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有个曾国藩
5761200000032

第32章 走向虚无(3)

8月10日,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来到天津。很明显,赫德此行的身份是法国与中国谈判的调停人。曾国藩会见了赫德,同样跟赫德说了一些堂而皇之的话,他让赫德传话给法国人,说广中外修好,必以百姓相安为要。津郡为入京要冲,各国皆有驻京公使,洋人络绎往来,若办理太过,令津民冤愤不平,实非永远相安之道。”他还指出:法国人要求中国官员抵命一事,万难允许,只能查办有关凶手。赫德当即表示愿意向罗淑亚转达曾国藩的意见。8月16日,曾国藩再次接见了赫德,这一次的话题还是跟上次一样,赫德向曾国藩转达了当前的压力!法、俄等国再一次表示不肯罢休。与此同时,朝廷的压力也在增大,因为抓捕凶手的进展缓慢,英法等国大为不满。英国公使威妥玛去了北京,直闯总理衙门,向朝廷递交照会一件,并在总理衙门大发雷霆。总理衙门认为,天津教案迟迟未解决,责任主要在于曾国藩。紧接着,朝廷又降旨,对于曾国藩办事的拖拉,提出了严厉的警告。尤其对曾国藩批准当事人张光藻、刘杰请假,一个去了顺德,一个去了密云,十分不满。这时候的曾国藩再一次想退了,曾国藩萌生了由李鸿章来代替自己的想法。

8月21日,丁日昌赶至天津。同一天,刘杰也押赴天津。丁日昌是李鸿章一手提携的淮系洋务干将,性格和办事方面,都颇有李鸿章的爽利风格。丁日昌一到天津,便大张旗鼓地重建教堂,修缮育婴堂,同时命令道府县镇将五衙门,四日内各拿获四人,违者摘顶;同时密传县衙八班捕快,以重赏限期拿犯,逾期者严办。

丁日昌的这些举动遭到了天津舆论的反对,丁日昌也不理会,继续大刀阔斧地推行。很快,有人攻击他是“丁鬼子”、“丁小人”;又有人四处张贴小字报,揭发他在江苏任上贪污受贿的事情。丁日昌一笑了之。丁日昌在拜见曾国藩时,专门为曾国藩请了两个洋人大夫,给曾国藩治疗头晕和眼疾。丁日昌劝慰曾国藩,天塌下来都不要管,一切都由他丁日昌顶着。8月28日,丁日昌的铁腕政策起到了作用,各衙门共拿获三十七人。到了9月中旬,总共抓获八十余人。因距法方要求三个月内缉出凶犯的期限迫近,丁日昌成立了专门的发审局,与曾国藩一起抓紧连夜审讯。对于丁日昌,曾国藩本来印象一直不太好,在两江总督的位置上,曾国藩一再听到有关他问题的传言。但这一回,曾国藩领略到了丁日昌的果敢和麻利,这还真是个人才呢!敢作敢为,独当一面。曾国藩这才明白李鸿章欣赏丁日昌的道理。也许,在乱世中,就应该有这样的无理和果断吧,很多事情都是赌博,也许,还真的应该快刀斩乱麻似的赌一赌呢。

8月底,是送张光藻和刘杰进京的日子。虽然曾国藩知道周家勋、张光藻和刘杰主要是充当“替罪羊”,他们的审判,也就是做个姿态给洋人看。但是他们的命运究竟怎么样,曾国藩也无法断定。一直卧病在床的曾国藩思前顾后,决定筹一点款子给这几个人的家属,杯水车薪,聊以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么多年来,一直克勤克俭的曾国藩几乎没有什么家产,思前想后,决定从自己仅有的两万两银子的养廉费当中拿出七千两来,救济这三家。转念又一想,三家平分,一家只有两千多两,也太少了。于是,曾国藩安排赵烈文去直隶总督府募捐。赵烈文去了一趟,很快回来了,这一行,一共筹募了一万三千两,全是直隶总督府的幕僚们凑的,没有惊动地方官,更没有惊动百姓。曾国藩让赵烈文把这两万两银子分送给三家后,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年纪越大,心肠越软,这样的慈悲心,连曾国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事情慢慢平息下来了。天津城算是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曾国藩的病也渐渐有了点起色。就在天津教案将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金陵爆发了一桩离奇大案一接替曾国藩就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剌死。很快,又一个消息让曾国藩更为惊异:朝廷下旨,让曾国藩重任两江总督,负责查办这桩奇案;同时,将李鸿章由湖广总督上调任直隶总督,再次接任曾国藩的位置。

这样的旨意完全出乎曾国藩的意料。朝廷如此决定,可能是他们以为天津教案已经结束了吧;或许,是因为他对于两江的情况更为熟悉?不管怎么说,曾国藩知道,这样的决定,等于向外宣告: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事件失败。虽然曾国藩对很多事情处变不惊,坦然受之,但这样的变动,还是让他落落寡合。李鸿章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也是他的学生,对于李鸿章,曾国藩再了解不过了。曾国藩相信李鸿章能将天津教案的事处理好。虽然曾国藩对此事所造成的沸沸扬扬一直不太开心,对于结果,也很无奈,但曾国藩对这一切,还是认了。很多事情,当局面无法控制住时,就得牺牲掉个人的利益和名誉。换了谁,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要做牺牲品的……直到现在,曾国藩才明白,历史,完全是由不确定的因素所决定。后人在记载和撰写时,看起来那么信心十足,其实!完全是色厉内荏。其实,每一个隘口,都有着那么多的可能性,有那么多的陷阱和敌意。那些最后走到尽头的人,都是命运的宠儿。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宿命啊!

很快,李鸿章来到天津,与曾国藩进行了交接。看到李鸿章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曾国藩不由心生感慨。李鸿章还是比他洒脱啊,能拿得起,也放得下,不像自己,永远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这是曾国藩第二次正式与李鸿章进行移交了,而且,在外人眼中,都是他的事情没有办好,然后,朝廷令李鸿章来接替他。第一次,是1866年,当时曾国藩奉朝廷命剿灭捻军,出师不利,朝廷命时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来接替曾国藩,然后让李鸿章回任两江总督。这一次,仍然是这样。曾国藩知道李鸿章的才干,对于李鸿章的为人,也十分了解。移交之后,曾国藩仍积极与李鸿章沟通。他们师徒之间,还是好沟通的,有些事情,只要说几句话,心里也就明白了;另一些事情,不说,心里也明白。曾国藩问李鸿章:可做好准备了?准备怎么跟洋人打交道?李鸿章在曾国藩面前耍起了幽默广准备打痞子腔。”曾国藩听后很不高兴:这是代表朝廷啊,是代表国与国之间,怎么能“打痞子腔”呢!曾国藩当时就把脸一沉,批评了李鸿章两句。李鸿章见老师动怒了,慌乱解释,那是开玩笑的。曾国藩说,开玩笑也不行啊。李鸿章在老师面前还是谦逊的,李鸿章立即就说:学生记住了。

现在,这个濒海的城市再也没有曾国藩什么事了,甚至,在直隶乃至北方,都没有曾国藩什么事了。曾国藩觉得在直隶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简直如同梦游一般:练兵未完,办教案也不成,仅仅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尤其是这一次天津教案,从曾国藩到天津处理此案,一直到离开,只有短暂的两个月。可以说,曾国藩是在艰难困苦焦头烂额中度过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曾国藩费尽口舌,耗尽心机,充分领教了洋人的无理,也领教了同胞的蛮横。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让曾国藩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朝廷执意要找自己这样一个替罪羊呢?一开始就把李鸿章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更合适嘛?也许,朝廷的意思就是这样善变,就像一张女人的脸一这是典型的女人政治,多疑,怪戾,虚弱。曾国藩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个女人要把他这把老骨头放在火上烤一烤,直到烤出异味来才放下。也许,她就是想毁掉他,毁掉一个神话,也毁掉一则文化的寓言个神话破灭了,一个榜样倒塌了,只有在别人的神话和传说破灭之时,自己的危险才会真正地解除。

曾国藩终于归位了。在努力将人生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后,曾国藩想的是,如何在收笔的时候,尽力使这根轨迹变成一个圆。在天津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曾国藩最惦念的,就是家乡白杨坪了。对于家乡,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曾国藩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白杨坪、湘乡乃至湖南那块红土地给予的。自己这一辈子,一直忙忙碌碌,前期博取功名,中期带兵打仗,晚年极度虚弱,对于家乡,实在无暇顾及,欠账太多。现在,曾国藩最盼望的,就是回到老家湖南,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愿望,很长时间里,一直埋藏于自己的内心深处,秘不示人,也秘不示己。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大,这种愿望,终于如惊蛰后的蚯蚓一样,开始蠢蠢欲动了,并且,越来越强烈地向上拱动。这一辈子,曾国藩尽管如此喜欢学问,喜欢作文,但在他看来,自己从没有写出最好的东西,甚至,连一首好的抒情诗、风景诗、喧笑诗以及谐趣诗都没有写过。曾国藩给人的印象只是谨慎、冷静、冷酷、执着,甚至老谋深算、从容自得,其实,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痛,可以说,涉世越深,就越感到恐惧和悲哀;恐惧和悲哀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尤其是他晚年的生活。那是对于冥冥之中的恐惧,以及对于现实的悲哀。而他灵魂中真正的声音呢,却从没有机会酣畅淋漓地表达。现在,曾国藩很想躲到金陵或者干脆回归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山村,去淋漓尽致地表达,去淋漓尽致地释放。当然,对于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表达出,曾国藩一点也没有自信,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江郎才尽。很长时间以来,身上的痂壳越来越厚,心灵也蒙上厚厚的尘埃。要想自由地表达,毕竟已不太容易了,也不太习惯了。不过一切都不是太迟,自己可能还有时间,曾国藩这样安慰自己。也只有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曾国藩稍稍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人生,就是这样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哪里有那么完美呢?

这一年,按照中国传统,曾国藩六十大寿。还没到生日!朝廷就早早地派人来天津,给曾国藩送来了寿礼,有: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面、福寿字各一方、佛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绸十件、线绉十件……朝廷寿礼如此早早地送来,让曾国藩始料未及,这些!可能是慈禧太后对曾国藩以示安慰吧。女人的心,还是要细得多。曾国藩连忙上书谢恩,恳请皇上太后接见。圣旨很快传来:着来见。于是,曾国藩跟李鸿章告别,离开天津,到了北京。在京城,曾国藩又先后受到慈禧太后两次召见,这两次召见的地点仍是紫禁城的养心殿。慈禧太后先是问了曾国藩有关天津教案的处理情况,又关心地询问了曾国藩的健康状况,特别是曾国藩的视力,问得很细。曾国藩的回答是广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随后,慈禧太后又问了两江总督马新贻的一些情况,让曾国藩到了金陵之后,在南方同样要好好练兵。看得出来,朝廷是被人欺负怕了,对于练兵之事十分迫切,很想在军事上自强一番,以改变遭人随意欺凌的格局。

几天之后,曾国藩奉命在坤宁宫参加朝廷举办的宴会。盛大的宴会上,曾国藩再一次见到了慈禧太后,这是曾国藩第六次见到慈禧,也是最后一次。这时候的曾国藩已是身体佝偻、鬓毛尽衰,看得出来,一个人如此这般,怕是很难活到高寿了。当曾国藩蹒跚着向慈禧走来并行大礼时,慈禧连忙开口说平身,然后很亲切地询问曾国藩启程的日期,又一次嘱咐他到了南方后要好好练兵,尤其是水师,一定要好好训练。慈禧的声音婉转悦耳,态度和蔼可亲。曾国藩知道慈禧终于相信自己的忠诚了,不,不是相信忠诚,而是已确信这个人没有威胁了。在慈禧太后的眼中,这样一个病魔缠身的老臣,即使是想作怪,也没有体力和精力了。一条没有毒牙的蛇,当然是咬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