

我为他的水晶般的清晰吓了一跳。因为他是夏衍,比我大三十四岁,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距离我出生人世还有七年。

他永远是那么敏捷,条理,言简意赅,不打磕巴儿,不模糊吞吐,不哼哼哈哈,节奏分明而又迅疾,应对及时而又一针见血。他的这些特点使你不相信他是一个九十多岁的人。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你也许会为他的瘦削而吃惊,他这个人也像他的思想、语言一样,删除了一切枝蔓铺排,只留下提炼到最后的精粹。据说他从来没有达到过五十公斤,在他的生命晚期,他大概只有三十公斤体重。

然而,他总是明白透彻,一清见底。

他当然是绝对的前辈,然而他从来不摆前辈的谱。他早就担任高级领导职务了,然而他从来不拿哪怕是一点点官架子。说起待遇,他说五十年代有一回他出差到某市,当地按照他的级别给他安排了房间,“那房间大得太可怕。”他说的时候似乎还“心有余悸”。八十年代初期,有一次邓友梅同志称他与另一位担任领导职务的老作家为“首长”,他立即打断,说:“不要叫首长。”

他真诚待人,渴望吸收新的信息,对一切新的知识新的动向感兴趣,而且像青年人一样的幽默,在这方面,他永远不老。

我第一次听他讲话是他在第四次文代会上致闭幕词。与一些官样文章不同,夏老语重心长地讲了反封建与学科学,字字出自肺腑,字字是毕生奋斗经验的结晶,寄大希望于年轻人,令人感奋不已。

对各种问题他常有独具慧眼的卓识,例如他说过,建国后前三十年的最大失误是没有搞计划生育。你听了会一怔,再一想实在是深刻:甚至连“文化大革命”这样的骇人听闻的错误也是可以事后在某种程度上予以弥补和纠正的,人一下子多出来了好几亿,谁有本事予以“纠正”呢?从此,世世代代,后人们就得永久地背起这多出的几亿人口的包袱——后果了。

华艺出版社一九九○年出版了一个《当代名家新作大系》。出版社领导要我求夏公给写个序。考虑到夏公的高龄,我起草了一个提纲供他参考。夏公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各人文章写起来风格不同,捉刀的效果往往不好,他无法使用我代为起草的提纲,他自己一笔一画地另外写了颇有见地而又清澈见底的序言。他还对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朋友说:“按王蒙的那个提纲去写,人家一看,就是王蒙的文章么,怎么会是夏衍写的呢!”就这样,他老人家把我的提纲“枪毙”了。但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他声称他的序言里已经吸收了我的提纲。我也就假装得到了安慰和鼓励,心中暗暗为老人喝彩叫绝。

提起文艺界某些小圈子现象,夏公不火不怒地笑着说:“我看他们一个是‘鲁太愚’,一个是‘全都换’。”他用了韩国两位政治家的名字的谐音,令人忍俊不禁。当然,请韩国朋友们原谅,这里绝对没有对韩国政治家不敬的意思。

然后他又俏皮地说:“有些人现在是分田分地真忙了,但是谁知道分了地后长不长庄稼?”

他莞尔一笑,觉得有趣。

他的话传出去了,其实挺厉害。

但我从没有看到过他为了小人得志的事儿发怒,他也从来不向我抱怨诉苦,哪怕是老年人的生理上的病痛。他也从不炫耀自夸什么,从无得意洋洋之态,正如从无怨天尤人之语。他从不谈个人,也不说任何个人的坏话。对于个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恩怨,他一贯认为是小问题,这样我也就不好意思向他抱怨任何人,包括被抱怨了绝对不会冤枉的人。同样,我也从不与他谈我个人处境上的风波,不管风波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在我们的频繁接触中,从来没有为个人的事互相关照或者求助。“稀粥事件”他也略表关心,他当然有他的倾向,但是他坚持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上述的“夏味幽默”中的讥讽意味,对于他来说,也就算是到了顶了。他自己还是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每天他细细地看书看报听广播,只关心大事。

小事当然也有,例如养猫与观看世界杯足球比赛实况转播。七十年代初期,与世纪同龄的他居然半夜里起床看球并如数家珍地有所评论,这真是一绝。

在大六部口住所的院落里,有两棵丁香树,一紫一白。一九九○年开花时节,我去赏花,打从年轻时候我就喜欢丁香。夏老那天也高兴,扶着拐杖出来看花,看小猫在房上跑,他还兴致勃勃地说是它也喜欢石榴花。那场面很像是一幅水墨“新春行乐图”。

人老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特殊的美:那是无限好的夕阳,个性已经完成,是非了如指掌,经验与学识博大精深,知止有定,历尽沧桑,个人再无所求,无欲则刚,刀枪不入,超脱俗凡,关注人生,原谅一切可以原谅的人和事,洞悉一切花拳绣腿,既带棱带角,又含蓄和解,一语中的,入木八分,一言一笑都那么有锋芒,有智慧,有分量有原则有趣味而又适可而止。

今年元月初,我最后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看望他。我们谈论的是社会治安问题与《人民日报》刊登的胡绳同志的文章:《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那天他精神很好,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着说着胡绳同志进病房来看望夏公来了。据说那是夏公去夏病情不好住院以来情况最好的一天。

倒数第二次与夏公(昏迷前)的见面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底。他那天十分疲劳,静卧在病床上。他已经卧床数日了。见此情况我稍事问候便起身告辞,以免打搅。夏公平躺着衰弱地说:

“有一个担心……”

我连忙凑过去,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继续说:“现在从计划经济转变成为市场经济,而我们的青年作家太不熟悉市场经济了。他们懂得市场么?如果不懂,他们又怎么能写出反映现实的好作品来呢?”

我感到惊讶。在卧床不起的情况下,夏公关心的仍然是中国的文学事业。

他的离去也是颇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一日,他清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就感觉不好,发了点脾气,摔了一样器皿。于是他自觉不对头,找了子女来,从容地、周到地、得体地吩咐了后事。他说,在他九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有关方面搞的活动,对于他有一个评价,除去溢美的水分,他自己还是满意的。他希望自己走了以后,不搞什么活动,把骨灰撒到他的家乡——浙江——钱塘江里。谈到料理后事的时候,他还提到了陈荒煤与王蒙的名字。两个小时以后,他昏迷过去,从此再没有苏醒过来,直到春节休假过后上班的第二天,他溘然长逝。他一辈子清清白白,走也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缘分,以阴历计算,我与夏老出生在同一天,即重阳节的前一天——阴历九月八日。我现在住的房子,是夏老住过的。他在九十年代初期还特意来他的旧居——我的也已经不算新的房子来看了看。

也许在他走了以后,人们会愈来愈感到他的可贵。中央领导,各部门领导,文艺界,各省市各地方,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由衷地缅怀夏公,真情流露,涕泪交加,使你觉得人心不死,民气昂奋,冥冥中有大道大义存焉。中国人,中国的知识分子远远不是全部掉进了钱眼里。中国的事业正是大有希望。

许多年轻的与不年轻的文艺家都喜欢到夏公那里去,与他交往令人心旷神怡,温馨而又超拔,光明而又通达,锐利而又沉稳。特别是对年轻人,他是那么充满爱心。我们常常讲营造如坐春风的气氛,在夏老那里,才真是如坐春风呢!环顾四周,常有老、中、青的“代”的隔膜,包括我个人有时也为之所苦,不承认隔膜也许更说明隔膜之深。但是想一想夏公,关键还是看自己的思想境界与是否具备应有的长者风范。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是的,他聪明而又宽厚,德高望重而又平等待人,洞察世事而又不失趣味乃至天真,直面真实而又从容幽默,我行我素而又境界高蹈,永葆本色而又绝不任性,不苟同更不知道什么叫迎合讨好,不自得也不会被什么大话牛皮吓住。他是铮铮铁骨,拳拳慈心,于亲切中见极高的质地。毛泽东有所谓“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说,说是说了,真正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我谓夏公是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夏公的性格是一种美,夏公的人品与智慧实在是充满了魅力。他的去世令我万分悲伤,但是一旦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谈吐识见,我不能不发出会心的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