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就挥笔疾书,在电报稿上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陈唐并指挥陈谢主力,寅卯(即三四——作者注)两月举行陇海郑潼线作战,包括休息时间在内。日内开始第一阶段打郑洛段,相机攻取洛阳”。
一、“委员长令我来洛阳”
1947年11月底,古都洛阳。青年军第二O六师的一个操场里,正在举行新老师长交接大会,会议的宗旨不外乎欢送老师长,欢迎新师长。
操场上临时搭了个台子,台子的后方挂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国旗”和蒋介石身着戎装的半身像。台子的前面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排大官,大官们的中间是两个更大的官,小而瘦的是新师长邱行湘,胖一点的是老师长肖劲。台子的下面,站立着近万名小官和士兵,把操场装满了,一片黄颜色。
天气不阴不阳,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躲进云层;冷风吹一阵停一阵,叫人感到一阵寒一阵暖。在这种天气里,得意的人倍觉舒畅,倒霉的人更添烦恼!
邱行湘是个得意者!他,江苏溧阳南渡镇邱家桥一个普通农家的儿子,苦斗20余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青年军一个整编师的师长,坐上了洛阳主将的宝座。好些年了,他一直给别人当副手,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自己的才华和胆识,难得充分发挥。今后就不同了,一师之长,指挥一切,调动一切,天生我才终有用,大展鸿图的时候到了!他抬头望天,觉得刚钻出云层的太阳格外亮堂。一阵冷风吹来,台下的官兵直缩脖子,他丝毫没有冷的感觉,反倒觉得凉风拂面,如坐春风中,通体舒服透了。
肖劲是个倒霉者。他,一个留学德国的高材生,熟读过德文原版的《战争论》,今天倒要把师长的大印交给粗通文墨,其貌不扬的小矮子!真是不甘心!阳光刺眼,寒风刺骨,他打了好几个寒颤,巴不得会议早点收场,早点离开已不属于他的二O六师,早点离开令他大丢面子的洛阳。他东张西望,望见了蒋介石头像,一股怨恨之心,油然而生。他觉得蒋介石做事太不公平了,太没人情了!我肖劲这个黄埔六期生,对你校长也算是忠心耿耿了。自今年夏季解放军陈赓兵团渡黄河以来,你要我率领二O六师跟着陈赓部队的屁股东追西堵,指挥我去哪我就去哪,从没违抗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虽说在山西运城、河南陕州连续吃败仗,这能怪我吗?在中原战场吃败仗的不只我一个,为什么单单撤我的职?想到这,他不满地盯了蒋介石像一眼:要怪,首先得怪你自己!内战刚开始,你就夸海口,要在三个月至六个月内解决问题,只顾抢占城市,不惜损兵折将。胃口太大,战线太长,漏洞百出,老吃败仗。才打一年多,损失兵力百余万!改为重点进攻以后,对毛泽东的计谋识不破,把“国军”主力深深陷在山东和陕北,遥遥相隔,难以战略协同。解放军主力乘虚进入中原,发起进攻,你又识不破这一招,告诉我们“刘邓所部是北渡不成而南窜”,仅以少数兵力堵截。等到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在大别山站稳脚跟,陈赓的部队,陈毅、粟裕的部队也杀进了中原,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调集大军对付。可是此时态势不利,兵力不够,拆东墙,[补西墙,挖肉补疮,到处被动!想打解放军,总是追不上;解放军打国军,国军跑不脱。沙土集一仗,把五十七师打没了,从师长到伙夫、马夫无一漏网。陕县一仗,打没了十五师一个旅,打没了自己二O六师第二旅旅长蒋公敏和二团千余弟兄。前个月在伊阳附近,自己这个师和三十八师,又损失了千余官兵!这个月在郏县,十五师剩余的2000人也打没了,师长武庭麟当了俘虏。像你这样指挥打仗,再多的军队也会打光的。你蒋介石不检讨自己战略指挥失当,反而撤了我的师长,真是岂有此理1肖劲越想越气,他板着脸,撅着嘴,旁若无人,不跟新来的师长多说一句话。
老师长不理睬自己,邱行湘毫不介意。说心里话,他根本就瞧不起这位“常败将军”。刚才,他也回头看了一眼蒋介石像。这副毫无表情冷冰冰的面孔,平常见了,索然无趣。今天觉得威严之外,还有一种特别亲切之感。对这位61岁的老人,他心底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感谢他对自己的器重、信任和栽培!
他从旁人口里,知道了委员长让自己当青年军师长的内幕。国共打了一年多仗,共产党越战越强,国民党越战越弱,国民党的军队,几乎每一个军都被解放军全部或一部消灭过,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军了。转入战略防御之后,国民党军队已经到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危急关头。为了扭转危局,委员长把青年军拉上了第一线,并且毫不手软调整青年军的指挥员。
像肖劲这种留过洋但不会打仗的书呆子,撤了下来。换上去的,是有带兵和作战经验的强悍之将。委员长挑来挑去,筛了又筛,第一、二个师长挑的是别人,第三个师长挑的就是他邱行湘。委员长看中他从黄埔毕业以来,对“校长”忠诚不二,死心塌地;看中他身经百战,作战经验多;看中他从内战以来不像别的将领那样畏缩不前,指挥打的仗,还算败少胜多;看中他在四平街争夺战中,有股蛮劲,敢于和解放军死拼。想到此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田,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知我者,委员长也!”
他一定要报答蒋介石的知遇之恩!像洛阳这种兵家必争之地,共产党是非争不可的,早晚必有恶战!要守洛阳,就需要我这种个性强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真是舍我其谁、非我莫属!
他觉得,还应该感谢主管二线兵团的汤恩伯,是他帮助委员长下决心,最后选定自己的。
还有什么人要感谢呢?邱行湘看了看身旁的前任师长肖劲,还得谢谢他。如果肖劲不是连战皆败,使委员长丧失了对他的信心;如果肖劲不贪污,不谎报损失,不盗卖武器,把自己搞得臭名远扬,委员长怎么会撤下他换上自己呢?他觉得好笑,当然,只能在心里暗笑。
按照会议议程,该新、老师长讲话了。肖劲做的是官样文章,言不由衷地夸耀邱行湘年轻有为,指挥有方,得此良将,实为二○六师之幸……等等。台下官兵的反映平平,看得出大家不太喜欢他。
该新师长邱行湘讲话了,他觉得自己在讲话中应该强调两点,第一,是委员长令我来的。第二,我要率领大家去打胜仗。那第一点,是告诉大家,我的来头很大,直接通天,可以提高威信,便于今后指挥。那第二点,为的是扫除官兵的失败心理,鼓舞士气,振奋精神。
果如所料;邱行湘的就职宣言效果还算好。他刚说完“委员长令我来洛阳”,台下就响起了一阵稀落的掌声。那些老打败仗,长期被失败情绪困扰的官兵,听到邱行湘今后要率领他们打胜仗的许诺时,像吃了兴奋药一样,好些人按捺不住,欢呼起来:“好!”“好呀!”“跟着邱师长打胜仗!”
邱行湘非常满意台下的反响,又是点头,又是挥手。
不高兴的是肖劲,离开会场时,他阴阳怪气地对邱行湘说;“祝你马到功成,官运亨通!”
邱行湘明知是讽刺,也不去理会,现在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赶快着手治理他的青年军,赶快做好守城的准备。
洛阳的周围就有解放军,陈赓部队就在离此不远的襄城、禹城,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
二、青年军的内幕
新、老师长交接会上,邱行湘的一句“委员长令我来洛阳”,引得一些官兵拍起巴掌,这是有原因的。因为青年军,原是委员长蒋介石一手培植的,长期的个人崇拜教育,使委员长树立了绝对权威,成了官兵必恭必敬的神。官兵为表示拥护之意,一听到与“委员长”相关的话,都要有所表示。
说起来话长。
抗日战争后期,蒋介石为了应付当时的局势,提出一个口号:“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1”号召知识青年当兵从军。主意既定,说干就干,随即成立了“全国知识青年从军指导委员会”,蒋介石指定一些党政军的头面人物何应钦、吴铁城、白崇禧、陈果夫、陈立夫、康泽、徐思平等为常务委员。接着,在重庆隆重召开知识青年从军会议,国民党和三青团的要人,绝大多数参加了会议。蒋介石亲自到会讲话,强调青年从军的意义与重要性,讲了自己少年从军的经过,吹嘘“当兵为生平最快乐之事”。他还当场指定自己的两个儿子蒋经国与蒋纬国,首先应征从军。蒋介石的“带头作用”还真管用,有些大官当场宣布,要把在美国的儿子召回来当兵。那更激进的,虽然年过半百,一把胡子,明知自己不是当兵的料子,也毅然签名从军。
当时,蒋介石成立青年军的目的,一是为了应付前线作战急需,当时日军已经长驱直入,攻到了贵州独山,陪都重庆受到震动,需要组织新军。二是为了在政治上与共产党争夺青年,当时许许多多有志青年,都跑到抗日圣地延安去参加八路军,或者到江南投奔新四军。成立青年军,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全国青年拉到国民党这边来。三是为了把青年军办成一个训练干部的大学校,重建“黄埔精神”,创立一支忠于蒋氏的“近卫军”,为将来大规模扩军、反共打内战预做准备。
蒋介石指定两个儿子参加青年军,表面上是“以身作则”,实质上是让他们去控制青年军。特务头子康泽,原以为蒋经国不懂军事,蒋纬国资历太浅,顶多当个少校营长。青年军政治部主任这个重要职位,除了他这个既懂政治又擅长军事且具有组织能力的人来担当之外,别无他人了。没想到,等到宣布时,青年军政治部主任归了蒋经国。康泽大失所望。专门搞情报的特务头子,对与自己命运相关的情报,竟然大错特错。
为了鼓励知识青年参加青年军,提出了各种优待的条件,主要是:复员之后可以免考、免费升学,可以优先安排就业,大学生可以公费留学。
这些优待条件对于广大失学失业青年来说,确实有很大的诱惑力。那年代,经济不发达,兵荒马乱,找个工作实在困难。对于大多数知识青年来说,毕业等于失业,十年寒窗,白费功夫。如今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只需当两年兵,就可以升学、就业、留学,对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虽然说扛大枪太苦,也是一条出路啊!再者,还有抗日卫国精神的感召。所以,当时报名的人很多,到年底共达12万人之多。
青年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先后成立了9个师,这些师是:二O一师、二O二师、二0三师、二O四师、二O五师、二O六师、二O七师、二O八师、二O九师。邱行湘的二O六师,就是1945年1月,招收河南、陕西、甘肃、青海等地的失学失业知识青年组建的。
青年军的文化程度比较高,大多数是初中以上的水平,还有不少是高中生和大学生。
蒋介石与蒋经国父子,牢牢地控制着青年军。青年军的师长,由蒋介石亲自挑选,多半是他的亲信陈诚、胡宗南推荐的。青年军的团长,由嫡系部队挑选少将级军官担任。团以下的干部,挑选那些所谓优秀者,到青年军的干部训练团受短期的训练后,选派到各师任用。政治教育中,最重要的是宣讲“领袖言行”,为蒋介石吹嘘,灌输绝对服从委员长的思想。
蒋经国作为青年军的政治部主任,掌握了青年军政工的全部人事。各师的人事调动,事先要通过蒋经国。各师的新闻处长(也称政工处长)必须通过蒋经国,才能由国防部新闻处委派。他还直接拉拢青年军各师长,与他们称兄道弟。这些师长一到南京,他总要亲自招待,陪游风景名胜,共进山珍海味。青年军各师师长,也以攀上“太子”为荣。
蒋经国控制青年军下级官兵,也有一套办法。他在自己领导的三青团中央干校里,成立“青年军政工干部训练班”,自己当主任,学员都是从大专院校来从军的大学生,毕业后担任连级政工干部。
蒋经国也注意在士兵中培植骨干。从每班士兵中,选出一二名驯服听话的,组成全团的“小组长训练班”,经过一个月训练,回到各连担任学习小组长,了解其他士兵的思想情况,及时向连排干部打“小报告”。师的政治部从每排士兵中,各选出一二名特别驯服听话的,组成师的“康乐干部训练班”,经过一月训练,回连协助连政工人员,了解全连士兵的思想动态,同时搞点文化娱乐活动。
抗日战争结束后,1946年6月,第一批青年军大部分复员。其中一部分“佼佼”者,留下来编成教导团或教导营,准备担任第二批青年军的班长或副排长,一律以预备军官对待。
内战爆发后,1947年7月,蒋介石感到兵力严重不足,亲自在庐山召开青年军干部会议,决定立即征集第二批知识青年。邱行湘的二O六师的3000余新兵,就是陆陆续续从西安、郑州、开封、许昌招来的。这时的青年军,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蒋介石培养预备军官的学校,打内战的工具。
青年军是蒋介石父子掌握的政治性很强的的军队,怪不得世人都戏称它是“御林军”“太子军”“近卫军”。在这样的军队里,不亲蒋是混不下去的。难怪一些官兵,一听到邱行湘说“委员长令我来洛阳”,就使劲鼓掌。这掌声,一半是讨好邱行湘,羡慕他是蒋介石的宠将;另一半是向别人表白,瞧,我也是拥护委员长的!
邱行湘悟出了这个道理,此后在二O六师常常打出委员长的旗号,动不动就来一句:“委员长令我……”,“委员长要求我……”,“委员长要我……”。在他嘴里,“委员长”成了口头禅。
没想到这个口头禅,后来给他带来了麻烦。
那是洛阳战役后,邱行湘当了俘虏,在解放军办的学习班里,第一次交待罪行。他一张嘴,不说三,不说四,习惯性地嘣出一句:“委员长令我……”。
“什么?”一个青年解放军干部怒喝。
邱行湘没有转过弯来,依然一本正经地争辩:“是委员长令我去洛阳嘛!”
这位青年解放军干部哪里容得眼前的俘虏这样连声敬称反动派的总头子,一时激动,忘了优待俘虏的政策,对准邱行湘的胸脯,扎扎实实给了一拳。
这是后话。
三、邱行湘的三把火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邱行湘一心想治理好前师长肖劲留下的烂摊子,让二0六师的面貌焕然一新,今后不再老吃败仗,特别是为了固守洛阳,他大大地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调整人事,安插亲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邱行湘调整内部人事的原则,是把“既亲蒋又能打仗”的人,自己信得过的人,安排作指挥骨干。那些自己看不上眼的,那些前师长的红人,一律调走。
这个用人原则在有些人身上露出了矛盾。他们不是“两全齐美”,虽然亲蒋,却并不见得特别能打仗。二O六师的三朝元老赵云飞,就是这种人,他虽然出身东北军,但没有正二八经上战场打过几仗,作战经验少。不知什么原因,蒋介石却对他熟悉,颇得信任。为此,邱行湘还是把他从第一旅旅长调升副师长。当时新的第一旅旅长未到职,仍由赵云飞兼任。
盛钟岳也是这么个人,他与蒋介石父子有直接联系。比起赵云飞,更无作战经验。邱行湘让他任第二旅旅长。
邱行湘也有他的难处,对于赵云飞和盛钟岳不这么安排,怎么向蒋介石交待?又怎么表现出自己对蒋介石的忠诚?所以,邱行湘那条“既亲蒋又能打仗”的标准,实际上“亲蒋”是主要的,“能打仗”是次要的。
蒋经国给邱行湘派来了一个新闻处长,掌管二O六师的政工大权,此人叫赖钟声,不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