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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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张元济与陆费逵:一个是商务,一个是中华(2)

虽说陆费逵原籍浙江桐乡,但他一生没有去过那里,不过常常想回去看看。抗战爆发后,他居留香港。一次他获知手下一位员工是桐乡人,便对这位员工说:“我是桐乡人,却从未到过桐乡,等到抗战胜利,由你引我去故乡一观如何?”可惜,他没有等到抗战胜利,1941年7月8日晨,他从卫生间出来,猝然摔倒,从此长眠不醒,年仅56岁。

陆费逵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头特别大,以致员工常常私下叫他“大头先生”。他知道后,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有时写信还时常自署“大头”。因为头特别大,他所戴礼帽即便是上海最大的盛锡福帽店也没有,只能由帽厂定做。有一天,他的帽子不慎丢失了,家里人急得团团转,陆却不着急,只说让他们上旧货市场去寻找。后来家里人果然在旧货市场找到了丢失了的帽子。面对失而复得的帽子,陆费逵喜滋滋地对家人说:“我的帽子,别人拿去也是不能戴的,只能送到旧货市场廉价出手了。”由此,一来我们可以确信他确实头大;二来也可见陆费逵过人的机智与聪敏。

陆费逵生于陕西汉中。父亲陆费坟是个中低级官吏,母亲出生书香门第,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侄女。陆费逵受母亲影响很大,成年后他常常说:

“我幼时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师教一年半,我一生只付过十二元的学费。”

当张元济接受光绪帝召见谈论维新变法时,陆费逵还只是一个13岁的少年。不过那时他已经在看《时务报》等宣传新思想的报纸了。为此,年少的陆费逵常常不免与思想守旧的父亲有些冲突,这时母亲总是站在他一边,鼓励他不必照老式法子去读书去科举,而赞成他去研究古文、地理,接触新学、西学。

从14岁起,陆费逵开始自修,他律己甚严,自订课程,每日读古文看新书各两小时,学历史、地理各1小时。

从15岁起,单日自修,双日自带干粮到书报社阅读新书刊。

从16岁起,自学算学,一部《算学笔谈》,每天自学两小时,40天便将整数、小数、分数、四则、开方等学完。

17岁时,与友人开办“正蒙学堂”,自任堂长(校长),兼任教学,是为其教育人生之起步。

18岁时,离开父母,到武汉一边求学,一边出任家庭教师。

19岁时,在武汉集资开办新学界书店,出任经理,是为其书业人生之起步。

20岁时,在武汉参与发起组织进步革命团体“日知会”,出任汉口《楚报》主笔,后《楚报》被当局査封,陆费逵逃亡上海。

清末的上海,中西文化交融,南北风云际会,古今新旧并存,这里注定要成为商人巨贾、各路豪杰英雄的舞台。对陆费逵来说,上海就是他的福地,上海就是他的舞台。

20岁的陆费逵逃亡到上海的时候,可谓一无所有,但他头大心大,手快脚快。因为之前开过书店,很快他就在茫茫上海滩找到了工作,并且一开始就是昌明公司上海支店经理兼编辑员。

21岁,因为编辑了《本国地理教科书》,使得昌明公司赢得了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双丰收。是年年底’离开昌明,进入文明书局,襄助经理兼编辑员’

同时兼任文明小学校长。

22岁,编成《新编国文教科书》、《新编算术教科书》、《新编修身教科书》

等,与文明书局其他教科书统称“文明教科书”,在教育界享有盛誉。

不过此时22岁的陆费逵还只是一个成功的打工仔,凭着勤奋刻苦,凭着边干边学,他慢慢捧稳了饭碗。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后,孝敬父母友悌兄弟的他,陆续把自己的二弟、三弟接到上海来供他们上学。这时他的宏图大志正待展开,他的辉煌人生即将上演。

他在等待一个机会。机会说来就来。第一个机会与一个叫高梦旦的人有关。

1908年夏秋之际,上海书业商会召开会议。尽管年轻,但陆费逵却是上海书业商会的老人,他是商会的发起人之一,商会的章程起草人。书业商会开会时,陆费逵作为文明书局的代表,与商务印书馆的代表高梦旦相遇了。

高梦旦,福建长乐人,曾任浙江求是大学堂总教习。1903年张元济亲自聘请他来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国文部长。该人为人实诚,为学扎实。他几番与陆费逵交谈,“大奇其才”。当时的商务馆,分为两派,一派为教会派,即商务创办时的一批人,他们多数为基督徒,学历不高,只会印刷,不懂出版;一派为书生派,即以张元济为代表的一批新人,他们大都饱读诗书,学问高深,擅长编译。高梦旦是书生派。他知道,经营书业有发行、印刷、编辑三大部分。现在出版社里是能发行的未必知印刷,能印刷的未必知发行,能编辑的不知发行与印刷,懂发行与印刷的对编辑更不甚了了。而在高梦旦眼中,陆费逵既能操笔编书,又对发行印刷头头是道,实在是人才难得、难得人才。他极力在张元济面前推荐陆费逵,说现在文明书局仅以普通员工身份对待陆费逵,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埋没人才,并建议重金聘请其为出版部主任。张元济听从了高的意见,延请陆费逵加盟商务。

商务给了陆费逵很高的薪酬,即使年久资深的创业元老,也不能望其项背。商务给了陆费逵很高的职位,一进商务他便任国文部编辑员,几个月后即升任出版部部长、交通部部长(相当于现在的营销总监)兼师范讲义社主任、《教育杂志》主编。因赏识陆费逵的才华,高梦旦为长久把陆费逵拴在商务,还把自己的亲侄女高君隐许配给他(高梦旦后来为长久把郑振铎拴在商务,又把自己的女儿高君箴许配给了郑)。高君隐,毕业于爱国女校,以当年的社会地位、经济实力与文化学历,那绝对是下嫁陆费逵。高梦旦认定陆费逵就是“绩优股”、“凤凰男”。

而陆费逵还真非等闲之辈。先说婚姻一事。1910年2月11日,陆费逵与高君隐喜结良缘。按说,尚在年头,婚姻大事,怎么着也得媒来礼去,迎来送往,大宴亲朋,广受礼金,拜天拜地,吹吹打打,吃吃喝喝,车水马龙,热热闹闹个十天半个月的,再说此时男女双方可都是不差钱的主了。然而,2月11日这一天,陆费逵仅一男媒陪同来到女方家中,双方亲朋好友均未通知,而商务同事更是全然不闻。次日一大早,陆费逵照旧到馆办公,一如往常。

中午也还就在单位吃饭,没有回去陪伴新娘子共进午餐。同事知道后,均讥笑他不近人情不懂事理。蒋维乔时为陆费逵同事,他也觉得陆费逵(字伯鸿)不可思议,特地写诗一首调侃之:

底事翩翩陆伯鸿,昨宵婚媾太匆匆。

百花生日春光好,辜负香衾来做工。

不过,事后蒋维乔感慨道:“于此小节,可见陆氏为人之奇突,其能创造中华书局,非无因也!”

再说办事能力。陆费逵一到商务,立马高调上位。单说主编《教育杂志》一事,陆费逵每期都亲自撰写富有革新思想的论文在此发表,内容涉及教育宗旨、教育制度、教科书体裁、国音国语、男女同学等,充分利用杂志这个阵地,大力宣传教育救国思想,宣传简化汉字、推广白话文等教育改革举措。创刊号上陆费逵的《普通教育应当采用俗体字》,便石破天惊地第一次公开提倡使用简体字(时称俗体字)。这样几期下来,陆费逵已然蜚声文教界。更要命的是,陆费逵一肚子生意经,《教育杂志》讨论教育学术为先、为学校调査表,表上开列学校名称、校长教职员姓名、全校班次、学生人数和所用教科书情况等项目,此外还附上一张二角六分的邮票。如各校把调査表所列各项填满,贴上现成的邮票寄回《教育杂志》编辑部,便可获赠全年杂志一份。这真是“在商言商、无机不钻、无机不商、处处商机”啊!

接着说他的办事魄力。晚清政治腐败,政权摇摇欲坠,旨在推翻晚清统治的起义、暴动、暗杀、哗变等此起彼伏。陆费逵敏感地意识到革命必将成功,国体必将改变。其时商务所印各类教科书林林总总,已经几十种上百册,一旦革命成功,晚清垮台,那么现所用教材均将不容于新政。因此,他向张元济建议立即预备一套适用于革命成功后的教科书。张亲身经历过戊戌维新,自然对打打杀杀的革命心存疑虑,所以他未置可否,斯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见张元济不为所动,久有鸿鹄之志的陆费逵不愿坐失千载难逢之良机,他决定立即下手,先下手为强。白天他一如寻常在商务上班,下班后暗地召集几个商务的得力干将,加班加点夜以继日,预备好了全套新型教材,其中初小教材5种40册、教授书(即教师用书)3种24册,高小教材8种33册,教授书6种28册,中学、师范用书27种50册,可谓蔚为壮观。同时积极筹措资金,秘密准备成立书局。

这是陆费逵来上海后的第二个机会,这个机会是历史赋予他的,也可以说是张元济让给他的。如果没有高梦旦的赏识与推荐,他可能进不了商务印书馆;进不了商务,他可能没有那么好的平台与视野,更没有创业的班底。如果张元济当时采纳了陆费逵的建议,至少陆费逵的自主创业大计不会这么快就付诸实践。当然,常言说性格即命运,依陆费逵的性格,久居商务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盖出版之事,可以提携多数国民,似比教育少数英才尤要。

——张元济致蔡元培信。

张元济进士翰林,在那个时代毫无疑问属于精英阶层。即便“革职”后来到上海,在南洋公学,先专任译书院主事,后兼任公学代理总理,也是精英无疑。开办特班,召集的学生更是一批精英。100多年过去了,黄炎培、李叔同、邵力子、谢无量、胡仁源,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名扬四海?

但张元济在庙堂之高时,已经渐次感到中国的问题,并不是只靠精英就能解决。早在刑部行走、章京做事、通艺学堂干活的时候,他就说过:

今曰自强之道,自以兴学为先,科举不改,转移难望。吾辈不操尺寸,惟有以身先之,逢人说法,能醒悟一人,即能救一人。(张元济:《致汪康年书》)戊戌变法时,他亲眼看到,亲身感到维新改良遭到巨大乃至无法克服的阻力,他深深知道维新变法、全面改革的真正时机尚未到来,老大的中国,必须从开启民智、发展教育、舆论宣传、开创风气开始,等到“风气大开,新进盈廷,人才蔚起”的时候,才能形成一股稳健前行的力量。如果把维新变法的希望只寄予在一位“力似不足”的皇帝和几个激进新锐的年轻精英身上,显然是十分幼稚的。

他曾亲自把这一观点告诉康有为,并劝他适时出京回粵,一则韬晦一时,免得锋芒毕露;二则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开办学堂,培养和储备人才,徐图起事。聪明智慧如蔡元培者,当年便是如此这般,辞官南下回乡办学,走了一条差不多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道路。晚清状元郎张謇也是变法开始时,悄然告假离京回乡,经营他的“父实业”、“母教育”的。康有为当然听不进张元济的话,张元济自己也没有像蔡元培、张謇那样全身而退独辟蹊径。不过,尽管张元济支持维新变法,但他始终没有成为康梁为首的激进维新派圈内人物,也正因此,在那场政治风波中,他没有玩掉脑袋。

关于教育,他内心明白:“我们的教育,不要贵族化,要贫民化(平字还不够);不要都市化,要乡村化;不要外洋化,要内地化。”为此,尽管南洋公学这个平台很好,他也请来了蔡元培一起干,但他更坚信,教育不能只有精英教育。在他担任公学代理总理时,公学监学是美国传教士福开森,盛宣怀对福开森言听计从’张元济感觉到处处受制于人。福开森主张,南洋办学要照搬美国的教育制度教学方法,全盘西化。张元济虽很开明,也主张自觉吸收西方文化,但传统士大夫出身的他,自然要比福开森更懂得中国。他说:“吾之意在欲取泰西种种学术,以与吾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相为调剂,扫腐儒之陈说,而振新吾国民之精神耳。”他特别反对中国学校“以洋文为常课”、“以外人主持学事”、“沿用洋人课本”。他说:“俄亡波兰而强习俄语,美据菲律宾而议用英文。灭国手段,此为最酷。”他还引用美国人之言以自警一美国人说,中国的财赋之权在英国,军事之权在德国,那教育之权应该归他们美国。张元济认为,中国人必须自己掌握中国教育之主权,不能以创设新学而失去王权。

道不同不相为谋,“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文化传统,图教育以自强”

的张元济自然不会为代理总理之名、高位高薪之利所动,而当夏瑞芳向张元济求助时,不能不说,此时是一种为国民效劳而绝不为洋人效劳的民族气节,使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南洋公学。

在南洋公学的三四年,是张元济教育观从精英教育到普及教育的重大转折期。以前科举取士,国家要的只是少数官僚。现在一些洋学堂,一般平民根本无法入学,即使进入,培养出来也只是“外国芯”的洋工具。最广大的劳苦大众,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这正是国家贫弱、发展停滞、国民素质低下、文化传统沦丧的根本原因。张元济指出:“中国号称四万万人,其受教育者度不过四十万人,是才得千分之一耳。且此四十万人者,亦不过能背诵四书五经,能写几句八股八韵而已,于今世界所应知之事茫然无所知也。”

“本此意以立学,则必重普通而不可言专门,则必先初级而不可亟高等。”

张元济与夏瑞芳相约“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而投身商务后,首先把编辑中小学教科书看成当务之急,他聘请蔡元培、高梦旦、蒋维乔、庄俞,包括陆费逵,主要就是请他们编好中小学教材。商务从我国第一部小学教科书《最新初小国文教科书》(1905年)开始,先后出版了《女子教科书》(1906年)、《简明教科书》(1910年)、《共和国教科书》(1912年)、《普通教科书》

(1916年)、《实用教科书》(1916年)、《新法教科书》(1920年)、《新学制教科书》(1923年)、《新时代教科书》(1928年)、《新课程标准基本教科书》(1931年)、《复兴教科书》(1934年)、《更新教科书》(1939年)。清末到民初,商务版的中小学教科书市场占有率平均在70%—75%之间。张元济由衷而自豪地说广盖出版之事,可以提携多数国民,似比教育少数英才尤要。”

商务以“开启民智、昌明教育、普及知识、传播文化、辅助学术”为宗旨,所以它是一家出版机构,更是一家教育机构。张元济在商务陆续创办了速成小学师范讲习所、国语讲习所、商业补习学校、函授学社、尚公小学、平民夜校、励志夜校、印刷技工艺徒学校等,仅仅师范讲习所,前后就毕业11000多人,国语讲习所毕业的也有560多人。这近两万人后来都是全国各地基层学校的优秀骨干教师。张元济矢志经营的商务帝国就是一个人人充分接受教育,用教育去改造世界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