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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时候顺顺还只是蹬着平板三轮游动兜售菜蔬,有回薛去疾买他的菜,顺便聊几句,薛去疾问他租的那房住着怎么样,盖得结实不结实。顺顺就说,别人租的那些房若比成桃酥,他租的那间就是个牛皮糖,租金一样,他那间却结实得多,因为他那间房的墙上嵌着个石碑,上头刻着好多字,他只认出有“红泥”两个字……薛去疾一听,如获至宝,立刻表示哪天有空,他会去顺顺住处拜访。

那晚与老伴越洋通话,老伴又说:“我这边毕竟有儿孙,你那边是空巢老人,你可怎么打发日子啊?”他就笑:“你又不放心啦?怕我寂寞生邪?其实我充实得很,出得庙堂,下得江湖,我的人生更丰富多彩了!这不,我找到个线索,过两天就去拓那个红泥寺的碑去,真是一大发现啊!我会把寻访经过,还有照片,放‘伊妹儿’附件里给你发过去……”老伴闲聊里,说起他们那附近,又有中国人去买“号司”,都是一次性付款,住进去的人,开的是豪车,穿的是名牌,但是会大喉咙爆粗,令老居民们侧目。老伴的议论是,头些年来这儿的,大都是他们儿子那样的,苦读,奋斗,站住脚,贷款买房买车,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还贷,中规中矩邀请父母探亲……现在可好,移过来的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儿子跟她说,在一个派对上,因为对方问了自己的职业,也就顺便问对方在做什么,对方耸耸肩膀,告诉他:“我什么也不做。”因此那人也就根本不去努力学习英语,后来又在几个派对上遇见,英语还是那么烂,敢情人家是带着够活一辈子的钱移过来的,所需要做的,就是把钱花掉。薛去疾就和老伴在电话里感叹了半天这边越演越烈的腐败,以及腐败的输出对那边的污染……结束电话,薛去疾有种更强烈的清白自豪感。

于是就跟顺顺约了,一天下午去顺顺那里拜访。薛去疾表示耽搁了顺顺生意,愿意给他赔偿,顺顺说如果您这么样,那就别去了。双方是在有了感情的前提下来往,心里头也就都很舒服。

虽然薛去疾对红泥寺街的街面十分熟悉,但是,那天他还是第一次往巷子里走。他们楼盘对面的那边马路,有四条狭窄的巷子深入到里面。顺顺住在头一条巷子里。巷子的路面铺的是劣质的柏油,早已磨损破败,有些院落没有完善的排污管道,一些生活废水流溢到巷子路面上,蒸发出阵阵恶臭。薛去疾找到顺顺住的那个院子,有两扇生锈的铁门,大约很久没有关拢过了,门扇下的野生酸模已经蹿得很高。走进去,等于又是一道巷子,往里很深,推敲起来,应该是原来国营大工厂的宿舍排房,窗户朝南的那排应该是原来的旧房子,窗户朝北的,应该是在借对面那排原来的宿舍房后墙,这些年新盖出来的简易房,墙面和屋顶都十分单薄,纯粹是为了多收房租增加出来的小窠。几乎每间屋子外面都有独立的电表,屋顶上支着许多接收电视信号的小锅,但是自来水管却只有两个公用水龙头,分布在院里前后相距数十米。每间屋子并无明显的编号牌,薛去疾走进去以后只好大声呼唤“顺顺”,而顺顺也就很快笑吟吟地从一间窗户朝南的屋子里走出来,迎接他。

顺顺租的那间屋子,虽然陈旧,但是当年盖得很结实,比对面后盖的那些简易房强多了,何况窗户朝南冬暖夏凉,因此房租比对面同样面积的贵,他这样的是每月400块,对面的只收300块,电钱各家买电卡自理,没什么纠纷,水钱每季度按电表总数字由每户人口分摊,一到夏天,就会发生冲突。

顺顺请薛去疾进屋。掀开薄薄的布门帘走进去,薛去疾望了几眼,就感慨万端。大概只有十多平米,安放了一张双层床,下面是双人铺,上面是单人铺。其余空间是旧柜子、旧饭桌和几把折叠椅。一台旧的显像管电视机斜摆在柜子上,躺在床上或坐在饭桌旁都大体能看到荧屏。一个台式电扇,挤放在电视机旁边,薛去疾告诉顺顺那样很不安全,顺顺说不要紧,不到热得很,电扇不开的,开电扇的时候,也就不开电视。烧饭的煤气灶架搁在屋外自搭的塑料棚子下面,上货卖货的平板三轮车也歇在那棚子下。

顺顺给薛去疾沏好茶,没喝,望望,薛去疾就想起《红楼梦》里晴雯被撵出去以后,贾宝玉偷偷到下人的住处去看望她,所描写到的那种带膻味的粗茶。在《红楼梦》里,晴雯落难的那个旧屋破炕,离怡红院至多三里路远,那么,顺顺所租住的这个憋屈的空间,距离薛去疾他们那个楼盘中心区的豪华公寓,也正好差不多三里路的样子。为什么人世间到如今,还是如此地贫富悬殊?而且,他们那个楼盘还远不是最高档的,顺顺的这种出租屋也远不是最糟糕的。一瞬间,薛去疾想起夏家骏对副部级住房待遇的追求,减去了许多鄙夷,增加了许多理解。

从顺顺表情上,倒丝毫看不出他对自己住处有什么自惭形秽,脱去套头衫,露出不算健壮的身躯,顺顺不把薛去疾当外人,很爽朗地回答他的一切询问。顺顺还有个弟弟,也来北京挣钱,是收购倒卖旧电器的,顺顺屋里的电视机、电风扇,都是从弟弟那里白拿来的。弟弟另租了不远处的一处地下室的屋子住。他们兄弟在老家都盖好了房子,起的楼,但闲置着没住,说是等老了再回去住着养老,现在挣的正是将来养老的钱。他们父亲没了,母亲还在,如今母亲也在北京,轮流在他和弟弟家住,但是弟媳妇对婆婆不好,他媳妇非常孝顺,母亲只愿意跟他们住,母亲来了,就和媳妇睡下铺,他到上铺去睡。弟弟那里比较宽,母亲能有单独的床,大床小床之间还能用三合板界开,但是母亲还是喜欢到他这里跟大儿媳妇挤着睡。听多了母亲对他弟媳妇的怨言,他也曾跟媳妇商量,要么就干脆让母亲在他们这里长住好了,媳妇先不吭声,后来捶他一拳:“你是要我憋急了给你戴绿帽子是不?”顺顺就给她作揖:“别。我也不能总憋着。”

薛去疾就感叹:“贪官奸商占有那么多社会空间,底层民众却在如此的蚁穴里蜷着,腐败不除,何来公正!”就告诉顺顺他所知道的种种腐败现象,比如那海鲜饭庄包间,就是官商勾结的场所,一顿下来,动辄两三万。顺顺也就告诉他,在他们老家,村干部改选,公开地买选票,你不收那钱还不行,收了钱不投他一票更不行,等那主儿当选以后,就只给私下给他钱财的人办事儿,像他和弟弟那样的一般人,只丢个白眼珠给你……

聊得投机,薛去疾竟然忘记所来为何了,顺顺手机彩铃响,是他媳妇打来的,说就要下班,扫完马路收了工,要不要买点熟食回家?他媳妇不仅记得这天薛先生要来做客,而且记得是要来看碑的。薛去疾这才赶忙问,那碑在哪儿呢?顺顺站起来指给他看,幸好不是在那双层床和那边柜子后头,是在饭桌旁的那面墙的下部,顺顺去取下门帘,又燃亮电灯,光线还是不大行,就找来大手电,给照着。俩人蹲下看,果然,当年盖这排房时,把一块旧碑,嵌在了山墙底部,估计当时的宿舍排房,就到这间打住,但是后来这面山墙又成了隔墙,那边又接续着盖出了很多间。顺顺说他是有天把耳挖勺掉在了地上,跪下去细找,才发现那面墙底下部分是个碑,模模糊糊还能看出碑头上雕出的花纹,碑上的字大多认不清了,但是分明有“红泥”两个字……薛去疾蹲着看不分明,也就跪下,确实,有“红泥”两个字。在顺顺举着的手电筒的光圈里,又认出了“红泥”两个字后面的那个字,应该是个“庵”字。薛去疾非常兴奋。在顺顺帮助下,他先将碑面清扫擦拭干净,然后取出带来的墨汁宣纸排笔,拓那碑文……正忙乱着,顺顺媳妇回来了,见状大惊。后来顺顺媳妇就将买来的猪头肉用盘子盛好,又有自家存着的炸花生米,先让薛先生和顺顺就着喝现成的二锅头,自己在那边小炕桌上麻利地包上了包子,不一会儿就在屋外棚下蒸出了一大笼豆角粉丝的素包子,热腾腾地端到他们面前。薛去疾一尝,竟非常可口,觉得比吃那天麻爷埋单的鲍翅宴舒服多了!

卷起干了的拓纸,薛去疾亢奋地议论:“不管这个红泥庵跟京剧里的那个虹霓关有没有关系,这个碑都是一大发现!这里地名俗称红泥寺,有道理的!古时候庵寺在俗人嘴里就不分的,庵也可以叫成寺的。可惜还不能看到这碑的那一面,你们隔壁住的谁?那一面也该拓。估计这个功德碑,就是一面记录这庵的营造缘由和过程,另一面镌刻当时捐钱人的名录,捐钱修寺庙就是功德嘛!现在外面那条街的正式名称叫功德南街,也就得到解释了!”议论完又追问隔壁租屋子的是谁,顺顺就告诉他,原来住着个见人总低着头不吭声的人,也不知道干什么营生的,总归都以为是个最老实的人,没想到前些日子忽然开来警车,给铐上手铐逮走了,从隔壁他租的那屋子里,搜出了两麻袋假公章假证件。原来,这附近人行道上、电线杆上,用小喷枪喷出的那些“办证”两个字连着一串手机号码,全是他留下的广告,也就真有人打电话约他见面办证,他做成了假证,再约地方,一手交证,一手收钱。听说从他身上搜出的银行卡上,有十几万呢!现在他租过的那间屋门上还贴着封条,不过房东把关系疏通好了以后,很快也就会重新出租吧,那时候顺顺可以帮忙联系,看能不能进去把碑的那一面也给拓了。

薛去疾听了就感慨:“你们这院子里还真是什么角儿都有啊!邻居们都相处得怎么样啊?”顺顺媳妇就说:“要说好,也真好,谁也不管谁的闲事,真有了难处,求求,九家冰冷,总还有一家是热和的。要说坏,那随时就会闹起来,动刀子,出人命,不稀罕的!”顺顺就举例子,院子最里头,住隔壁的两家,都租的是简易房,墙薄。一家是四川来的,男的是油漆工,跟着包工头搞装修,女的给楼盘里的人家做家政小时工;再一家是东北来的,男的秋天也光膀子,半边身子上刺着个龇牙咧嘴的东北虎,也不知每天出去靠干什么挣钱,他媳妇就在家带孩子,孩子还小,不足岁吧。那四川人就是嗓门大,他家来了亲戚,女人家们高兴,大呼小叫的,你以为是吵架,其实是亲热。那天两家的男人不知为什么都在家歇着,东北来的那家就嫌四川来的那家太吵闹,先是敲墙壁,一点不见收敛,后来那东北汉子就到隔壁门口去嚷,骂的粗话,意思让他们闭嘴,那四川娘儿们,还有她的女亲戚就出屋,一起吵,意思是我们说笑关你什么事?那东北汉子就越发骂得难听,四川汉子就冲出屋,跟他对骂,骂得更难听,其实究竟骂的是个什么鬼,两边也未必都听明白了,总归都辱没了八辈子祖宗。那东北汉子就指着那四川汉子说:“我好男不跟女斗!你小子要再敢骂一声,我就拿刀来砍你!你信不信!”那四川汉子越发骂得欢,还把脖子往前梗着,意思是你有种你拿刀来砍呀!没想到那东北汉子真的回去操来把菜刀,抡起就砍,东北人高大,四川人矮小,那四川人用胳膊一挡,顿时刀就砍上了胳膊,血花四溅。这时候不少邻居出来了,见那血光都惊叫起来,顺顺两口子也出屋看见了……薛去疾听了心口有兔子撞,原来这个院子里凶气不少!忙问:“出人命了吗?后来谁报的警?怎么收的场?”顺顺媳妇就接着报导:四川那家没报警,邻居们也没人报警,他们两口子也没想起要报警。血溅出来以后,那东北汉子把刀撂地上,扇着肩膀就大步走出院子去了,四川那家媳妇跟亲戚就赶忙用平板三轮把她丈夫往医院送,听说把胳膊上的筋都砍断了一根,缝了好多针……后来那东北来的女人带着孩子也离开了,从此再没露过面,一定是搬到远处去了。那四川媳妇后来跟顺顺媳妇说,她那个时候本应该冲到东北那家屋里,把他们那孩子抢过来抱走,那样那东北坏蛋就早晚会给逮起来,可是倒被她男人骂了一顿,说冤仇不能那样越结越深,就是给人家判了刑,几年以后出来,咱们家不更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再说那家女人孩子有什么罪过,非拿人家当人质?于是也就算了。没多久他们家也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另租地方过了。后来顺顺媳妇还在街上遇到过那四川女子,她说她男人如今干活时,那只胳膊都还支撑得下来,可是一到下雨天,那被砍过的筋肉还要隐隐作痛……

薛去疾只觉得信息满溢,而且这些混乱的信息大大减弱了原来心里洋溢的那种“遨游江湖深水区,桃花源里沐清风”的欢愉感,增添了一种今后再来这种空间务必小心谨慎的自戒。

顺顺送薛去疾往院外走。没想到快接近院门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响起:“不是辛弃疾而是薛去疾,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薛去疾正纳闷,已经被一个从旁边转到他正面的人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