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开了家里的灯,手机骤然响起的声音划破夜的静寂,她迫不及待拿起手机看来电显示。“秦易”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清晰分明地跳跃,她心潮澎湃,却还是果断地按下接听键。
“秦易……”蓝色带着哭腔喊出秦易的名字。
电话那头却是一阵静默,数秒钟过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响起:“你叫蓝色?”
听不清对方是怒是悲,但是蓝色却跌坐进沙发,自己要面对的终于提前到来了。
“是,我是……你是?”
“秦易的妻子,我叫程静。”
“……”
蓝色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双手紧紧握着电话,心里却在追问:“秦易,为什么?不是说让我什么都不要管,一切都让你来面对,让我等着你就是了吗?可……打电话的人为什么是她?”
“秦易他不会和我离婚的,”对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蓝色害怕,“我对于他而言不仅仅只有恩情,我们还有女儿,还有五年的夫妻情分,你让他有了离婚的念头,但是,一个男人在外面因冲动而萌生的想法跟他回到家冷静过后的想法是不一样的。男人对家庭的观念和责任其实比女人要强,我想,只要你以后不出现,不破坏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我可以……和他说话吗?”蓝色努力启齿,这个要求显然有点自取其辱。
果然,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冷笑,程静的声音比起刚刚略微提高,“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的,是他让我转告你这些话的。我刚从韩国回来,身体有点不适,他说今晚会好好陪我的,我希望你给我们一点夫妻独处的时间,好吗?蓝色小姐?”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想听听秦易自己的想法。”
蓝色觉得自己像是一脚一脚地走向沼泽地,两脚踩在淤泥旋涡之中,有种不能自拔的深陷。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不顾自尊地向对方挑衅,是觉得电话那端的那个女人当年也和如今的自己一般的不堪吗?五年后,难道自己不应该向她兴师问罪吗?听她的口气显然并不知道蓝色就是秦易当年的初恋女友。
“你……”对方被蓝色不温不火的声音和态度给激怒了,刚刚的平静看来只是表象,“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呢?你不要忘了,他是有老婆孩子的,我好言相劝给你面子,你居然不识好歹?你做小三也就算了,但是小三也没必要做得这么嚣张这么明目张胆吧?”
蓝色深呼吸,她抑制自己的泪水,她不要让对方听到自己在哭泣。在听到程静的声音那一刻起,再联想到当年秦易选择娶她的真正原因,两者相交织,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曾经恨着的人不仅仅只有秦易,还有那个缠着秦易不放,千里追踪到水库建造工地的女同学——他如今的妻!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也是善妒善恨的!这个女人,是她让自己和幸福失之交臂,是她和秦易两个人直接地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五年了,自己和秦易还相爱着,为什么就不能讨回自己的幸福?
“你,在五年前硬生生地将他从我身边抢走,我和他曾经美好的初恋夭折在你的手里,当时你虽然情系于他,但是,你的一相情愿却将我和秦易推向了痛苦的万丈深渊。如果说,现在的我是你们婚姻里的第三者,那么五年前的你又算什么?五年前的我和秦易又算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你是秦易曾经的女友?”
“是的,我就是那个和秦易青梅竹马,发誓要共度一生的人。是你,是你的固执纠缠才让我和秦易无奈分手。程静是吗?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将自己放到令人同情的位置,你顺理成章地和秦易结婚了,但是,关于三个人的悲剧才刚刚开始!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不起我,都可以耻笑我抢了别人的丈夫,但是,却独独你没有资格!”
受辱之后的怒意夹杂着五年来的恨意宛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尽,她不给对方回击的机会,迅速地挂了电话并关机。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捂着自己发疼的胃,脸色苍白。窗外有冷风灌进,大朵大朵的雪花跟着无声飘进,坠落在地面化为水迹。
她想起出门前自己忘了关窗了,雪花落在地上融化成了一摊水,她流着泪跪在地板上擦地,她越擦越用力,越哭越伤心!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刚那一连串气势凌人的话竟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蓝色,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五年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五年后的今天,重回故里难道是来报仇的吗?”
她扔掉抹布,蹲在窗下抱头痛哭,哭过以后奔向厨房打开冰箱,她觉得自己的胃像是一个被掏空的容器,她需要有食物来填充它。冰箱里储存着秦易那天买来的食物,有奶油巧克力、松仁面包、红豆糕、绿豆饼、酸奶,还有提子、香蕉和苹果……身体在寒冷里瑟瑟发抖,蓝色拿出面包塞进自己的嘴里,她需要食物带给她的能量和安全感,遏制她的发抖。
灯火通明的六十平方米小房子内,墙上的时钟已指示十二点,孤立无援,处在寒冷边缘的女子像是在和命运的齿轮较劲,试图背向而驰。她将食物塞进嘴里,吃相狼狈,多年的眼疾频繁发作,眼泪不自觉地掉,手心里的食物成了她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
脑中闪过很多事情:父母年轻时候并肩坐着的旧式结婚照,他们有着出众的相貌和气质,笑容清淡,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宁静;小时候父母带着他们兄妹仅有的两次旅游,一次去杭州,另一次去北京,家里还存留着一家四口在西湖、在天安门广场、在长城时候拍的照片——那时候拍照也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但是父母还是为这一段短暂的幸福留下了证据,让她可以在这样的夜里回忆。
最后,她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颊清瘦,颧骨突起,是弥留之时的模样。他的脸上有悲悯之色,眼角仿佛有泪,他轻轻地叫她:“囡囡,囡囡……”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室内的灯火亮如白昼,想着梦里父亲的脸,心里难过,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她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正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胃部传来胀痛感,一阵阵地泛酸,奔向洗手间,趴在马桶边沿狂吐。
手机收到信息,一条接着一条,蓝色一边漱口一边打开信息,是在她关机后的来电提示,全都是秦易的电话。她想按回复健,却没有了勇气,谁能肯定接起电话的人一定就是秦易呢?
凌晨四点半,她打开电脑,QQ上有留言,报刊的负责人让她抽空过去一趟,蓝色给了回复,约好明天见面。她想,不管如何自己已经回来那么久,应该要开始工作了,再说,她想通过忙碌的工作减轻感情带给自己的烦恼。
无法再入眠,她索性放了音乐。刚刚狂吐之后口腔苦涩,胃部还是一阵一阵痉挛疼痛,镜子里面的自己面色蜡黄,双眼布满血丝。那一刻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多可悲,可是,她看到自己的双眼毫无声息地流下眼泪。
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或者是一种什么样的伤悲促使她在天还未亮之时打通了哥哥蓝天的电话,蓝天睡意浓浓,“喂……”
“哥,”蓝色小声哽咽,“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蓝色!”电话那头蓝天的睡意顿时消失,急切地问道,“蓝色,你没事吧?”
“哥,抱歉,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想你!很想你!”
蓝天很长时间地沉默,电话里传来啪嗒一声,像是打火机的声响划破了沉寂,蓝色轻轻地问道:“哥,你怎么也抽烟了?你不是不抽的吗?”
“偶尔会抽,只是没在你面前抽过。”蓝天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他对蓝色总有一种特别的小心翼翼,“蓝色,你是不是很想念爸爸?”
“嗯,很想他!刚刚还在想!他……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哥,我觉得我好孤单,孤单得快要失去方向,找不到自我了!”
永远离她而去的父亲,改嫁他人的母亲,常年在外的兄长,这些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亲人,他们的过往都成了她生命中的记忆。记忆模糊空洞,在人失去根基的时候却如一块浮木,不至于让人彻底沉没。
“蓝色,我会回来的,我想我们兄妹总是要相互依靠的。哥了解你的心情,这么多年哥也觉得很累很寂寞,我知道你想家,我也想家……”
人在年长后总喜欢追忆自己的故土和亲人,蓝色一度以为只有自己才活在这种虚无缥缈的记忆里。这种对记忆的追寻让她在某些时候觉得有着难言的羞耻。蓝天的话让她倍感温暖,她本来想打通电话之后说关于秦易的事,却终究未能说出口。她期待蓝天能早点回来,她总觉得蓝天有力量能将自己从秦易身边拉回来。
蓝色记得自己在天色微亮的时候捂着泛疼的胃渐渐睡去,仍然有梦,梦境有点模糊,但是梦的最后她看到秦易的车子停在楼下,她在睡梦里看着他走上楼梯,并且按响了门铃。
“铃……铃……”
她醒来想要努力回忆梦境的时候发现自己家的门铃的确在响,通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秦易!蓝色迅速地开了门,秦易以同样的速度抱住了她!拥抱的姿势盛气凌人,霸道急促。蓝色没有质问,她知道他是来解释的,对于解释的内容她也好奇。
秦易关上门,想要吻她却被她推开。她扭头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早上九点半了,她静静地走向洗手间洗漱,秦易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蓝色收拾干净后走到他面前,问道:“一大早不去上班跑这里来想说什么?”
“蓝色,对不起!”
秦易紧紧地抱着蓝色,他身上静默的哀伤传递过来,从他这端灌进了她那端,蓝色叹气:“秦易,我不会怪你的,你走吧!”
秦易抱着蓝色不肯有片刻的放松,他的下颌抵着蓝色的头顶。蓝色自以为是的坚强被他的言行融化,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下午她割腕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送她到医院,幸好没有生命危险,要不然……蓝色,”秦易紧紧抱着蓝色的双臂忍不住地颤抖,“要不然,我难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那昨晚她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在医院吗?”
“是的,她一定要拿我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我不同意她就拆下绷带,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她了。对不起,蓝色,我知道她伤了你!”
伤?蓝色苦笑,想起昨晚自己对程静说的那些话,目前为止还指不定是谁伤着谁了,也许在秦易眼里自己异常脆弱,他总是以怜悯的姿态来保护和包容她。殊不知,这也许是她故意给他的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秦易觉得她永远处于被动的位置,并让他永远觉得欠了她!
这是自己想要的,是从哪一刻开始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是从那一日,夕阳斜照在自家院墙,自己双膝泛软,父亲背着自己回家,她便想好了,她要让秦易永远欠着自己。即使不能再爱自己,她也要以这样的方法让秦易记住自己,她要让他在午夜梦回想起年少的时候还会觉得心疼。
“蓝色,她已经习惯了偏激的生活方式和处事态度,她会不顾你的自尊,不顾一切地伤害你,我知道昨晚你一定哭了很久!蓝色啊,我为什么总是让你流眼泪?”
“昨晚,她打电话的时候你在旁边听着吗?”
“她在洗手间打的,她不许我听!”
蓝色挣脱了秦易的怀抱,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丰盈且善良的女子,其实不然,这一刻,她真的有一种快感!那种快感来自昨晚挂掉电话之前程静流露出的无措和这一刻秦易对自己的忏悔。
昨天之前,在和秦易分手的前一刻她还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她害怕要面对的一切,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像有一颗种子在膨胀着,想要破膛而出。
“秦易,你害怕了吗?想要退却了吗?”
蓝色站在客厅与卧室的交界处,她的脸上有斑驳的光亮,秦易站在她的侧面,她的刘海垂下,看上去安静而忧郁。
“蓝色,我不会放弃你的,我说过了,错过一次就够了,我绝不会让自己错过第二次!”
秦易回答得斩钉截铁,蓝色笑着流泪,秦易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悲是喜,她已不再是当初他可以掌握的小女孩。她的内心变得阴晦而谨慎,不再轻易地将喜怒哀乐挂在脸上,由此产生的距离感比过往更具危险性,也更具吸引力。简单如一张白纸的小女孩会让他产生保护欲,可是,历经沧桑的女子却有着一种更为沉重的美感,像是一幅抽象画,有着让人欲罢不能的探索性。
“那你想怎么做?”蓝色抬起下巴,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微微上扬的角度,拉长了她的脖颈,线条优美柔和,却有着不肯妥协的骄傲。
秦易在心里整理着自己想要说的话,蓝色的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蓝色走进卧室拿起手机,惊讶打电话的人竟是李树南。想起他昨晚离去时隐于楼道转角处的背影,她以为,这个让她的心有过片刻温暖的男人终究还是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不想,他还能给自己再来电话。蓝色抬起眼角,看了一眼秦易,接通了电话。
“蓝色?”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蓝色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闪烁的光在窗台上跳跃,像极了他的温暖。
“是我。”
“没什么事,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好,我,有点担心你。”
蓝色觉得李树南温暖干净的话语像是对她内心隐讳的一种讽刺,自己在舍命地掠夺,而他却毫不吝啬地在给予。她懊恼他为什么总在自己最为狼狈局促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总是以一种无辜而又漫不经心的态度折射出自己的羞耻心。
“我没事,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她不愿为他感动,强装冷漠,生命中有些人注定无法与之圆满,期许和等待往往是自欺欺人,想要和一个对你有爱慕之情的男人建立一份纯粹的友情谈何容易。
所以,李树南,再见了!
在感叹和眷恋之前说再见!
“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蓝色挂了电话。
秦易贴上她的后背,从身后将她抱住,“是谁给你的电话?”
“一个朋友。”蓝色的思绪还在李树南的身上,她知道此刻李树南的脸上一定没有了温和的笑容。
“是追求者吧?”秦易小心翼翼地试探。
蓝色将自己的身体从秦易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秦易无端地一阵恐慌,这还是第一次,他想到了她极有可能会离自己而去。五年前,自己曾亲手将她推开,一个渴望被爱的寂寞女子独自走在寂寥的路途之上,她的内心会有怎样的变化?秦易看着她哀而不伤的背影,想象她内心一定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仰,这信仰是什么?是对自己的爱,抑或是对自己的恨?
“你很好奇吗,秦易?你一定很好奇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你最为好奇的一定是我有过怎样的感情经历,是吗?”
这个问题不是秦易一个人好奇,她知道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好奇。
“秦易,我曾一个人坐深夜的大巴去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独自旅游,在寒冷的冬天或者是炎热的夏天,我如此极端地重复行走在这两种极致的气候环境和心灵环境之间,是因为我孤独,对于一个孤独的人而言是没有春花秋月的……
“你不明白我对家的渴望,在凌晨时刻行走在城市的道路中间,微弱的灯光,不再喧嚣的城市,经常会让我产生一种病态的占有欲,我觉得只有这个时刻我才拥有一切,这样的心情你不会明白。”
回来后,秦易第一次听她向自己诉说这五年来的心灵感受,她虽然没有直接地告诉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看尽世态炎凉的女子不停地在寂寞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满身的伤痕,却有着坚定的步伐。
“你一定很累,蓝色。谢谢你能回来!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