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不愿接受,无法停止对秦易的抚摸,但是,大脑里像有某些东西在流失,让她在这一刻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身上所能感受到的器官都在疼痛,就连与他还是温热的身体碰触着的手指也在疼痛。
胃部痉挛,肚子剧痛,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蓝色猛地抓紧了秦易的手,小腹传来坠痛感,殷红的血液从双腿之间流出,染红了她的裙子,顺着大腿一直向下流。
眼泪终于流下来,她抚向自己的肚子,猛然意识到,属于自己和秦易唯一的血肉正从自己的体内脱离出来,这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好似要跟着他的父亲一起远离这个对它来说还是黑暗的世界。
她梦到自己,从还在母亲子宫里蜷缩着的如幼蛹般的状态,开始慢慢涌动,破宫而出。有明亮的朝阳迎接着她,她追向那片灿烂,是新生的愉悦。然后她看到父母牵住了她的手,血浓于水的亲情,她感动,仰望父母,他们却忽然间甩开她的手,天地混沌,有闪电,映照了她的脸,她看到父母以她为中心点,背道而行……
她在黑暗中觉得寒冷,用尽所有力气呼喊,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只是心疼,秦易抱住了她,已是少女时代的她。
秦易对她说:“蓝色,我会疼你爱你的!”
场景在切换,她看到自己站在秦易婚礼的现场,漠然转身,走进雨天里。然后,她看到自己出现在以往所到过的每一个城市、乡村、火车站、飞机场……还嗅到了家乡院墙角落栀子花的清香以及台风呼啸而过的场景,耳边仍有雷电交加的声音。
最后她看到父亲的背影,他头发花白,背部驼起,站在老房子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蓝色喊他:“爸爸,你回来啦!”
“蓝色,爸爸来看看你……”
“爸爸,我要和秦易结婚了!”
“不,蓝色,你不能和他结婚,爸爸来接他走!”
“不……不要带走他,爸爸!爸爸!求你不要带走他!”
“蓝色,囡囡,你要坚强……”
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半生已梦尽。头顶上方灯光明亮刺眼,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但是声音温和,只是没有温度。
“你小产了,但是还有大量的血块出不来,我们要对你做刮宫手术,现在给你麻醉,很快就会好的,你放松!”
“不——”蓝色摇头,“请你们不要拿走它,它是我的唯一,让它在我肚子里成形成长,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医生耐心地劝解:“我们已经尽力了,请你配合,如果不进行刮宫会对你和身体有影响的!”
“我不要刮!我不要刮!我要它的存在!我不能让它离开我的体内!这是秦易和我唯一共有的,我求你们救救它!”
意识到秦易已然离去,属于他们共有的骨肉也无法留住,蓝色开始歇斯底里,她从手术台上跃起,不让医生靠近!
“走开!你们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有护士试图靠近并制伏她,她挥动着手臂将手术台上的医疗器械打翻,发出碎裂的声音。
母亲得到医生允许进入手术室,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蓝色,好孩子,你要听话,孩子已经流掉了,医生现在是要为你清理子宫……”
“不!不!不要!我要秦易!我要我和秦易的孩子!妈妈,失去了秦易你要我怎么办?我不能承受这样的痛!他不可以这样对我!现在连孩子都要带走!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蓝色!”母亲抱着蓝色的脑袋,抚摸着她的脸,也是泪流不止,“你还有我们,我们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会陪着你一起痛,帮你疗伤,让你痊愈的!”
“妈妈,你不能了解这样的绝望!”
秦易是她的生命共同体,他们是彼此的伤口,一方血肉模糊,另一方便痛彻心扉,那是无望而执拗的纠缠,直到死去亦是无法挣脱。
“让我再见见他,接下来什么都听你们的!”
这是她对着人世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哭嚎,那一次以后,她将成为一个无声的、抽离了所有内容的容器,不再轻易言语,只是静默存在。
掀开那一层白布,他的脸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没有表情,没有温度。她握着他冰冷僵硬的手,坐在地上,将自己的脸靠在他的手心里。
她说:“秦易,如果生命可以倒退十几年,我们不曾相爱,你是否就不会早逝?”
眼泪流下,被他掬在手心里,泪珠晶莹,流失在他的指缝间,他的手保持着同一个姿态,再也无法提起。蓝色终于接受他已死去的事实,并让他成为自己前半生梦境里的一个片段。
她被重新安置上手术台,双腿被架上搁脚架,思绪清醒,知道有冰冷的器械进入自己的身体,要将那一片温热连根拔起,并蛮横地抽离,从此,他们之间除了回忆便算是两清了。
好。好。
秦易,爸爸带走了你。你带走了我腹中的骨肉。然后给我一世孤独。
所以,我还是恨你,永永远远地恨着你!
出院后,蓝色被母亲接去市郊的老房子居住,蓝天每个周末去看她们,蓝色的状态已不适合工作,蓝天亲自去了她的公司为她解释原因并提交辞呈。主编为蓝色感到惋惜,她打了电话亲自慰问,并告诉蓝色她将随时欢迎她归队。
蓝色躺在摇椅上,摇椅摆在葡萄架下,想起曾经有过的梦境,父亲经常出现在葡萄架下,她希望闭上眼能梦见父亲,向他追问秦易的境况。
秦易已离去十来天,仿佛是彻底地要将自己从蓝色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他竟不曾出现在她的梦里。反倒是在清醒的时候自己却能看得见他,她追着他,问他话,他却不肯回答她,总是匆匆离开。
蓝母给蓝天打电话:“蓝天,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好?她睡着的时候拼命流眼泪,醒来的时候还不如睡着,她总是目光呆滞,什么话都不说,如果说话,只说她看到了秦易。”
李树南坐蓝天的车来看蓝色,进入小院已是傍晚,蓝母端着食物准备替躺在葡萄架下的蓝色喂饭,只是蓝色还在沉睡,尚未清醒。
蓝母对李树南很有好感,看到他急忙起身让座并去厨房准备再添几个小菜。
“树南,谢谢你能来看蓝色,你陪他一会,蓝天帮我一起准备晚饭吧!”
蓝天看了一眼蓝色,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李树南伸出手指抚摸着蓝色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柔顺,一如她的内心。她穿着白色的大T恤,消瘦,脸色苍白,紧紧地闭着双眼,抿紧双唇,唇角线条僵硬,这是一种变相的对外界的拒绝。
“蓝色,我来看看你!我想给你关怀,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他以为她听不到,却没想到她突然睁眼,眼神清亮,说着:“我将孤身出行,我的人生注定要存在某种欠缺的,这是你无法弥补的,所以,请你不要靠近我!”
他被她带着满身荆棘的凛冽震撼,她仿佛即将清醒,但是那种清醒带着妖冶的光芒,像是接近死亡前的最后强悍,无法给予慰藉,因为她根本不屑。
“蓝色,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生命本就以多种形式存在,我们从生到死总要经历被遗弃,被遗忘,被背叛,被生离死别辗转,但那只是生存状态的一部分,它无法概括人生的全部。我们是可以在疼痛中学会强大,并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想乘虚而入,我只是想带你走过这一段异常灰暗的日子,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
她的眼角有清亮的泪水滑下,落入发际之前李树南用手指拦截,传来温暖。蓝色想起自己坐在太平间冰冷的地面上,将秦易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手没有温度、僵硬,泪水从指缝间流落,一如他远去的生命,难以复返。
她抬起眼角看李树南,眼里的内容可以击碎一颗强大的心,让人忍不住为之心疼,李树南对着她微笑,犹如初见时的温和。
他说:“蓝色,你愿再尝试一次新的生活吗?疼痛难以在短时间内驱逐,但是新生或是重生的力量可以让疼痛沉底。蓝色,这不是爱你的人对你的要求,那是你的责任,你明白吗?”
蓝色只是摇头,眼神再一次陷入空洞,她说:“我不能成为别人的责任,我也不想背负对别人的责任!”
“蓝色,责任与血缘、个性一般,是我们与生具备的一种特性和共性,你的人生里除去秦易还有你的母亲和兄长,特别是你的母亲,你真忍心让她的整个晚年生活都来照顾你、天天面对你的自甘沉沦吗?”
蓝色定定地看着李树南,然后视线扫过厨房,母亲的身影映入她的视线,泪水重新涌出眼眶。
李树南继续说着:“这些天我已经听说了关于你之前的生活以及你的成长环境和过往的一些经历,蓝色,我觉得你应该像你的母亲学习她坚强的生活态度。或许,她在你年少时曾忽略了你的成长,但是,她能在你父亲死后正视自己的心,并在晚年来弥补和成就你曾失去的亲情,蓝色,其实你还是幸运的!”
蓝色伸出自己的手,覆盖住李树南放在她脸侧的手,她说:“我……只是害怕,为什么一个人会经历这么多的苦难?为什么我爱的人要一个个离我远去?为什么幸福在最后一刻总与我擦肩而过?你知道么,我真的害怕!”
这是她在秦易死后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并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惶恐。
李树南将她拥抱,他说:“蓝色,不要害怕,我将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管你将我们定为哪一种关系,我将会一直照顾你!”
蓝天过来,蹲在蓝色面前,拉起蓝色的手问:“哥哥抱你去吃饭好不好?”
蓝色看了一眼身侧的李树南,然后点头。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喜极而泣。她吃了半碗饭,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母亲给她削了半个苹果,她也默默地吃完。
李树南和蓝天在看着蓝色睡下之后便开车回市区,他们忧心忡忡,蓝色已有抑郁的倾向,如若不帮她驱除内心的阴影,对她的精神会造成极度的挫伤。
不过,蓝色显然比他们想象中有韧性,她在几日后的清晨独自起床并梳洗,她换下睡衣,为自己找了一套休闲装——白色T恤,浅蓝色的七分牛仔裤,人字拖鞋,简单地扎起一个马尾,背一个大帆布包。
走出房门的时候母亲正在晾衣服,她像是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秦易死前的蓝色,母亲向蓝天形容:“蓝天,她清清爽爽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对着我笑,最后她跑过来抱着我!”
她说:“妈妈,我想回去上班!”
“蓝色,你行吗?”
“妈妈,我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我想我应该回去上班了!”
母亲听着她给小情打电话,她斜靠在葡萄架上,浓郁的葡萄叶为她遮住强烈的日光,从叶隙间筛下的余光照在她的发丝上,线条明媚。她白皙的皮肤上有浅浅的红晕,母亲发现她化了淡妆,巧妙地掩盖了她的憔悴。
小情开车来接蓝色,她们热烈地拥抱,小情拍拍蓝色的脸说:“能看到你重新面对生活,蓝色,你真是坚强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