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难眠,睁着眼等着天亮,天亮之后就能睡着了。
“铃……”
清脆的门铃声划破清晨的静寂,蓝色寻思着肯定是小情来找自己,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从沙发上站起,开了门。
门外一张愠恼的中年妇女的脸,保养得宜,衣着得体,盯着蓝色时眼神又恨又怜,等不得蓝色清醒过来,便径自进了屋。
“妈妈……”
“还知道我是你妈?回来好几天了,不但没来看过我,居然连个电话都没有!”母亲的眼眶泛红,抽过玻璃茶几上的纸巾拭去流下的泪。
蓝色的心里闪过一丝内疚,微微地觉着疼。母亲一直是个坚强的女人,记忆中很少流泪,五年不见了,保养得再好,也不及当年的美丽了。
“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说出口后,母女俩都抑制不住地流了泪,她坐在妈妈身侧,试着搂着她的肩膀。
母亲比她更快搂过她,一只手却握成拳,狠狠地敲打着蓝色的肩膀,边哭边说道:“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狠心肠的女儿啊……”
曾经以为,是父母的自私让自己过得如此不幸,才让她在最为孤独无助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依靠,无奈地逼着自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回来后才明白,原来最为残忍的还是自己。老去的父母,虽各自有家,却并没有割舍对她的牵挂,是自己无法走出心灵的困境,最后,连再见父母的勇气也一并失去。
“这些年为什么不肯回来?你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为什么……这么不乖,妈妈可以为你找到好的工作,找到好的对象,你可以过安安稳稳的生活的。你以为一年到头的几个电话就可以让我放心了吗?我想主动找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母亲的哭声是歇斯底里的,她从未如此伤心地哭过,她仍是一拳一拳地敲打着蓝色的肩膀,蓝色亦是垂着泪任凭她捶打。
她是怎么过来的?
大学毕业后,她当过网站编辑、杂志编辑,给地理杂志当摄影……母亲并不知道她在摄影圈里已小有名气,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奖项,是某报刊的特约摄影记者。
她行走在不同的城市,曾在福建一个偏远地区看到一老农站在自家庭院给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伴摘下初夏盛开的第一朵栀子花,用发夹别在霜鬓间。
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只为那看似苍凉的黄昏实则让人心生温暖而感动。她用相机将这一情景定格,几个月后,这照片为她取得了荣誉。
“你若肯听我的,回来考个公务员,怕是日子会过得极为稳当的。”母亲停止了刚才的激动,不免又像旧时那般开始唠叨起来。
“妈妈,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稳定的工作固然是好,却不给人自由。”
“你个死囡,你到底在想什么?考上公务员怎就不让你自由了?”母亲又是一拳捶在她的肩上,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发泄对她恨铁不成钢的痛楚。
“妈,我现在是摄影师,收入虽不说可观,但也没挨饿受冻。”
她抚着被母亲捶打得生疼的肩膀,她就是怕母亲这时而强势时而弱势的埋怨,所以,回来后总是不敢相见。
“哪有公务员来得体面,来得稳定?收入又好,以后就是谈对象也容易。”
无法将自己归于世俗的想法之中,朝九晚五的工作她不是没有做过,只是那于内心的蠢蠢欲动让她不甘平静。她宁肯选择背着行囊走在路上的生活,不用与人有过多的虚伪交际,只做内心洁净自我的女子。
行走于大大小小不同的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经历过世态炎凉,仿佛阅尽世事沧桑。住过豪华的星级酒店,也住过乡镇狭小肮脏的小旅馆,总是这样匆忙地赶路。
在万家灯火的夜色中感到孤独无援,却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丰盈的女子,如此矛盾,却仍是如此执着。
母亲从包里掏出一款精美的诺基亚手机,递给蓝色:“这年头有几个年轻人不用手机的?这已是生活的必需品了,这个你拿着,卡也装好了。”
“妈妈,我不习惯用这东西。”
蓝色将手机递还给母亲,却迎来母亲的再次呵斥,“你总是这样自私,你找别人时打个电话就能找到,有没有想过做妈妈的想女儿时却联系不到女儿的心情?如果哪天妈妈突然死了,想找你的人找不到怎么办啊?”
“妈妈……”她抗议着母亲说出这样决绝的,令人心疼的话,“我收着就是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母亲想是也后悔自己说了这话,看了她一眼,拎着包要走,打开门时又转身叮嘱:“这次回来不要再出去了,抽个时间来看看我,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蓝色的心里一阵温暖,她和父亲说了同样的话,点点头,目送母亲离去。
盯着窗外,天空呈湛蓝色,几朵浮云飘荡。站在自家的二楼小阳台上,她看见楼下停车场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Q7,车窗摇下时看见一夜未眠的秦易抬起头。
四目相对……多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涌现。
秦易,请你不要在我软弱的时候乘虚而入,我并不坚强并不坚定。这样久久的凝视,这样漫漫长夜无声的守候和等待是在瓦解我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
她转身回屋,从茶几上拿起刚刚母亲留给她的手机,拨通了小情的电话,“小情,帮帮我,帮我坚定我的意志,我不能再和秦易回到从前的……可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却在不停地向他靠近。”
小情匆匆收线,十分钟后出现在她家门前,“蓝色,你怎么了?”
“秦易在楼下,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在。”
“想要我怎么做?要不要去骂他一顿?”
蓝色摇头,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守着我一会,不要让我冲动地不顾一切地去扑向他,如果是这样,我将会粉身碎骨。”
在小情面前她终究还是承认并袒露出自己的软弱和对秦易如昔的情感。
小情和她一起静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蓝色倒在沙发上,将头枕在小情的大腿上,蜷曲着身子,以这样的姿势睡着。
“小情,回来后,我不敢一个人入睡……”
她在睡着之前,呢喃着令人心疼的话,小情抚着散落在她腿上的长发,内心叹息。蓝色呵,你还是如小时候一样,这样地缺少安全感。
蓝色不安地皱眉,双唇嚅动着低唤:“秦易……秦易……”
小情凝望着熟睡的蓝色,这外表清冷的女子,内心却如此彷徨,为了曾经深爱的男人远走他乡,五年的时光仍是无法改变一颗执着痴情的心。
这样的她,要怎么办才好?
小情做好午饭将蓝色叫醒,简单的番茄鸡蛋面,蓝色吃得很快乐。她喜欢食物填进胃里的饱胀感,让她觉得无比的快乐安全。所以,小情经常想着给她做好吃的,父亲也会想着给她做好吃的,今天母亲也说了要给她做好吃的。
很多人以为她只是好吃,却不知道食物能给她带来巨大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蓝色,秦易刚刚开车走了,”小情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不如下午我们再去李树南的咖啡屋喝咖啡?”
“你每天陪着我不务正业没事吗?你的公司怎么办?”
“蓝色,自己当老板就这点好处,我可以在员工面前装作很忙,实则和你身处闹市区很是小资地喝着咖啡,然后把手上的活都交给他们去做。”
“谢谢了,”蓝色笑着抢过她手中的碗筷,“咖啡你请,碗我来洗。”
“好,会开玩笑了,请客我也请得高兴。”
毗邻三江口的老外滩有着老上海的风情,像是身着历史久远的外衣,实则暗涌着繁华和时尚。这个拼命想要跻身于全国一线的城市,以快速高调的姿态迅猛发展,再加上宁波人潜在的小资情怀,生活的品位和消费水平也在疾速提高。
隔着落地玻璃窗户,蓝色感叹这个自己曾生活过的城市正被逐渐的年轻化替代,记忆中的景象已渐渐远去。一幢比着一幢更高的大楼屹立,石头森林的弥漫更能彰显一个城市的发展速度。
轻啜着口味甘苦而醇厚的蓝山咖啡,服务员给她们送上抹茶双色卷、宇治核桃奶酥还有三明治和巧克力香草双色冰激凌。
“两位小姐,这是我们李总请你们品尝的。”
蓝色和小情同时回头看向一楼大堂的吧台,只见李树南正在接电话,但还是笑着向她们点头。
“蓝色,我总觉得李树南对你有意思。他想追你吗?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结了婚的!”小情一边品尝着冰激凌,一边用手按着太阳穴,“不行,我得找人查查他才行。”
蓝色并不理会小情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吃着核桃奶酥,食物面前她永远难抵诱惑。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对身边的人和事接近冷漠,她能够清晰地分辨来人的目的,却懒得研究和分析。
像是对李树南,她不用回头便知他带着审视的眼神在探究她,她可以装作不知,这样便可以自我洒脱的方式相待,不用尴尬应承。如果不愿再想有任何交集,她便会决绝地拂袖而去。
打完电话的李树南向她们走来,他穿白色法式反袖衬衫,咖啡色涂层绒毛休闲长裤,是个很有绅士气质的男人,深邃的眸子里是和煦的笑容,直视着蓝色的清冷。
“李总,像我这样的,每天冲着对折来的顾客不会遭你白眼吧?”
李树南仍是一贯的好脾气,阳光般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只是摇头,对她们说道:“等我一下。”
说完后急匆匆地上了二楼。小情拿过双色冰激凌,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嘴里送,一只手轻轻地敲了下蓝色的手背。
“哎,我说你能不能给人家一个笑脸,我发现你好像很排斥他。”
“我为什么要给他笑脸,他又不好笑;我又为什么要排斥他,他又没对我怎么样。”蓝色的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地回应着小情。
“蓝色,你没发现这个男人其实很有味道?我就怕他是已婚的。”小情咬着食指,若有所思,若有所指。
“你要看上他了你自己看着办。”
“蓝色!”
风风火火的小情要是发了火,明智的选择便是噤声。蓝色低着头吃完核桃奶酥,再攻抹茶双色卷。
李树南回到她们的餐桌跟前,坐在蓝色身旁,笑着递给她一张周边镶有水钻的卡,“这是我特制的钻石贵宾卡,总共只有十张,这是最后一张了,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蓝色推回李树南给她的卡。
她不愿和这样还未有过深交的男人有过多的交集,情感世界里自己是个弱者,不擅主动,所以,应该结束在还未开始的时候,便不会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这是唯一的一张不被欢迎的钻石贵宾卡,”李树南轻轻晃动着自己手中的卡,自嘲地说,“看来我得反省下自己受欢迎的程度了。”
“我说李总,其实是你送的方式错了。”对面的小情视线游移在两人之间,见缝插针地说了句话,“如果你把这张卡转交给我来送给蓝色的话,也许效果就不一样了。”
李树南大笑,然后毫不掩饰他的直白,“我很想每天看到你来这里,喝咖啡也好,吃东西也好,到二楼看画也好……我都是欢迎的。”
忽地,蓝色笑了,也许是为这样一个直接率真的男子而在心底感到某种宽慰,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排斥这样的男子,自己只是害怕情感上的羁绊。
衣着洁净,笑容可亲,身上流淌着贵族气质的绅士却不让人觉得只是来自表象的虚伪。她做过很多工作,接触过不同类型的男人。他们穿名牌服饰,开豪华名车,邀请自己去高档餐厅用餐,用高雅的郁金香杯,也颇具绅士风度地为自己斟上香槟酒,娴熟地用着刀叉,吃正宗的西餐。然后,带着几分炫耀,开始讲他们所谓丰富的人生经历,倾吐自己如何艰辛的创业过程以及如今所处的困惑。包括来自工作,来自家庭,说得最多的便是来自婚姻。
她冷眼相看,分辨得清真与假的笑,虚与实的悲,厌倦于无病呻吟的倾诉实为另有所图。很多时候,这样的男人往往是想将自己空虚的灵魂装得颇有几分历经人世的沧桑,其实只想通过自己装的高尚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而这个李树南,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阳光微笑,他直接地向她表达自己的仰慕,却也来得磊落。于是她不再推,而是收下了他的卡。她知道,他是明白自己是这样随性的女子,她喜欢这别具风格的咖啡屋,留恋这里淡淡的田园风情。
“李总,我说当初你送给我的只是白金卡,如今却又当着我的面送给蓝色钻石卡,我这自尊心有点受伤啊。”
了解小情这张嘴的蓝色不作任何理睬,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东西,而李树南却微露窘色,“只有一张了,不过卡对两位都有效,可以吗?”
小情擦拭着自己沾着巧克力冰激凌的嘴角,满意地答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请问李总,这钻石卡在你这里可以享受几折待遇啊?”
“免费,这里消费的一切全都免费。”李树南笑容平静,回答得也相当平静。
把玩着手中的卡,蓝色忍不住看向小情,显然有点后悔自己接下这钻石卡的冲动。她忽然想起早些年很是流行的一词——长期饭票。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张长期饭票?
“没有任何不尊重你的意思,对你产生好感是情不自禁,只是希望能经常看到你出现在我这里,你若是不愿意也是没有关系的。”
他,显然比自己来得磊落。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好似从不掩饰自己心里的想法,直接到让人瞠目,却并非纯粹透明。
比起他,小情更直接。
“请问李总,你结婚了吗?”
“小情!”
李树南并不介意小情的直接,相反的,他是心存感激的,至少,有了那么一个机会可以让蓝色更多地了解自己。
“我结过婚,但于两年前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跟着前妻生活在新加坡。”
只是一句话便对他当下的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概括。
在霓虹灯闪烁之下穿行,蓝色和小情漫步在三江口岸。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于此时刚刚拉开帷幕,城市里的寂寞男女开始上演形形色色的暧昧。
在李树南的咖啡屋,他当着小情的面问她:“蓝色,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除了秦易,她的生命还未为其他男子驻足,她敏感的个性看似独立坚强,实则脆弱。她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但也从未想过要为背叛自己的男人独守一份情感,她,只是习惯了防备和抵御受伤,懂得保护自己了。
所以,她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情感。
“蓝色,如果你不介意他曾离过婚,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接受他。”
“小情,我的生活并没有到必须得找一个男人来依靠的地步,我的心不愿为谁停留。”
“那是因为你还不曾放下秦易。”
蓝色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她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不愿再受到伤害。
和小情分手后,蓝色看见那辆熟悉的奥迪Q7又停在自己的楼下,“秦易,你放过我,好吗?”
她主动走向他,他摇下车窗,她站在他跟前只说了这样一句,便一直怔怔地站在原地。
“应酬回来,只是不知不觉地将车开来这里。蓝色,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看看你。”
她转身离开,心里觉得忧伤,说不出缘由,只是忧伤。
在沁着秋露的深夜,小区的路灯下有自己长长的身影,曾深爱过的,至今仍未忘怀的男人默守在自家门前,她只觉得更忧伤和孤单。
她关上门,夜的黑将自己包裹。他在楼下,她不愿开灯,借着窗外映射进来的淡淡光亮,她赤着脚倚在窗边,视线徘徊于楼下。
如此,才可以大胆地看着你,秦易!
即便是灯光昏暗,无法将记忆中的脸庞细细端详,可,这一刻,她放任自己的眼泪,将头靠在窗沿,“秦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为什么要背叛我们的诺言?”
母亲送给她的手机在漆黑的屋子里发出声响,她光着脚在地板上小跑,在沙发上找到自己的风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正疑惑母亲为何会在凌晨时分给她打电话,电话显示屏上却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她试探性地轻喂了一声。
“蓝色?”
对方低沉温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此刻却近在耳边,在漆黑的夜里像一团温暖她心房的火焰。
“哥?”
“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