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只长得很威武的公鸡,跟老头一样通人性,就知道欺负善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惹的它,总之第一次它就把我追得四处乱跑。
“战斗鸡”穿得也比我鲜艳,打起架来也不赖。
“战斗鸡”跟我打架的时候,总是双脚高跳起,奋力一蹬,然后用鸡翅膀左一拍右一击,再伸过头来在中间狠啄几下,把身体能用的都用上了。最具有杀伤力的时候,它的身体就会呈月牙状。
别的它不会,天天就用这一招,但我还是被它打败了,我总是输得多赢得少。几乎每一次战役都以我丢盔弃甲告终,在我的人生历史中,这是一次光荣的自卫反击战。
我估计这只鸡是拿我当陪练了,在后来的一个月里,我隔三差五例行公事似的跟公鸡干上一架,然后灰头土脸地开门回家。
璐璐先生很奇怪我最近怎么老是脏兮兮的,我也没好意思说我跟畜生干仗了。
我输得没劲了,便再也不独自行动,公鸡看到我有人陪伴,分辨了一下形势,开始寻找下一个陪练对象。
过了一段时间,我掐指一算,我们在一起也有两个月了,我问璐璐:“我有没有缺点?”
璐璐先生想了想说:“没有。”
我认定这是假话,把冰冷的手放进他的腋窝,他笑定,好好想了想才说:“你有,你老黏着我。”
黏!居然有人说我黏着他,我哈哈大笑。在云南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璐璐对我,我对璐璐,都是绝对的独一无二。我们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但这不能怪我,得怪那邻居家的“战斗鸡”。
现在说说那对鹅。
这对鹅是我上方邻居家养的,据说,那是一对苏州来的老教授。
但我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两只鹅有教授家的涵养。
那两只小鹅,说实在的,它们并不算有多小,至少在它们鹅类的年龄来看,它们是青年鹅了。它们跟那只公鸡还真的是物与类聚,虽然我从来没有得罪过它们,它们也不会放过我。
我记得有一次,我从它们旁边经过,突然觉得屁股有些疼,回头一看,居然是它们,一鹅一口地夹住我屁股!
我一疼,提腿就跑,它死死地夹着,眼看就要被我挣开了,它们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用嘴狠狠地夹住肉,转了180度。那个狠劲儿,疼了我一个多星期,站不是坐不得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它们不吃肉,夹着我的屁股干吗?
直到后来,我看到了一则笑话。
这个笑话是这么说的:有个美食家进了一家餐馆,点了一个名为“鸡全席”的餐。
菜一道道地上,服务员得意地为美食家介绍:“这是鸡翅膀,这是鸡脖子,这是鸡趾甲,那是鸡嘴唇。”
最后一道菜上来:“烤全鹅!”
美食家故意看着服务员问:“这又是什么?”
服务员涨红了脸说:“这是鸡的兄弟。”
看完这则故事,我明白了为什么鹅会跟“战斗鸡”一样凶,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尽出些看似弱小的怪物。
蜜罐子与婚姻
在和璐璐一起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胖子,居然怕黑。每到晚上,天一黑,他就急着上楼,恨不得一辈子都不下楼的样子。
每次关灯,都是我殿后的。我倒不怕黑,就是每次看见璐璐脸上那种恐怖的表情,我心里就发毛。但我没敢说出来,不然这个夜就没法过了。
我们一边上楼一边关灯,黑暗紧随着开关的“咔哒”声而来,他恨不得能飞起来。这个时候,璐璐不改他良善的本性,知道我还在后面,他每听一个“咔哒”声,总是僵硬地回过头来拉我,顺便瞥一眼我身后。这种动作重复了四五次,直到关上最后一道卧室门。这个时候,我有事可干了。
璐璐很胖,他的脸用双手往中间这么一挤,就能出现个猪的模样。我很享受这个模样,但老这么挤着,也不太好意思。为了让这个动作合情合理,我能一边挤一边没心没肺地问:“你喜欢我不?”
我压根不是想要享享耳福,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双手的杰作上。在黑夜灯光的作用下,他完全猪模猪样的,说不出来是可爱还是滑稽。
璐璐不理解,以为我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就好这一口。所以我照例能听到“喜欢”两个字。
为了延长时间,我通常会继续问:“有多喜欢?”
璐璐回答:“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如此场景,如排戏一般,无数次地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估计得等哪天我看烦了猪头的模样,才算完。
这都是无聊引来的效应,我无聊的时候想玩,璐璐无聊的时候找事儿说。
璐璐闲着没事,总催着我结婚。
我问为什么?
他瞪着眼镜,好像能把我吃了:“我都跟你来丽江了!”
我说:“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璐璐软了下来:“不太好吧?”
没两天,他又提起结婚来。
这次理由很奇怪:“那个,那个结婚证很便宜,9块钱一本工本费。”
回答是,那你买一本去。
下一个理由更奇怪:“反正都是要结的。”
我说:“可那不一定是你啊?”
璐璐:“不太好吧?”
璐璐真是个实在的孩子,他居然不会说,我想让你幸福,这样说多好啊。不管做不做得到,先说说也无妨,而且我听着也高兴。
几次之后,我开始对结婚这种事情玩心大起。每看他安静的时候,就凑着他的耳朵说:“璐璐,我们结婚吧,不要拉倒!”
语速之快,璐璐丝毫没有反应余地,就这样白白失去了一次结婚的机会。
这种伎俩玩多几次,璐璐就恼了。我没好意思再用,偶尔逗逗他,他已经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地应一句:“宝宝,你骗我的。”
其实,对于婚姻,我没有太多的向往。我最怕失去的是自由和独立的空间,我很难以想象,失去这些,活着有什么意思?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璐璐,璐璐容得下我和我的自由。这时候,我看婚姻,就像是看着一坛蜜罐子。
这种感觉我很有经验。小时候,爸爸出差回来,给我带来一只很漂亮的橘子,我舍不得吃,就这么乐滋滋地看着、捂着,到最后被哄着一起吃了。
璐璐先生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认为,这个比喻对我没什么坏影响,但对他自己不太有利,他得承认自己是茅坑。
相比之下,关于婚姻与我的关系,我更愿意用这一句“我捧着糖罐不吃蜜”。人总得有盼头才行,茅坑与糖罐、屎与蜜糖,那可相差十万八千里。当然了,我可不希望我捧着的蜜糖,到最后跟小时候的橘子一样,给别人哄着吃了。
看到这里,有人肯定又要说“你做什么事情总能找到一大堆理由”。
请一定记住:只有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者是非常善良的时候,我才解释理由。
柴米油盐
平日里的生活平淡无奇。
他遇人就说,我是老板,他是店小二,背地里我才是跑堂的。我是个极为讨厌家务的人,说我贤惠,这有些欺负人。我觉得女子“贤惠”应该是“闲着什么也不会”——当然了,这是在有人爱的前提下。
可惜的是,本店只有我和璐璐两个人,没有帮工的。璐璐要干些粗重的活儿,我只好做饭。
我们在山上做饭不容易,得从山上下来去买菜。没有熟悉之前,我和璐璐总是走到古城,然后沿着大路走很远。
我们一路都能遇到传说中的纳西族人,这不奇怪,丽江以纳西族为主,是现今唯一仍在使用象形文字的民族。服饰依然是过路人注目的焦点:七星披肩是纳西女人服饰上的标志,纳西语称为“优轭”。在羊皮上部剪成四方形,底边近似大括号。寒冷时羊毛朝内,天热时则羊皮光面朝内。羊皮上部缀以长方形的粗毛呢衬布,称为羊皮颈。上部边沿,缝有一对绣有蝴蝶纹的白布背带,将羊皮系在身上。七星披肩的羊皮之上有两枚较大的圆盘,分别代表日和月,而七枚稍小的圆盘代表七颗星星,象征着纳西妇女“肩担日月,背负繁星”,以颂扬纳西族妇女辛勤劳作之美德;由七枚小圆盘中心下吊的十四根麂皮细线,则表示日月星辰放射出的万丈光芒,给人间带来光明与温暖。
我们看着这些服饰,知道这些知识,但是并没有深刻的理解。直到我们进入了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场地——菜市场。
第一次进市场门口,迎面而来的就是四五排猪肉摊子,每排站着三个纳西族妇女,一个个膀大腰圆,磨刀霍霍,挥动着砍刀,对着抡下去。
喀嚓喀嚓,砰砰!喀嚓喀嚓,砰砰!
几刀下去,一大块硬骨头马上耷拉成一团,被放进塑料袋子里。接着便是称重、给钱、找钱。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女屠夫。
忍不住乘着买肉的便利谈了几句。我左拉右扯地,终于憋出了那句想问的话:“你老公干什么?”
有些唐突,幸亏她没有觉得意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
璐璐一下子兴奋起来:“啊呀!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卖猪肉啊,那多累啊!”
女人笑了起来:“不累,我从十多岁就开始干这个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刀子往腰间的围裙上抹,刀上的碎肉离开刀口,直接挂在腰间的围裙上。女人不管它,接着砍骨头,碎肉随着身体抖动,像是颜色一样剥落下来。
纳西人的风俗就是这样,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养家糊口,男人在家干家务看孩子。但我没有想到连屠夫这样的职业,也适合女人去做。
买完肉,璐璐发现市场还有个小后门,他拉着我从那里出去,就是一条笔直的小路。我们不准备走平日买菜的路,决定从这里走走,看看能否回到旅馆。
走了一段后,景色豁然开朗。我们居然发现了一所学校,就在这个靠近市场的大山窝里,我们顺着方向走,竟然真的回去了。
这条路从此成了我们买菜的固定路线。奇怪的是,每天我们出来买菜,经过这里,总是遇见相同的情景:体育课。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觉得恍惚,好像我每天都过着昨天的日子似的。
菜有时候买得多,有时候买得少。店里有客人的时候,就多买。他们喜欢跟我们一起吃,每天晚上,客人都回来了,懒洋洋地走进厨房,高高兴兴地饕餮我的食物。
小店的萝卜白菜汤,就是我发明的。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我就做一道没有人会不爱的汤——我恶狠狠地把萝卜和白菜放在一起煮了,原本是为了惩罚璐璐让我下厨而故意的,没想弄巧成拙,吃得他喷喷香。
我们还学会了做包子,这是璐璐提议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面粉会从我手里变成包子,璐璐那双从面粉里伸出来的怪手,从一开始就让我怀疑,我们会不会嚼包子嚼得满嘴掉面粉。
结果是:非常好吃!璐璐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撩开衣服,得意地冲着我,在那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白肚皮上左右开弓。
那声音“叭叭”,“叭叭”,清脆吓人,让我想起久违的印度甩饼。
我们在挣钱方面没有建树,璐璐就拿着做包子的成功案例,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大肆地吹嘘了一遍。当然了,父母不会因为我们会做包子,就原谅我们的出走,但我们还是能够坚持每两天跟家里人通电话。
反正那段时间给我的印象是,不停地做饭、吃饭,从热恋莫名其妙地进入家庭生活,我也懵了。猜想别人可能还在花前月下的时候,我们就直接锅碗瓢盆了,实在没见有多大情趣。
璐璐看我带回来那么多书,突然好学起来:“宝贝,要不我们开始读点书?”
他从书堆里拿了本精装的《孙子兵法》,看了一下说:“哎呀,宝宝,太累了,我不明白它说什么。”
我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要不,我每天给你讲一点?”
璐璐居然像个小学生似的,非常乐意的样子。
古典文学我还没丢多少。我拿了本比较容易懂的《老子》给他讲,后来增加了一本《孙子兵法》。
开始的时候,我一边解释古字,一边讲解。璐璐听了前面忘了后面。我想了法子,提前十五分钟把注解标上,然后让璐璐对着看一遍,我再讲。
这样效率高了许多。
为了不浪费我的汗水,我制订了个检查制度。璐璐每天接受新的课程之前,必须回答上节课讲过的问题。
璐璐没记性,每次上课前都要看完我脸上的风云变幻后,才辛苦过关。
后来我们离开后,就再也没有继续课程了。璐璐连“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句都忘记了。
房客目录
有空的时候,我就上网。有一天,我上网无意中点击“丽江古巷”,弹出一张没有人的丽江光影图。
有所触动。
记得,以前学摄影构图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人是风景中最灵动的一点。所以,我们98中文这班人的照片里,总在三八界、黄金分割线等美丽规则的临界点上设计一个人,一个影,不让画面千篇一律地孤单。
知识伤害美感,就如人影伤害丽江一样。
走进丽江的人,大多来寻找安慰,丽江几乎盛不下这么多的伤痛。
这种臆想,让我想起了我的房客,胡艺。
胡艺是我的旅馆第一次接待的单身女客人。
她太静了,所有从她身上来的灵气都能暴露无遗。
看见她,我有些奇怪。独行的女子有两种:一种是像我这么任性的女子;一种是受伤的女子。但这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两类人。
她不怎么喜欢睡觉,一大早起来也不出去玩,迷瞪瞪去烧开水,泡菊花茶,擦小方凳,坐在阳光下写明信片。等我醒来,她已经垒了高高的一堆明信片和信纸了。
等我刷洗完了,我就该喂小乌龟了。这时候有个好事的房客跑过来,跟我聊起了乌龟。他似乎很在行,一口气给我说出来几十个乌龟的品种。
他显摆完他的专业才告诉我们,他专业养殖乌龟,供给各个餐馆。
接着他开始告诉我乌龟的营养价值,从肉到骨头,再到乌龟壳,没有一点浪费的地方。
幸亏乌龟听不懂人话。
谁要这么指着我,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可以吃的,还能五花八门地吃,那还不吓死我!唐僧能活着,那肯定是因为他拥有一颗雄壮的心脏。
我正瞎想着,突然反应过来:这厮不是想吃我的乌龟吧?
我打定主意,晚上一定把乌龟带回房间里去。
胡艺看我们说得起劲,也跑过来帮我喂乌龟,这下喂乌龟就成了她的事儿了。
从第二天开始,她喂小乌龟,一点一点地喂。不像我,每次喂小乌龟,乘着它吃得高兴,我就把它的身子翻过来,仰面朝天,看着它的爪子在空气里恼怒地来回折腾,再把它翻过来。
乌龟健忘,每次我来的时候,它都认不出来,照例没吃饱就得四脚朝天。胡艺来了,它就有福气了,能舒舒服服地吃个安稳早餐。
对于她,我就知道这么些,我以为她是头懒惰的驴子,也没理会她。
有天晚上,我趁着璐璐睡熟,带着日记本蹑手蹑脚地下楼。灯影下,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吓得我差点没摔下来。
我定定神,认出是胡艺。
胡艺也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来了她自然写不成了,她合上日记事跟我聊天。夜深人静,我们胡侃一通。
小姑娘从小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父亲早早因病辞世,母亲含辛茹苦。她的心非常细,是个懂得收藏爱的小姑娘。
我从没觉得她可怜,倒是觉得她活得挺踏实的,每走一步,都在努力地记住自己的脚印,都在努力地记住每个人,留住每个人。所以,她的心总是满满的。
这次来丽江,是她刚刚辞职出来,她马上要北漂了。白天她不停地写信、写明信片,就是在跟老同事告别。
她问我:“我刚才吓到你了吧?”
我笑了起来:“你不也给我吓到了吗?”
她说:“没有,我不怕鬼。”
我新奇了,很少有人真的不怕那东西的。
她说:“我觉得我爸爸没有离开我,他一直在看着我,保佑我,所以我不用害怕。”
我相信,没有人能漠视安全感,一个女孩,居然寄靠这种想象,无畏而坚定地生活着。而她所拥有的24年的安全感,就来自黑夜里那双眼睛。
这让我由衷地钦佩。
胡艺总爱打听我和璐璐的故事,很天真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这是个对爱情充满了无限浪漫想象的小女孩。我很老实地告诉她,我和璐璐也会吵架的,而且吵起来的时候,两人都感觉对方面目可憎,没有浪漫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