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有个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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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白云苍

1870年11月7日,曾国藩悻悻地离开了京城,南下金陵。两年的时间,从北上到南下,他就像一只疲惫的候鸟一样,辛勤地,从起点出发,复又飞回到起点。可以说,天津教案让一个神话般的曾国藩倒下了。来北方之前,曾国藩是一个功勋卓越的曾国藩,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曾国藩;而现在,只剩下一个老而无用的曾国藩,一个视若犹怜的曾国藩。一个强大的专制统治是不需要其他榜样的,除了绝对的王权之外。天津教案的结果,让慈禧有意无意摧毁了紧跟在自己亮光后面的一道影子,也解除了一个潜在的危险。

从京城到金陵,一路上曾国藩走走停停,北方的冬天,平原上到处都是凛冽的风,干硬而粗鲁,曾国藩觉得赶路都变得艰难而无力了。11月16日,曾国藩赶到山东平原县境内,不知是当地县令不知道消息,还是有意怠慢他,到了必经地的腰站镇之后,竟没有人出面来接待。曾国藩见此场景,只好叹口气,自己安排住下,然后又买了食物。到了东阿县境内之后,曾国藩接到了李鸿章的信函,一个噩耗传来,他的长女纪静在湘潭婆家亡故。曾国藩不由老泪纵横。纪静还不到三十岁,六岁那年,由曾国藩做主,与湘潭人氏袁漱六的儿子袁榆生定亲。袁漱六当时跟曾国藩都在京城做官,彼此算是好友。1861年纪静完婚时,曾国藩已任两江总督,袁漱六已于两年前去世。纪静成婚之时,曾国藩只给了女儿奁资两百两白银。家人主张稍增纪静奁资,曾国藩坚决不允。纪静对于父亲的举动也很理解。过门之后,纪静严守妇道,克勤克俭,但丈夫袁榆生却放浪形骸,不务正业,甚至在娶纪静之前,先迎了一个小妾。与纪静成婚之后,曾国藩给袁榆生找了一个当差的事做,但袁榆生仗着曾国藩的关系,胡作非为,封民房,夺娼妓,带人打保甲局,俨然当地一害。有人向曾国藩告发,袁榆生惊慌失措,吞食鸦片自杀未遂。曾国藩一气之下,与袁榆生断绝了关系,但还是将女儿送到湘潭袁宅,毕竟,女儿还是别人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想象纪静的悒郁愁苦了,也难怪她如此短命。曾国藩不由陷人深深的自责中,他在日记当中写道:“不料儿女中有袁氏女之变,老境颓唐,不堪伤感!”

几天之后,曾国藩在济宁与从保定南下的家眷会合。亲人相见,谈起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以及女儿纪静的死,自是一派曦嘘哀叹。然后,曾国藩一行登上了运河上的船只,乘船南下金陵。冬天的北方一片肃杀,船沿着运河的水面无声地滑行,四野寂寥,船桨击水的哗哗声更显旅行的乏味。整个路途中,一家人都缄默无语,各人都想着各人的心思。有时候,曾国藩从船舱里用一只尚好的眼睛看两岸的风景,迷离之中,更觉得这个世界的恍惚无常。这条像掌纹一样熟悉的河流,在他眼前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就不像这个世界的河流一样。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航线,不知道下一站真正要去的,是什么地方?终点,还是这个世界吗?此时,在曾国藩的内心当中,唯一像脆弱的灯芯一样维系光亮的,只剩顽强的道德了。在曾国藩看来,在有限的人生中,如何在道德上实现自己的完满,如何在立功、立德、立言的基础上,靠道德的完满来获取自己的青史留名,是自己最大的问题。在曾国藩的思想中,他越是觉得世界的荒谬,也就越觉得道德的真切。也许!在曾国藩的一生中!让他唯一真正顺从的!只有道德了。虽然在自己的深层次里!曾国藩也有过对于道德的抗命,诅咒它们是束缚心灵的锁链,但在更多的时间里,他又为这种锁链感到自豪。作为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曾国藩的内心深处,是有那种巨大吸附力的。这种吸附力,如集体无意识一样深入天下庶民之心,形成人们恪守的准则,也成为人们内心的渴望。在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虚无缥渺的情况下,只有道德像粮食一样,仍旧实实在在。

后来!曾国藩听说了李鸿章处理天津教案的全部结果一一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动,只不过!因为俄国人只索要经济赔偿,不要中国人抵命!精明的李鸿章便乘机将原定二十名死刑改为十六名,算是多保了四个人的性命,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变动。但就是这种改动,赢得了国人的一片喝彩。相比之下,曾国藩显得更难堪。曾国藩想想就觉得滑稽!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朝三暮四”的成语典故:一个耍猴人养了一大群猴子!渐渐地!觉得粮食不够了!耍猴人就跟猴子商量:以后你们的口粮要作调整了,早晨四个桃子,晚上三个桃子。猴子们大怒,纷纷把手边的石头捡起来砸向耍猴人,然后,又以绝食相对抗。耍猴人灵机一动,便很诚恳地对猴子们说,你们的意见我接受,现在,我们把早晨的桃子改为三个,晚上改为四个,你们看怎么样?猴子欢声雷动,一次尖锐的矛盾冲突,就这样解决了。

曾国藩不由苦笑:如果说那些民众们就是猴子的话,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每一个人都是耍猴人,同时,又是猴子。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被那些耍猴者耍。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简单吧,自欺,欺人,然后被人欺。这些,既是心甘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1870年12月,到了金陵后的曾国藩给朝廷写了一封奏折。对于这一次失败的经历,曾国藩一直耿耿于怀,在奏折中,曾国藩流露出明显的酸楚,也深切地检讨了自己。慈禧读着曾国藩的折子,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番。一个人,如此自虐般地苛刻自己,是一种病态呢,还是一种美德?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美德?而自己所做的,是刻意地摧毁权威,还是有意无意地“借刀杀人”?这一点,连慈禧也拿不准了。一切,似乎都是天意吧!人力,哪里敌得过天意呢!慈禧心中不由有一丝怜悯了。多年以后的夏天,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受命出任驻英、法大使,临行之前’两宫皇太后召见了他’慈禧把曾纪泽叫到面前’跟他谈起当年的天津教案事件,他们的一番谈话,可以说是暴露了各自的思想:

曾纪泽:中国臣民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慢慢地图自强,才能自济,决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恨。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

慈禧:可不是嘛,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忘记!但是要慢慢自强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断非是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

曾纪泽:臣从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致。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吩咐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

慈禧:曾国藩真是公忠体国之人。

慈禧的言辞当然堂而皇之。问题的核心在于:一个自私而专制的政权能够引领这个国家走向自强吗?并且,一个极端喜欢奢侈生活,把个人生活和爱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人,是承担不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任的一当一些自强措施涉及到专制制度的根本利益时,所有的措施便会画地为牢;兴风作浪的,必然是一堆尸位素餐、因循守旧的腐朽人马。一个落后的政体,明显是承担不了自强重任的。

回到金陵后的曾国藩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鸟一样,终于无奈地落下脚来了。他的身体已全然飞不动了,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苟延残喘。他开始回忆一生飞翔过的地方:白杨坪、湘乡、长沙、京城、衡州、岳阳、武昌、南昌、安庆、金陵、徐州、周口、保定、天津……那些曾经生活和盘桓的地方,像是一张复杂的、密致的网一样,团团地罩住了他。他就这样莫名地,以生活的轨迹,与这些大大小小的地方结缘,然后系上一个死死的结。曾国藩一直反诘自己,如果身处盛世,以自己立功、立言、立身的表现,是足以青史留名的,问题是在这样的乱世,曾国藩能保住自己的名节吗?他从不敢想,也从不敢保证。自己的身后,一切都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会天翻地覆,连永垂不朽的道德能否保证,曾国藩都没有确定的把握了。

1871年的某一天,在金陵的曾国藩看到窗外有一株他一直非常喜欢的白玉兰树,在乍暧还寒将要吐露花蕊之时,突然不明原因枯槁而死,曾国藩不由感叹人生和世界的无常。虽然最后一刻还没有来,但曾国藩早就准备好,时刻准备跟死神一道离去。在最后的时光里,曾国藩几乎停止了一切热情,残存于世的,只有怠惰、悲伤和冷漠。此刻的曾国藩,已是越来越直接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处四处漏风的老房子,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缝隙,冰冷的罡风呼晡着穿过。最后的日子里,曾国藩专心致志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写自己最后一份遗嘱了。这一份遗嘱,让曾国藩颇费一番脑筋,可以说这是对于自己一生的一份总结,也是对于自己做人的一份总结。也许,对于曾国藩而言,越是觉得回天无力,就越是寄希望于道德。现在,道德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知道,要想身后名垂青史,道德的表率是至关重要的。至于其他,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忽视。在写这份遗嘱时,曾国藩感到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阴谋一样,那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布局。只不过,这个布局不是自己设计的,而是不可捉摸的命运设计的。至于自己,只是当中的一个棋子。一个人的一生,就那样迷失在棋局中,痛苦而绝望。痛苦的本质是什么呢?还是因为苍凉。苍凉是什么呢?苍凉就是超越痛苦的痛苦。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人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今将永别,特立四条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

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内而专静统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为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强,安肆日偷。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巳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初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达人之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

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能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荻,引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劳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只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条为余数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记之行之,并传之于子子孙孙。则余曾家可长盛不衰,代有人才。

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曾国藩来说,死亡已成为一件自觉自愿的事情了。一个人,活到如此地步,就像围棋对弈,已进人一个死局,所有的落子都会变得无趣了。所有的东西,当成为一种无趣的格局时,还不如早点去结束它。该消失的时候,就应该消失了。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曾国藩心犹不甘地消失了。任何人的死亡,都像一滴水消失于河流之中,像雪花融人冰冷之中,一切都悄无声息。对于曾国藩来说,他的死,却更像一棵千年老树的死亡方式,那是一种孤独无比的死亡,也是一种倔强而无奈的离开方式。心先死,然后灵魂离开,身体再慢慢变得冰冷。这个人以一个倔强的姿势,宣告着不甘,让自己的一切,不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夜幕降临了,整个世界像眼睑一样闭上了。世界如此荒凉,也难怪曾国藩有一个荒凉的内心。可以让人断定的是,对于这个人来说,他留存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痛苦,就是没有成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