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千离虽然有些吃惊,弄不清楚究竟,但她也不觉惶然不安。至少她认为轩辕欲退了亲事,她的仲羽哥哥应该可以睡上几天安生觉,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至于自己的处境,千离觉得并不坏。她所住下的千秋阁一层为殿,二层为寝,三层为阁,整座玉楼处处雕龙画风,陈设精美,比她小时候所住的破瓦房好上不知多少倍,这么舒服的地方她就暂时先住着好了。
她现在虽然被锁在三层,但是以她的身手,要出千秋阁还是轻而易举的,只是一路行来王宫戒备森严,她要出宫恐怕便有些困难,不过稍微给她十天半个月的,她打洞应该可以出去。
她的想法很天真,等她吃到苦头时方才知道后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之地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
房门外锁链响动,门被推开后涌进来数名面无表情的宫人,皆是清一色的女子,为首一位妇人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她神色偏厉,见了千离,却露出一瞬的惊愕,随即掩住,只是福身一礼,“奴婢带六尚二十四司女官来给离美人问安,以后离美人的生活起居皆由六尚负责。”
妇人身后的宫人也跟着她行了礼,门内站了六人,门外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有劳各位了。”千离也回了一礼,她一时心血来潮,告了她从未用过的女儿家的福身礼,看得那一应女官愕然不已,皆露不耻之色,心里更是没将他当男人看待。
千离问面前妇人:“这位尚宫如何称呼?”
“奴婢姓陈,单名一个锦字。”
千离早看出这位陈氏尚宫对她多有不屑,只不过尚宫为女官之首也才从五品,她虽只是一个美人,可却是正四品,就算她在雍国无半点儿靠山,这些奴婢也不能对她不敬。
之后便是一些琐事,比如司制官要了她的身形尺寸,司饰官问了她的喜好,千离都毫无兴致随便敷衍了事,好不容易等到司膳官问她喜欢吃什么时,陈尚宫却对其嘱咐道:“你记住,他今后只能吃流食。”又唤了司药官嘱道:“在离美人每餐的膳食里都必须加上损阳补阴的药材。”并让一旁记录的司薄官写清楚。
此话一出,千离背后就冒出冷汗,自古后宫都有养男宠的秘法,这些她不是没听千禧说过,吃流食易洁肠,而加入损阳补阴的药材是为了让男宠无法行男色,后宫妃嫔无数,若是出现宫人和男宠苟合,误了王室宗族血统,那可就是大事,所以万不可出差错。
这些都不是她担心之事,她本以为轩辕欲点她做美人只是想要羞辱她或者是仲羽哥哥,她万万没想过那色胚会来真的,而且更让她忧心如燎的是轩辕欲若真要她侍寝,那就什么都完了。
本来心里就愁,看见侍儿端上的流食她更是没胃口,只喝了些茶午膳便草草了事。
就这样她终日惶惶不安,后宫妃嫔皆清高,就连王后都不会召她去问安,所以她白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可能她真想将自己变作隐形人。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她便摸出千秋阁探路,看看有没有出宫的门路,可惜一连五、六天下来,她所获甚微不说,整个人居然瘦了一大圈,这也是必然的,她一天到晚东西不吃觉也睡不着,不瘦才怪。
没吃东西人就不会有力气,更会没精神,这一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舀了口汤喝便无精打采地坐在楼阁的窗台上背靠窗框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人便和周公下棋去了。
本来睡得挺悠哉,然而隐约间一股无形的压力迫来,让她倏然睁开双眸,就在眼前咫尺之处,一张刚毅俊冽的脸庞赫然入目,隐着锐光的黑眸狠鸷得令人胆魄。
千离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身后窗外乃是悬空之地,她人一沉便坠向楼阁外。
“小心!”
一道经历过岁月沉淀的浑厚声嗓响在耳边,与此同时,一只壮而有力的胳膊将她拦腰抱住,那人一收力,将她整个人拥进他宽厚的怀中。
在此过程中她无意间看到他剑眉微拢,黑曜般的眸子里竟盛有柔情。
然而在千离眼里,他是睥睨群雄的霸主,是唯我独尊的王者,帝王之路皆是尸骸铺就,他踩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而行,漠视众生血泪,没有一副铁石心肠便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之上,所以这种温柔不应该出现在他轩辕欲的眼里。
“你在探究朕。”除了那个女人,怀中人是第二个敢直视他双眼的人。
“我在想陛下纳我进后宫的缘由。”自从他点她做美人后他从来没有来过千秋阁,千离以为他可能真是有意羞辱而为之,本来稍稍放下的心此时又不安生起来,而且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她不禁心跳加速。
她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分毫,他停在她后腰上的大掌让她如临大敌一般,完全放松不下来,平时常会冒出点小聪明的大脑此时也不听使唤,满脑子都是她会被压的画面,她暗自埋怨千禧,怪他将她带坏,学了那许多的不正经。
“你和一个女人很像。”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陛下喜欢她?”所以拿她做替身。
她妄自揣测,说完便有些后悔,因为轩辕欲的唇上裂开一道冰刻般的冷笑:“不,朕恨她。”然他墨色眸子里竟泛起一丝哀伤。
那一个眼神让她明白许多,比如什么叫爱之深,则恨之切。她心里不住在打鼓,可别轩辕欲光把爱给了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却把恨全都加注在她身上,那她可就真是倒霉催的。
他的恨绝对可以让她万劫不复。
“闭眼!”察觉到怀中人又在窥视他的内心,他忍不住喝道。
而他的话语就是那么有威慑力,她不敢再看,颔首掩下纤长眉睫。
视觉一旦失去,她才赫然发现他身上溢出的成熟男人的气息是那样强烈,不像师傅身上那种轻逸之味,也不像昆仑山下遇见的雍雅男人那冷酷之息,那是一种无人能敌的霸道之气,会让人不自觉地颤栗不已。
她能感觉他粗糙的指腹游移过她的眼睛、鼻子、唇,滑过她的脸颊,绕过她的颈项,在她胸前停住时她分明听见一声叹息。
忽然,她觉得身体一轻,被他抱起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待他将她放置在榻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对他吼道:“不许碰我。”
轩辕欲一滞,听见没,他用得是不许而不是不要,他拥有数不清的女人,不管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他还是他强要来的女人,她们连不要都不敢对他说,何来他这样趾高气昂地冲他喊,而这个词是那个女人的专利。
她对他冷若冰霜,无情到冷血。即使抱过她无数次,却总是暖不了她的身心,反而让她恨他入骨。
也许他当初对待她的方式错了。
“朕只是觉得睡在榻上比睡在窗台上安全,小卫侯,你以为呢?再说,朕没有抱男人的习惯。”
“谢陛下体谅,千离不……不睡了。”她都快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敢安心睡觉。
“真不睡了?”
“不睡了。”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好,你伺候朕沐浴更衣,朕正好乏了。”
千离脑袋里的自己早蹲阴暗处捶墙画圈去了,她就是欠啊!
千秋阁一层的大殿里便有沐浴用的龙泉汤池,掌汤、沐、巾、栉、玩、弄的司饰女官教了些千离怎么伺候君王沐浴,她便这样赶鸭子上轿。
男人裸身她不是没见过,以前在昆仑山上,每到夏天千垚、千禧、千羽还有千尘都会拉她去山溪幽潭里游泳解暑,小一点儿的时候她还挽着裤子下水和他们闹,大一点儿知羞后便很少和他们下水了,她总是撑着伞坐在岸边,看着光溜溜的他们戏水玩乐。
可少年的身材和成熟男人的身躯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别,她看他们的从没脸红过,可此刻她褪下男人一身华服后,他精壮的男性肌理以及下面傲人之处,让她耳根子燥热起来。
完了,她眼睛一定会瞎。
等他踏入池中靠着池壁坐下,水没过他的胸膛,她才觉得呼吸顺畅一些,按照司饰官所授之法给他洁身。
放下他的发髻,让他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同时将凌厉之势也放下的男人,眉目间的不羁和随意竞和她脑子里二师兄的形象重合,她想,他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定也像二师兄一般是个风流浪子。
“让你堂堂男儿为奴做婢,你可会恨朕?”说他是堂堂男儿,轩辕欲觉得都是抬举他了,他除了那身不输男儿的傲气和男人的平胸外,他真看不出他那一点儿像个男人。
“没有。”她如实回答,他们之间好像没有深仇大恨。
“你如何看朕?”他又问,很奇怪,他很想知道他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千离不了解你,但是,陛下若当我是尹伊,我便将陛下视作成汤,陛下若把我当妲己,我便视陛下为商纣。”
“他”的回答让轩辕欲豁然一笑,好你个小卫侯,居然敢对他说教,他是在告诉他,他对他的看法是根据他对他的态度来定的,并且还委婉的劝谏他莫要成全他做一个红颜祸水。
其实轩辕欲挣扎了好几天才决定来千秋阁见他的,因为有时候他很怕他也同她一般恨他。
也许换一种交心的方式和他沟通是对的,此刻他觉得比赤裸裸地占有一个人感到愉悦。
当年他对待她的方式真的错了。
当千离擦拭到轩辕欲胸前的心窝时,却赫然发现哪里有一道丑陋的刀伤,观其结痂的程度,她能判断当时那一刀刺得有多深。
见千离看着他的伤痕愣神,他不禁回忆道:“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在离开前,留给朕的。”他握紧了拳头,他对她的情就差放下尊严去求她,可她的回应便只是这冰冷的一刀,她想要他的命,她恨不得他死。
“只可惜刀子偏了一些,朕还活着。”他还活着,未能让她如愿以偿。
千离轻轻抚摸上他胸前的结痂,觉出他话里的恨意,她摇头道:“她若真有心要至你于死地,这一刀定不会偏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这样做是故意让你怨恨她,让你放下她。说不定捅你这一刀,最痛的是她。”
她的劝慰只是想让他放下仇恨,想让他好过一点,却不料千离这一句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忆起那时,刀子没入他心口的一刻,她眼里确有湿意,只是他当时过于震惊而将其忽略了而已,现在仔细想来,以夙缨医者的身份,她若不是有意刺偏的话,那么在他没有躲闪之下她定不可能会失手。
她对他有情吗?有吗?那么有的话她又为什么要离开?
轩辕欲猛然抓住千离的手腕,想问他为什么,却忽然看见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里面写满惊骇。
他毅然站起身来,将千离夹在腋下,大步朝寝殿而去。
“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
“也许抱你并不是个坏主意。”
“你先前才说没有抱男人的习惯,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混蛋!放开我!”
千离的大嗓门儿引来无数侍儿,不过轩辕欲只是一句:“滚下去。”所有人便统统不敢进前打搅,任凭寝殿里发出什么动静,都没人敢置喙。
真是:
宫院深深深几许?
楼台寂寂寂无期,
花语浓浓浓香凝,
春情淡淡淡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