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代王次年五月,雍国军队进犯,雍景王御驾亲征,封国以黑羽骑为主力,举倾国之兵力相抗衡,双方势均力敌,逐渐形成鏖战的局面,两国边境线上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远离战线的后方,好不容易稳定的秩序也逐渐开始崩塌。
前线战事持久不下,太师罗浩再也坐不住,向女王请命亲赴战场。他知道若是私底下向姬伯雅辞行,她定是不会让他去涉险,所以他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请命,不给姬伯雅留一丝退路。
他和她之间本就有流言蜚语在传,如今姬伯雅如何能在群臣面前护短,听罗浩一字一句掷地铿锵,姬伯雅只能暗暗咬牙切齿,她不露痕迹地轻抚上平坦的小腹,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腹中真有了他的骨肉。
她本该不起波澜的双眸忽然盛满了怨恨,那个男人真的就这么狠心,强迫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如今又要抛下他们母子去冒险。父王曾今如此,仲羽也是这样,就连疼她宠她的浩叔也一般无二,在这些男人眼里女人就真的只是一件物品?
可即使再怎么忿恨,她也只能强按下心头怒焰,取出由自己保管的王军虎符,将其一分为二,亲自步下白玉阶,纤足踏过九曲桥,步到罗浩跟前停下,把其中一半交到跪在自己跟前的罗浩手中。
“朕期盼太傅大人早日凯旋而归。”
姬伯雅俯身,双手触向罗浩健壮的臂膀,将人扶起来,她头顶金冠上金丝攒的珠帘将她的面容覆盖住大片,没人能够看得见她的神情,就连和她咫尺距离的罗浩都看不清她的模样。
然而就在她和他靠得最近时,从那细密的珠帘之后,传出她的轻声细语,话语之柔只能她面前的罗浩刚好听得清。
“作为君主,朕信任太傅,敬重太傅,可是作为女人,我恨你。”
两人都站定,她心碎凝眸,他浑身僵直。
她赫然转身,身姿依旧高雅,而脚下,每背离他一步,就轻浮一分。
身后忽有一阵风袭来,她觉得身体忽然一轻,没了支撑。姬伯雅从惊骇之中回神,才发现罗浩从后将她抱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如此大胆。
“你哭了。”清幽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他已经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的眼底只停留着她转身时珠帘撇开的那一瞬间她眼底泛起的泪光。
那时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做了多么混账的事,她只有在婴孩时期哭啼过,三岁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掉泪。他早已经忘却她是水做的女人,现在才知她是”未到伤心处,有泪不轻弹”。
“朕没有。”她抬起高傲的下巴,不让眼中的氤氲落下。
罗浩抬手去掉她覆面的王冠,她一头黑发如泼墨一般坠下,长长的情丝泄在白玉理石上,乱如烟。
没了遮掩她有些慌乱,好在侍监懂情势,忙扯起尖细的嗓子对文武百官道:“退朝!”
朝臣一见这一幕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全都知趣地退下,虽说帝王家无家事,但这男欢女爱他们又如何置喙。
转瞬间朝会用的临渊殿内只剩女王和太傅二人。
“我留不住你,要走你这负心人就走,还拉拉扯扯放不下做什么?”没了旁人在,她才放下修养朝他大吼大叫,对他又挠又抓,这模样活脱脱一顽固发疯的母猴。
“我怎么就负心了?”他也怒,他愿意离开她吗?不,他百万个不情愿,可是家国天下,他要守的是她的家,她的国,她的天下,他何错之有?
“就算你去妓院里睡一个姑娘,你都要给银子吧?可是对我呢,你留给我什么了,你比去妓院的客家还要薄情寡义!”她气他,所以胡言乱语,即使心里明白他的初衷,可是自己就是没办法忍受他要去为她的义务和责任去拼命这种事。
“你再睁眼说瞎话试试。”罗浩按住她小腹也吼了回去,“什么都没留给你吗?那你肚子里的是什么?”
她忽然嚎啕大哭:“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不要,你非要给人家,等我有了身孕,你却要扔下我离开,你要是回不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你要我怎么活,怎么活?”她身为女王,未婚有孕,她要怎么面对天下人的质问。
他吻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哭闹下去,等她只剩抽泣时,他才离开她温润的双唇,立誓道:“等平了乱,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她渐渐平静下来,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她抱着他的脖子恸哭:“浩叔,你想着我和孩子,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我身边,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王位上,你还记得我母后对不对,浩叔你记住,你要是有三长两短,伯雅一定会步母后后尘。”
死了就一了百了,天下谁爱要谁要,她再也管不了了。
“你……”
“我意已决,你去罢。”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不是想增加他的负担,只是在表明她的心迹和决心。
她再次旋身离开,他望着她曳地的长发,没有出口唤她,他怕面对她红通通的双眼,他会畏怯。
姬伯雅浑浑噩噩步到韶华宫,望着宫门牌匾上”韶华”二字,她忽而流露出哀伤。
等,等,等……男人总是叫女人等,却不知韶华一瞬倾,女人为男人所惜的年华就那样浪费掉了。
她眼眶中流下的冰泪,落地如玉碎。
此一别,生死两茫茫。
再说千离,自从姬仲羽不辞而别后,她昼夜难安,一入睡总会梦见他白袍赤染,剑蚀戮血的画面,所以她睡不着,又吃不下东西,这样一来她好不容易养胖起来的身子才一个月的时间又消瘦了下去,直叫采儿心疼,风花雪月四女着急。
而且,据风铃回报的消息,边防还未靖,国内诸公也开始露出锐利的爪牙,都想趁乱坐上封国的王位。
千离一想到王姐孤立无援的境地,心里就更加难受,这些都不是王姐的责任,可王姐却为她和仲羽扛下了一切,让她好生羞愧。
又是不眠的一夜,大堂忽有人来拍门,千离心烦,着家中伙计前去打发,自从姬仲羽离开后,药堂就只抓药不给人瞧病了。
伙计跑到药堂,并不将门打开,只是隔着门板大声道:“要瞧病去城北的药堂,这里午时后就关铺子,见谅。”
门外人未走,只回道:“别的地方治不了我的病。”
伙计一听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来人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善恶缓急,不过只要是男子,伙计就决计不会开门,又道:“老爷不在家,家中没人可以瞧病,你还是走罢。”
“我的病你家夫人便可医。”
冰冷的音色从门缝中灌进,伙计怔然间,忽有人破门而入,伙计还未反应过来,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带着他的血深深插入他身后的墙中。
伙计一口气未断,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意志,硬是回转身向后院奔去。
千离在院中坐着纳凉,怀里正抱着女儿羲和,忽见伙计跌跌撞撞回来,还未至她跟前,就听伙计喊道:“来者不善,快带夫人走……”话音落,人已经不支,跌倒在地上。
千离忙将女儿抱给綦连采儿,上前去扶这个昔日姬仲羽身边的近卫,她看见他胸前的箭伤,再见他呼吸困难,便知他没救了。
“夫人,快走……”
“别说话。”她看不下去他一边溢血还一边担心她的安危。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摇头,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最柔的女人,他怎么也忘不了有一次他冒冒失失闯进主子房里时她正给小主子喂奶的场景,这让从不近女色的他第一次对女人起了念头,而且对她他还有过非分之想,这个女人毫无半点儿架子,对谁都笑意浅浅,会帮他们这些下人缝衣服,谁有个头疼脑热她还亲自给他们煎药,总之,她是个好女人……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躺在她怀里是什么感觉,如今她抱他在怀中,那种温软香甜的滋味让他流连。
“夫人,对不起,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他曾今怨恨过她,认为她拖累了主子,可他后来明白主子为她舍弃了江山是值得的,就如同他愿意为她舍掉性命一样值,她的怀抱真的好温暖,他想是个男人都不愿意放弃这块温柔乡……她揪紧的眉心是在为他难过吗?如果是的话,他这辈子真的没有遗憾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失去光彩,他才十八岁,前天她还和风花雪月她们一起戏弄他,说要给他找一房媳妇,他急的一脸通红,语无伦次,那样子十足可爱。在药堂里所有护卫中,他最爱弄破衣衫,也最常受伤,她为他缝补包扎的时候最多,所以也最熟悉他,他叫卫青,她喜欢叫他小青子,他很青涩,是个见了她总是会脸红的孩子。
她把他的眼帘抚下,他就像睡着了一般躺在她怀里。
他的情就像一粒种子,还未萌发就死在泥土里,若灵魂还有来世,但愿还能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对千离而言,死人她见过不少,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安静地死在她怀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两个字便可形容,那就是——难过。
眼前忽然有一双白色云纹靴出现,她没有抬头也知那人是谁,他特有的冷然狠鸷她不会忘却。
“我给你做凤翼弓是让你防身自保之用而不是让你滥杀无辜。”
这世上能够穿胸而过的弩不少,但是能用极细的短箭透胸的弩,一定是她的那把凤翼所致。从看见他胸前极细的伤口时她心里便有数,所以才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无戒堂?为什么要叫无戒堂?是无所不戒之意?”轩辕无尘无视千离的指责问道,轻身移到千离跟前,将千离从地上拉起来,气势优雅但动作却十足粗鲁。
綦连采儿和风花雪月要上前来抢人,被千离喝退,无尘心之狠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她不想再看见有人为她而死。
“不,是无一需戒的意思。”她抬眸与他对视,低沉的话中溢出和他所揣度之意大相径庭的词意。
他将环住她的手臂收拢几分,无一需戒,他喜欢她的答复。
若为王,这天下他将无所可戒。
他将邪魅的目光投向綦连采儿怀里的婴孩,剑眉一扬,噙着细笑道:“三师兄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
见无人回答,轩辕无尘的属下便去綦连采儿手里夺孩子,綦连采儿怕伤到幼子不敢争抢,孩子便轻易被人抱走,那属下毛手毛脚一番后将孩子呈在轩辕无尘面前回道:“是个女孩儿。”
轩辕无尘点点头对千离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姬羲和。”
他微微一笑回道:“还好师姐生的是女孩儿,要是生下的是男孩儿,我就不会留孩子性命了。”他摆摆手,下属知趣地将孩子抱走。
“你来找我做什么?”她没有料到本该在前线的他会出现在封国内地,他果然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有事求师姐。”他不急不缓地回道。
她轻笑不屑,他求人的态度和方式未免忒与众不同了些。
“我有近半年没有服用束心草的解药,我想这么重要的药方姬仲羽一定告诉过师姐对吧,师姐要是不救我,我活不过这个月。”自从他起兵之后,千禧就再没有给他解药,那天他去找千禧,以为血缘能够打动他,哪知千禧的愚忠让他恼火,他不但不给他解药,还将本来的解药全部毁掉。
千离撇过脸问道:“我若是救了你,你会退兵安守一隅吗?”
“不会。”他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不会用任何事来要挟你,救与不救全凭你的意愿,不过你得跟我走,我需要用你来拴住某个人。”
轩辕无尘将千离打横抱起,他只将千离和羲和带走,至于其余的人,他等着他们去通风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