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上流行的话语
过四十岁的人们大都还会记得“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些!列宁在十月经典台词,尽管这部电影极其粗糙,其中还有不少篡改历史、伪造历史之处,但“文革”当中人们对此尚不了解,而且那时也没什么电影可看,就这一部苏俄三十年代的影片一演就是好几年,有人反复看过十多次,几乎熟悉其中每一句台词。当然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时代,这几句话最刺激人,所以许多人都爱说,一直说了一二十年,直到“牛奶”、“面包”拿钱随便买的时代,它们才消失,或说被新的流行话语取代。
这新的流行语,大多也是来源于电影或电视剧,或以幽默,或以好玩,或与当时思潮有合拍之处,于是便流行个一两年,如“打死我也不说”,“一点技术含量没有”,“二十一世纪最缺什么?人才啊!”“做人要厚道”……不过这些流行时间都很短’多则两三年,少则一年半载。为什么?我觉得一方面是影视及娱乐发展太快,后浪推前浪,新旧交替,新的流行,旧的也就忘了;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条,就是缺少深刻的内涵,不是大多数受众念兹在兹的问题。所以流行了一个时期,就被遗忘了。这还不如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于北京的京剧(当时称为“皮黄”),当时京剧在北京热的程度绝不亚于现今的流行歌曲。它也制造了许多流行语,在北京流行了二三十年,直到五十年代才逐渐消退。
八十年前戏剧学家齐如山先生曾就此做过一番调查,写成《戏文警句》。文中列举流行于二三十年代北平的“戏文警句”
185句,读此文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那个时期北平人的想法和心态。这些警句有的是表达自己的情怀。如《打渔杀家》“家贫哪怕人笑咱”,这是萧恩唱的,用以表现落魄英雄的无奈;《桑园会》中的“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这是离家日久的秋胡唱的;《挑袍》关老爷唱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表达自己对汉室的忠诚;《打樱桃》书童说的“我想平儿,平儿不想我”是单恋的自嘲。更多的警句可以反映一般市民心态,如!朱砂痣》中的“银子是好宝贝”;《四郎探母》中的“起誓当白玩儿”;《一匹布》中的“真是清如水,明如镜,我的青天大老爷”;《珠帘寨》中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玉堂春》中的“羊人虎口,有去无回”等。不用分析读者都可以看到当时小市民的处境和与此相关的种种想法。
流行话语中更多的是关于世态的警句,如!群英会》中蒋干的“这曹营的事,真是难办得很喏”;《捉放曹》中曹操的“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乌盆计》中张别古说的“莫谓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连环套》中窦尔墩的“鸟枪换炮,越闹越壮”,“如今晚交朋友,真真叫人寒心”;《苏三起解》中崇公道的“王法就在我腰里呢”(讽刺法律的随意性);《三堂会审》中绿袍所说的“大人说比得就比得”(讽刺官大一级压死人);《大登殿》中国舅说的“金殿上不论亲戚”;《甘露寺》中家人乔福转述乔玄的话:“要做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等等。其中许多警语如“起誓”、“这曹营的事”、“王法”等在我小的时候(950年代)尚活跃在人们的口头。从这些流行语中可见当时北平市民所关注的问题。这就是当时大众文化所展现的社会学的意义。
齐先生在“小序”中虽然也注意到这些警句多是“编剧的人,经过一番苦心烹炼制造的”,甚至可以与“莎士比亚等相提并论,实无愧色”;但他更为强调戏曲的精彩对白在民众间的影响。他说这些流行的话语,“真能感化人民心理,左右社会趋向。使人们口类(疑有误)一念出两句话,听者便觉得是合理的制裁(剪裁制作)。若论社会教育的力量,恐怕这几句话,比经史还大的多”。虽然齐先生“左右社会”云云,我觉得有些过当,但是回顾文学史,通俗文艺对民间的影响往往大于“经史”确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不论现在的流行语,还是前几十年的京剧流行的台词都没有化人日常话语,只有化人日常话语,才会进人人们的心灵,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行为方式。我们考察近三四百年的社会运动中,通俗文学遗留下的话语也曾起过很大作用。现在人们讲传统文化一开口就是“儒释道”三家,或是“四史”、“三通”,而忽略通俗文艺作品,我以为这是不够全面的。
通俗文化,当然也包括《水浒传》,《水浒传》自其产生之后,在明代一直是畅销书。清代是屡禁屡刻,而且大量地改编为戏曲、曲艺在社会上流行,使那些没有读书能力的人们也能接触到它,其影响力更超过一般图书。
历来谈叙事性的文学艺术作品的影响,大多关注作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对于作品的话语很少有人涉及。其实话语的影响更深人、更持久。而且《水浒传》所提供的话语与主流话语有根本的区别,它是一套造反者的话语体系。
2.主流话语与非主流话语
历来我见于书面的只有一种话语体系,那就是主流社会的话语。这些不仅充斥于经史子集和文人士大夫的各种著作之中,也流行于老百姓的口头。久而久之,成为一种集体认知(许多情况下还是集体无意识)支配着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为什么简单词语就能支配人的思想和行为呢?因为每个词语都有特定的文化内涵,甚至社会意义。1950年代新社会要和过去彻底决裂,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哲学史家冯友兰提出“抽象继承法”。其意思是古代社会儒家思想中的仁义礼智、忠孝节义是封建的东西,不能继承,但这些词(如仁义礼智、忠孝节义等)可以继承下来,填充进无产阶级思想。此论一出,群起而攻之。认为“语言是思想的物质外壳”(斯大林语),两者不能剥离。当然这种说法绝对了一些,怎么不能剥离?但剥离需要时间,词汇话语的转变需要一定的环境和时间。那时急着革命,一看到这流行了几千年、携带者陈腐内容的词汇就感到恐惧,因此怀疑冯友兰借继承之名,行贩卖之实。由此可见,简单词语往往携带丰厚的内容或有强烈倾向的情绪。马克思的名言,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这是如何实现的呢?就是通过对话语权利的掌握实现的。
从《水浒传出现以后,逐渐形成了一整套与主流社会相对立的话语体系。这些大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只在社会底层流行,逐渐为更多阶层的人士接受。这种话语不是作者编造的,最初它们一定活跃在广大游民、流浪者的口头,经过江湖艺人的总结提炼,并写成了文字,编织在通俗著作里,通过各种渠道流播在广大民众之中。这种话语与主流话语一样也是蕴含着特定的思想意识的。《水浒传》所提供的与传统悖谬的思想意识许多也是通过话语的流播实现的。
经过五六百年的流传,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不觉得《水浒传》在话语方面提供了些什么新东西。这一点只有通过文学史、文化史的排比才看得出来。这样的例子还很多。这里我们选一些对后世影响较大的词语作些分析。
3.好汉
“好汉”这个词儿虽然不始见于《水浒传》,但是它在此书中的独特含义被后世的下层民众所接受。我们从!旧唐书》中初见这个词的使用:
初则天尝问仁杰曰:“朕要一好汉任使,有乎?”仁杰曰:
“陛下作何任使?”则天曰:“朕欲待以将相。”对曰:“臣料陛下若求文章资历,则今之宰臣李峤、苏味道亦足为文吏矣。
岂非文士龌龊,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务者乎?”则天悦曰:“此朕心也。”仁杰曰:“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真宰相才也。且久不遇,若用之,必尽节于国家矣。”
到了宋代宋祁修《新唐书》认为“好汉”不雅,改为“奇士”,这个解释是对的,但少了点口语神韵。不过在实行重文轻武政策的宋代,士大夫认为通过读书取得功名的人才算得上“好”。《默记》中记载,韩琦帅定州时,要惩处总管狄青手下将领焦用,狄青为之讲情,说焦用有军功,是“好儿”。韩琦驳斥他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好儿”也即“好汉”。在韩的眼中,通过科举考试考出来的状元才是“好汉”。有“军功”算什么,充其量不过一个兵痞而巳。
宋代江湖上开始把“好汉”这个称号给予一些英勇的打拼之士《齐东野语》记载活跃在山东一带南宋时附时叛的强人李全'这是个很像梁山人的人物,溜州、青州地界内有个杨家堡仿佛是《水浒传》中扈家庄之类'淄、青界内有杨家堡,居民皆杨氏,以穿甲制鞞(同靴)为业。堡主曰杨安儿,有力强勇,一堡所服。亦尝为盗于山东,聚众至数万。有妹曰小姐姐(或云其女,其后称曰姑姑)年可二十,膂力过人,能马上运双刀,所向披靡。全军所过,诸堡皆载牛酒以迎,独杨堡不以为意。全知其事,故攻劫之。
安儿亦出民兵对垒,谓全曰:“你是好汉,可与我妹挑打一番。若臝时,我妹与你为妻。”全遂与酣战终日无胜负,全忿且惭。适其处有丛篠,全令二壮士执钩刀,夜伏篠中。翌日再战,全佯北,杨逐之,伏者出,以刀钩止,大呼,全回马挟之以去。安儿乃领众备牛酒,迎归成姻,遂还青州,自是名闻南北。
这位杨姑姑是扈三娘式的人物,其兄杨安儿对李全说:“你是好汉,可与我妹挑打一番。若赢时,我妹与你为妻。”从这里可见江湖人对好汉的理解。《水浒传》承继的就是这种意义的“好汉”,它不仅与“武”联系在一起,而且还带有不遵守国家法纪,专干一些作奸犯科之事的意思。《水浒传》中第一次出现“好汉”就是指少华山上的强盗朱武、陈达、杨春等三人。第八回在介绍柴进时说他:“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个养在家中。”所谓“好汉”多是“流配来的犯人”。第十四回说他接待天下“好汉”,又说他“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第十五回,介绍阮氏三兄弟,说他们“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好男子”也是“好汉”之义。其他如不怕死、遇事敢作敢当等都属于“好汉”的行为。这些说法与主流社会对“好汉”的看法有了根本的区别。
我在论《水浒传》主题时曾说过“水浒”是写游民的成功与失败的,最初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与演播者是江湖艺人,江湖艺人实际上是一种有才艺的游民。他们对“好汉”的理解实际上是游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这种自我肯定和评价由于《水浒传》的艺术感染力量得到广大受众的理解与认同。因此,自“水浒”故事普及以后,社会公认了这个用法。于是,“好汉”之名流于天下,不仅通俗文艺作品使用,而且也用于现实生活。为那些处于社会下层,又不甘于穷困以没世,并有几分强力的游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称呼。凡是敢于与主流社会对抗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强、闯荡江湖各类人士,乃至称霸一方、为人所惧的痞棍,都会被畏惧者恭送一顶“好汉”的帽子。驯良的老百姓突然遇到一个劫道的匪徒,惊恐万状,对匪徒如何称呼,过去没有,自读了《水浒传》之后,便有了一个现成的称呼:“好汉爷”。现代作家老舍也说“土匪们对于下过狱的人们,谥以嘉名曰‘好汉’”(《老张的哲学》)。有了“好汉”这个“嘉名”,便有了自我慰藉,干了违反社会舆论的事情,在心理上也不会造成负担。
4.义气
“义”作为伦理观念在先秦就产生了’义者,宜也,宜就是应该的,那什么是应该的,不同的人可能会作出不同的回答'因此也自先秦开始,义就有了多种解释。孔子把义看作“利”的对立物;而墨子把义利打成一片。墨子说义是“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墨子?鲁问》)。因此,古人说到义,一定要进行分析。
“义气”是“义”的通俗表达,两者本来是一回事,士大夫也用。南宋初,抗金将领韩世忠与刘光世不合,宋高宗为他们和解时说:
“烈士当以义气相许,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響。小嫌何足校。”!这里的“义气”就是义。为了国家才是义,个人之间一些小恩怨,根本不值得计较。但“义气”这个概念普及到民间是靠通俗小说,最初是“说三分”中所创造的“桃园三结义”,故事中把刘关张的结合视为义气的样板。金元南戏《杀狗记》中就有这样的唱词:
“却不道赛过关张有义气?冷清清冻死你做街头鬼,又还是孙荣背负你归。”明代的《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将义气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和宣扬以后,义气逐渐与义区分开来,它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道德观念。我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曾指出“义气”是游民借以团结同伙的道德,它是与“报”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游民和带有游民气的人们在江湖上的一笔笔投资。宋江在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就是“义气”,这是他凭金钱和冒险行为买来的,所以常常自我表白。“及时雨”、“呼保义”的绰号以及后来他在梁山上的地位就是这些投资的回报。
“义气”是包含着感恩图报的内容的,因此当这个词随着通俗文艺作品流播到民间的时候,下层社会的人们就把它看作是同命运的人们互相帮助的道德,像宋江舍给卖药汤的王公一具棺木,帮衬卖糟腌的唐牛儿一些赌资,这是有去无回的施舍,是慈善,而非义气。宋江对武松和李逵慷慨资助就明显地带有拉拢同伙的色彩,这是同命运人之间的互相帮助,企望回报是隐隐蕴藏在慷慨大度之中的。明清以来帮会等秘密组织,张大了这一点,并且把它作为凝聚团体和连接会众的纽带。洪门、青帮、哥老会开香堂,掌门的训话,千言万语都会围绕着义气二字。没有了义气,这些组织就不存在了。从这一点上说义气就成了这些组织的意识形态。
江湖人浪迹四方,很少有帮他出头的资源,靠的就是人缘,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结交朋友就靠义气,不讲义气就会寸步难行。
这与儒家的讲究志同道合的交友之道是大不相同的。样板戏!沙家浜》中的反派人物胡传魁也懂得“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就因为胡传魁是江湖人,他懂得自己报偿了他人的滴水之恩,将会得到更大的利益,也就是“吃小亏占大便宜”。老舍先生描写下层社会人们生活的作品,在判断一个人是否关心他人,用的就是“义气”这个概念。至于脱离了主流社会的“江湖客”们则更是把“义气”作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是自己人的一个标志。“义气”这个概念虽然没有完全摆脱游民气质,但还是被大多数人所运用、所宝贵。那些干犯法纪的人们也以“义气”(主要指不出卖同伙)互相勉励。“义气”实际上是隐性社会的人们对抗主流社会的一种武器,然而现在主流社会的人们也在用,有些大人物也常说我们是“讲义气的”,可见这个词义也在慢慢演变。“义气”这个词还是为伦理学增加了一个新概念,它是应该写人伦理学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