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看累了,就拉着我出来,刚好遇到“晴天”摩梭外婆的小孙子和他的“走婚媳妇”提着一桶东西出来。奇怪的是,这个走婚媳妇一看就不是摩梭本地人,看上去像是个江南美女。这下引来了璐璐的兴趣,紧跟后面。他们越过一个小山坡就往下走,坡下有小路,小路边上有个草棚。他们钻进了草棚,我和璐璐也钻了进去,一股刺鼻的臭味冲进鼻孔,我们倒退几步站定,才发现一匹马站在前方,他们两个人正在那里给马喂食物。
喂好了马,姑娘走了出来,璐璐又犯毛病了,跟在她后面问了一长串的问题:“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吗?平时怎么交流的?你家里人知道你在这里吗?他们答应让你来吗?你读书读到什么程度了?你喜欢他什么?你经常回家吗……”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了璐璐的问题。她是杭州人,杭州美女,两年前来到泸沽湖,喜欢上了这里,也同时喜欢上了身边这个帅气的小伙子。家里人开始也不同意女儿到这里来,但是拗不过她,只好放行。想家的时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回家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摩梭家庭还真有魅力,不仅摩梭婆婆的小孙子找了个杭州美女,长孙也找了一位上海美女。
璐璐听完怅然若失:“她们跟这些不识字的摩梭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思吗?”
全然当我是空气似的。
后来跟当地人熟悉了,他们说,这些外来的姑娘脾气比较大,但她身边的摩梭小伙子似乎一点意见都没有:这里真是女人的天堂,可以名正言顺地发脾气。
摩梭外婆、摩梭外孙和他们的媳妇,这些都算是摩梭的草根人物。盛名在外的摩梭有自己的明星,一个男人,一个少女。男的叫扎西,女孩叫九斤。
据说扎西做过导游,后来在泸沽湖的里格村自己开了一个店,从此在网上盛名远播。传说中的扎西,就像是美国的西部牛仔一样有味道。我们当初也是奔扎西的旅馆来的,没想到里格村正在建设,扎西的旅馆在翻新,没能住进去。
泸沽湖隐退的阿夏2
第二天我们找扎西,刚好在工地上见到他,跟我想象的一样:长头发,乱胡子,大毡帽,短佩刀,40多岁的西部牛仔风味。他当时正在给工头交电费,他拉开腰包,里面一捆一捆的,都是钱,这是我们对扎西的第一印象。扎西邀请我们到他的马场去骑马,我们没有时间去。找了九斤,九斤不在,我们都很遗憾,据说九斤是里格村的公主,长得很漂亮。
见了扎西回来,璐璐又呱啦个不停。阿智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给我们讲了扎西的故事。前两年,里格来了三个小姑娘,她们从网上看了扎西的描述,痴迷不已,等到假期就相约赶来了。在路上,她们拦了扎西的车子:“请问扎西住哪里?”
扎西回答说:“我就是扎西。”
几个女孩不相信,上下打量扎西:40多岁的样子,胡子拉茬还长得很黑,毡帽没戴,头发紧紧贴着脸,整个一土老汉。
扎西拿出身份证给她们看。她们接过来一看,都失望得哭了。
其中一个还边哭边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跟网上说的都不一样的。”
她们忘记了,扎西很早就出名了,她们看到的网上资料,大概是十年前的吧。
在泸沽湖的日子,天天在“晴天”和“水上人家”之间来回跑,熟落得“晴天”家的狗见我们都摆尾巴,我还能蹲在它身边轻易地揪着它的耳朵玩,它也不会给我脸色看。天天往“晴天”走,是有原因的,我们和“晴天”老板阿智比较有“渊源”:
阿智是深圳龙岗人,带着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小叶来到泸沽湖定居,已经两年了。他经营的“晴天”小旅馆,有个很大的院落,中间可以摆放桌子凳子,还是这一带篝火晚会的场地。楼上住人,楼下的小角落里,住着一户摩梭人家,他们就是阿智的东家。东家有一个摩梭外婆,一位摩梭妈妈,还有两个摩梭儿子。大儿子和一个上海姑娘在一起,小儿子和一位杭州姑娘在一起。阿智每天都能够看见这两对相约着,一起喂猪、一起放马,却很少见他们说话(不知是言语不通,还是不用说话)。
至于阿智为什么会来到泸沽湖,很多人心里都抱着很大的好奇心,阿智只是淡然地说,因为累了,想要换一个环境。不难理解一个玩电脑的人,对机器厌恶的时候,会有多依赖青山绿水。
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有一对从东北来的夫妻——蒋大姐和她丈夫,坐在阿智的小酒馆里相对喝酒,热了一壶又一壶,却丝毫没有醉的意思,但话却开始多了起来。
蒋大姐看我和璐璐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就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出于职业敏感,我和璐璐似乎意识到问题后面的严重性,立马直起身子,慢吞吞地说:“才几个月。”
蒋大姐笑笑说:“我猜得差不离,看你们这么腻着。”
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笑。
蒋大姐回头看看阿智和小叶,阿智在酒柜里,小叶在外面给他们伺候酒水。大姐说:“阿智,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阿智比我们更不好意思,嗫嚅着说:“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大姐不放过:“多久了?”
阿智笑笑。
小叶看阿智不回答,不忍心地回话:“从小时候就在一起了。”
蒋大姐有些吃惊:“你们不会是早恋吧?”
小叶呵呵笑。
大姐回头对阿智说:“阿智,结婚吧,你看小姑娘跟着你都成大姑娘了,你还不结婚!”
阿智只笑不语。
蒋大姐说:“小叶多好!希望我们回来这里的时候,看见你们已经结婚了。”
阿智还没搭话,沉默了很久的丈夫却开口了:“咱明儿搬到隔壁住,后天回来。”
小叶乐了。
阿智后来跟我们说,他们还要回到深圳去的。他们每半年都回去一次,回去见见老朋友,看看深圳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免今后回去无法适应。
如影随形的小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和他在一个水纹中的浮萍,并排漂泊。
泸沽湖畔,母亲湖的身边,最自由的生命不是人,而是牲畜——它们基本上都是放养的。
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拱着泥,寻找食物,这点待遇就不如猪圈里的同胞了。但它比圈子里的猪活泼,经常对着栅栏腾挪跳跃,是猪里面比较优秀的跨栏运动员。
为了测验它是不是跟别的猪不太一样,我提议跟这只猪赛跑一次。璐璐看看没有人,同意了我的提议,我和猪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它不害怕我,也不理会我。
璐璐看我作好了起跑准备,就拿起一枝树枝,在猪屁股上狠狠地一拍。猪像是上了发条似的,疯狂地跑了起来。它还有路不走,专往山上跑,没几分钟我就扛不住了,高原气候加上快速奔跑,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
猪跑了很远回头奇怪地看着我,然后慢慢走回来。
它走近,却不敢靠近我,我仔细看,发现泸沽湖的猪长得跟别的地方很是不一样,它的外貌有些超越品种了。照理说,它所有器官应该是又短又肥,而泸沽湖的猪却有一只又长又尖的猪嘴和四只精瘦的蹄子——这是它自我锻炼的结果,拱泥和跨栏造就了它现在的容貌。
泸沽湖的摩梭人对猪的这种生活态度是赞成的。一来不用喂养,节省粮食;二来猪不会自己跑了。
第一点我早看到了,第二点却不容易懂。说圈养的猪依赖人生活吧,这能说得过去,但这里的猪不用人养还不离开人,有点难懂。一只被饲养的猪会有很多生活依赖,但泸沽湖放养的猪,可不会有太多。
难道这是只热爱人类的、无私的猪?或者说,这里的猪活得很有理想、很有牺牲精神?
人类很长时间都是在“为吃上什么东西而奋斗”,而这里的猪则具有不同于人类的理想:为了被吃而努力。
怎么解释都没有道理。
靠谱一点说,可能是它依旧改不了它的种族精神:蠢。
这点让它毫无防备地轻信了居心叵测的人类。
如果猪都知道它们长肉是为了让人饱口福的,不知道它们会怎么做?相比饲养猪,泸沽湖的猪可能会更有机会活命,前者最多绝食,后者可以撒丫子回林子里做野猪去。
我一直在为这只天真而具有理想的猪担心。我讲一个它的前邻居鸭子的故事,就知道我不是瞎担心的。
半年前,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每天都能看到“晴天”的鸭子和“天上人间”的鸭子,相约结伴游向湖心的野鸭群。黎明出游,长夜当归。
鸭子们就这样相伴了一个月,半年,一年。有一天,主人惊奇地发现,鸭子们已经长得膘肥体壮了。
一个清晨,黎明的光线还没有惊扰到鸭子,它们静静地蹲在岸边,安睡在风里。这时,主人悄悄地起床了,他偷偷地摸到岸边,轻手轻脚地挪到距离鸭子一尺远的地方,准备好捕捉的动作。
一切都静悄悄地,只有风的轻抚。
“扑通扑通”两声,鸭子们先于主人一刻跃入水中,随即“呀呀”叫着,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见主人湿淋淋地爬起来,气哼哼地挤着衣服上的水。
猎食者的阴谋告破,鸭子们依旧健忘,依然晨起暮归。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夕阳把母亲湖的衣裳描得绯红,鸭子们游弋在蓝色的怀抱里,姗姗归去。岸边的主人,向着湖心,投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轰隆”一声巨响,土制的炸药爆炸了。
主人划着小船,很快就把那只被炸得半熟的鸭子血淋淋热腾腾地拎了回来。
另一只鸭子从此形单影只,它不再健忘,也不再上岸。许久,人们已经无从辨认野鸭群里那只很久没有回家的鸭子。
后来,朋友先庆告诉我一句话:生活似乎有很多选择,其实都没有选择。她说的时候,我想起了泸沽湖那两只鸭子。
这个故事是阿智讲给我们听的,用的是大白话,简单点说就是“炸鸭子吃”的故事。当时璐璐先生听得哈哈大笑,他那脑子里可能就这么一幅图景:鲜美的烤鸭!如果当时他是饿的,可能整个泸沽湖都会被他想象成鸭汤。
摩梭人这种幽默的吃法开始也能让我发笑,但回深圳之后,回想起这个故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我们自我放逐了几个月后,最终和鸭子一样等待被生活扔炸弹的那天。
可能一切生灵和人一样都有宿命,蠢的不单是猪。
几天后,我们就告别了泸沽湖回到了丽江。离开泸沽湖的时候,我们一直挂记着一个人:马玲。马玲是“水上人家”的老板,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天,天天骚扰她工作。马玲说她自己是东北人,但从身材上一点都看不出有东北的血统。她很瘦,额头很高,白白的,勤劳起来让我想起大表姐。
她喜欢四处游荡,毕业后游历了几年,来到了泸沽湖,就再没走过。
马玲心脏不好,却不怎么在乎病情的发展,每次和年迈的父亲通完电话后,她总是两眼通红的。父亲从来不阻止她出来,只是担心她。小时候她父亲就喜欢抱着她,给她看很多地图,而父亲的心愿就是走遍大江南北,但是这个愿望到现在都没有实现,倒是让她完成了。马玲对年迈的父亲心存很多难言的愧疚,可她说她做不到承欢膝下。
她常常和一些研究民俗的专家们在一起,也为许多学校的美术系老师、学生的写生提供很多方便。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就遇到了从四川过来的很多写生的学生。马玲像是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起早贪黑地忙。
马玲说,逝去的越来越多,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这可能就是她坚持留守的原因。但看得出来,对于从身边不动声色离去的东西,她很心疼,有时候也很孤独。
旅行的人,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总是心满意足,可马玲守着让人心满意足的东西,却总是战战兢兢的。她极为反感那些从外地来这里找艳遇的行者,他们一夜情的坏品位,已经严重破坏了摩梭人天然而人性化的婚姻制度,但她改变不了什么。为了透透气,马玲在丽江的新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她会定期去那里住几天,然后再回来。回来的时候,总会带回几本好书。
我们一直记挂着马玲,她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她说“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们从泸沽湖回到丽江,一路上就感觉到了这种危机。
从泸沽湖上车,除了我和璐璐,还有另外两对,无一例外地都是年轻漂亮的外地女子和当地的摩梭小伙,这是典型的黑白搭档,不用开口,从肤色上就能看出来。
其中一对,姑娘是四川人,据说来来去去泸沽湖几回了,每次都有不同的“阿夏”陪伴。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放平了位置,一路上咕咕哝哝,摸摸掐掐,毫无顾忌。
另外一对就坐在我们旁边,摩梭男子看似已近40,女子只有20多岁,江西人,从上海来。刚上车,他们正襟危坐地,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璐璐跟男子聊天,才知道,他是泸沽湖旅馆的老板,女子住在他的旅馆里。
这没什么好联想的,我笑自己无聊。
车子晃得厉害,璐璐睡着了,我睡不着,闭着眼睛养神。
这时候,身边有动静了。听得“啪”地一声,我以为东西掉地上了,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女子举着手,准备再拍打那只伸向她的手。神色是笑嘻嘻的,比后面那对多了几分顾忌。
其实完全不需要,没人认识他们。
女子发现我醒来,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又闭上眼睛了,我老人家还是比较懂事的。
一路上,他们就玩着这种半推半就的游戏,乐此不疲。
我烦了,一头扎进璐璐的怀里。半路停车,璐璐醒来了,再上车,璐璐还没有来得及睡着,旁边的戏又开始了。
璐璐可没有我懂事,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忍着笑,贴着我的耳朵说:“宝宝,那个女的又来这里找一夜情了!”
多事的璐璐,从来都这样肆无忌惮。他一路看,一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光明正大地看,这似乎比我更有智慧。这两个人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一边跟璐璐说话,一边儿玩。
璐璐笑着批评他们:“你们两个也太火爆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到了丽江,车子停靠点只有两个,一个是古城,一个是车站。
我们在古城下车,女子原定是在车站下的,临关车门,她蹦了下来。我们很奇怪,以为她下错地方了。
她毫不羞赧地说:“他烦死了,老缠着人,我先下来了。”
这时候从车窗外伸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女子大喊:“晚上打我手机啊!”
阿夏的隐退,是泸沽湖的宿命。马玲把整个人类的责任扛在肩上,未免有些太重了。
有一天,旅馆里来了个朋友王惠琼,她从我们这里去泸沽湖,我托她顺便去看马铃。朋友回来为难地说,她没跟马玲搭上话。那天晚上她找到马玲的时候,发现她蹲在酒柜下哭得很伤心。朋友悄然退开。
后来,再无马玲真切的近况。
“战斗鸡”和它的兄弟们
旅馆设施情况刚刚稳定,有客人来了。
房东老头又来了。
三天两头地上来视察,还时不时地打开我们的房门来参观。
这在我的生活过程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场景。
鬼祟是很猥琐的举止,我打心眼里瞧不上。
有一天,有对姐妹到小别墅住。清早起床,姐姐去上洗手间,门关着没有锁。
老头刚好在这个时候视察到这个房间,一打开房间,里面就传来一声妹妹的惊叫。吓得姐姐提着裤子跑了出来:原来妹妹正在里面换衣服,不巧被老头看见了。
这事儿让我和璐璐先生都非常生气,视察我们,忍也就忍了,怎么能这么打扰客人呢!
我们给客人不停地道歉,可看都看到了,道歉又于事无补,我总不能出主意,让老头脱了给看回来吧!
我们怕伤害到可怜的老板娘,决定不直接跟他冲突,找到老板娘,委婉地表达了我们的意见。
从此老头的造访次数锐减。
他没再来,却来了些跟他一样德性的动物:一只公鸡和一对鹅。
我又开始烦恼上了。
它们都是我的邻居,一个在我们旅馆的下面,一个在上面。这叫上邻下舍。
如果老头能称为铁公鸡的话,这只鸡根本不能叫鸡,该叫“战斗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