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原来妩媚的谈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9月中旬,我一定回南的了。(徐志摩回胡适信,1923年8月8日)让久病之中的胡适容光焕发的可不单是闲云野鹤的休养生活,更有不期而遇的幸福爱情。1923年,注定了胡适会有“驱不走的情魔”,会“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中的一笑”,会“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只可惜,有情人未成眷属。这决不单是胡适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能像陈独秀那样不问三七二十一管你什么规矩礼制,先高家大小姐再高家二小姐最后潘家小妹;不能像鲁迅那样先与朱安分居东房与西房,继分居北方与南方,再与许广平同居上海。那个江冬秀实在是太厉害了,她居然威胁要先杀掉与胡适的两个儿子,再自杀。
1939年,胡适与曹诚英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抗战期间的成都,在此任教的曹诚英与一个归国留学生相爱,正意欲结为百年之好。可此时江冬秀却还念念不忘十几年前的旧账,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烦四不怕辱,特地在男方家人面前抖落曹诚英的陈年丑事,搞得男方只好打了退堂鼓,气得曹诚英要去峨眉山当尼姑(后在其兄力劝之下未遂)。
你看看,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那个“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胡适,也只好坚持“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不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了。这可不只是胡适的性格使然,而是霸气十足的太太使然。当然,如果我们从江冬秀的角度来看,这个只知道“休妻”不知道“离婚”的她,也是一肚子委屈:我是你母亲看上的……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你干吗要休我?你休了我我到哪里去?于是胡适只好向江冬秀举起白旗,“把一切坏习惯改掉,以后要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一番事业”(胡适:《胡适日记》,1926年8月23日)。
无才无貌也无恩于胡适的江冬秀,却能让胡适乖乖举起白旗,实在是御夫有术,不同凡响。她刚柔相济有理有节,抓大放小严慈有度,在名高才厚的国际名人胡适面前,大字不识几个,小脚倒有两只的这位家庭妇女不仅没有任何自卑,反而是当然的大姐大,很给力,绝对hold住了胡适。唐德刚说过,江冬秀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唐德刚(1920—2009)与胡适、江冬秀都是安徽人,1948年赴美留学后一直定居美国。他是“内人”,也算“外人”,旁观者清,应该说他对江冬秀的评价是很准确也是很深刻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那首要任务就是相夫教子。可是江冬秀一个乡下村姑、小脚女人,相夫是谈不上了。要命的是教子她也谈不上。胡适晚年说过:“娶太太,一定要受过高等教育的。
受了高等教育的太太,就是别的方面有缺点,但对子女一定会好好管教的。”
这句话当然不能说得绝对,但大致也就是这样的。所以现在非洲一些国家发展教育,都是重女轻男。他们认为女的接受了较好的教育,可以造福两到三代,而男的接受教育有时也就影响他自己一人而已。
胡适生有两子一女,长子祖望虽上了大学,但离胡适对他的期望还相差甚远。小儿子思杜,读了两所大学都未毕业,还染上了一些不良习气,最终竟被美国当局驱逐回国,完全不成人不成器。1949年后,思杜不肯随父离开大陆去台湾或去美国,最后竟成了大陆批判胡适的急先锋,最后落了个不明不白自绝人世。女儿五岁患病,因救治不当而夭折。对三个孩子,无论是养还是育还是教,江冬秀显然都不堪此任。她是牌桌上的高手,这曾令公务繁忙无暇顾家的胡适非常生气。但胡适就是胡适,他对江冬秀一生都在隐忍。他常常自我调侃,说自己是PTT(怕太太)协会会长,而且还把“三从四德”转化成了“三从四得”,并进行了“胡”解: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胡适去世前两天,他曾专门找来秘书,嘱咐说:“我太太打麻将的朋友多,这里是台湾大学的宿舍,南港我住的也是公家宿舍,傅孟真(即傅斯年)先生给(台湾)中央研究院留下来的好传统,不准在宿舍打牌。今天我找你来,是要你在我出国期间,在和平东路溫州街的附近,帮我买一所房子,给我太太住。”唉,江冬秀真是有福之人啊’她遇上了胡适这样的好人。难怪几天后胡适突然去世,江冬秀悲从中来,忍不住对长子祖望长叹一声:“祖望啊,做人做到你爸爸这样,不容易啊!”
所以在胡适与曹诚英的好事遭到江冬秀严酷打击后,胡适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便是给别人的婚姻做介绍人,当证婚人。徐志摩、陆小曼再婚,赵元任、杨步伟结婚,谢婉莹、吴文藻结婚,千家驹、杨梨青结婚,蒋梦麟、陶曾谷再婚,沈从文、张兆和结婚,傅汉思、张充和结婚,等等,其中都有他的参与。
尽管看别人结婚和自己结婚大不同,但别人的洞房花烛、百年好合,对心里阳光的胡适倒也构不成内在刺激,祝福肯定是发自内心的,钦羡肯定也是发自内心的。
只苦了那个曹诚英啊。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中央大学农学院读书,再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回国后任教于安徽大学、复旦大学,她是我国第一位农学界女教授、马铃薯专家。胡适与曹诚英尽管未能举案齐眉,倒是一直藕断丝连,直至上海解放前夕胡适还专门约见过曹诚英。曹终身未再嫁,1973年因病去世,享年71岁,与胡适同寿。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在1923年9月28日这一天。前几天还有些零星秋雨,而这一天却是一个大艳阳天。
徐志摩,一个刚刚离婚独身的男人,一个祖母刚刚去世的孝孙,获知杭州、上海有自己一批朋友在,便不顾戴孝之身,极力多方张罗,礼邀大家来自己家乡雅集,题目是观潮,内涵是友谊,实在可见徐志摩宅心仁厚,自然也可见徐志摩在朋友圈里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他的邀请得到了积极响应。
一大早,胡适、曹诚英从杭州湖滨旅馆,陶行知从杭州沧州旅馆分头赶到车站,坐上了早班车由西向东前往斜桥。徐志摩专程从杭州赶到上海约上汪精卫、马君武、任鸿隽、陈衡哲、朱经农还有那位外国友人,乘坐早定好的上海看潮专车,浩浩荡荡从东向西直开斜桥。徐志摩是个热心人,也是个有心人。胡适这边三人路近,他早已事先安排专人守候,胡适一到斜桥就被人引着上了船上雅座。
不一会儿,徐志摩一行来了。朱经农、马君武、任鸿隽西装革履,不同的是朱与马是领带,而任是领结。汪精卫、陶行知、胡适、徐志摩着中式长袍,徐、胡、马还带着几天前在杭州买的黑色礼帽。埃勒里小姐可谓盛装,宽边礼帽,翻领绣花白衬衣。曹诚英一袭深色,陈衡哲一身淡装。因为有埃勒里小姐同行,一开始大家全讲起了英语。寒暄一番后,自然开始三三两两。陈衡哲、任鸿隽已是婚后第四个年头了,但两人恩爱异常,一左一右,与埃勒里小姐形影不离。而徐志摩则全场通吃,他是东道主,一会招呼当地人讲起硖石话,一会儿与埃勒里小姐讲讲英语,一会与胡适讲几句京腔。好在这一行,全是南方人,倒也不算是“南腔北调”。
汪精卫无疑是这一群人当中的焦点。这是他与胡适的第一次见面,任鸿隽简单介绍了几句后,他们两个彼此握了很长时间的手。而对胡适来说,除了汪精卫是第一次谋面之外,其他的都是老相识了,马君武、朱经农是胡适中国公学时的老师,任鸿隽是胡适上海中国公学、美国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三校同学,陶行知、朱经农、徐志摩、任鸿隽与胡适同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友,陈衡哲、任鸿隽与胡适留美期间那是赫贞江上的“铁三角”。面对唯一的外国友人埃勒里小姐,胡适流利地用英语问起她藩萨大学的事。大家都在夸胡适最近身体调养得真好,对他身后的曹诚英,这些绅士们自然忘不了问候广表妹?喔,你是适之表妹,幸会幸会!”曹诚英在这些民国名流面前,尚属无名小字辈,自然有些紧张,话语不多,眼睛总是不离胡适,眉目之间淡淡的忧愁、忙乱的兴奋。
这一群中,还有一个比较巧合的事,那就是胡适也好,陶行知也好,汪精卫也好,徐志摩也好,曹诚英也好,竟都是庶出。再则曹诚英是三岁丧父,胡适是五岁丧父,朱经农是八岁丧父,马君武是九岁丧父,汪精卫是十三岁丧父。从小就天资聪慧的他们,在那个封建社会里,会不会因为同是庶出的原因,因为同是早年丧父的原因,而分享了童年生活的共同记忆?继而影响成年后性格的养成?此次聚会冥冥之中是不是也会由此凭添一份惺惺相惜的气氛?关于这个话题,得便我会另外著文来加以解说。
这一行十人彼此介绍完毕后,就分坐两条船,由斜桥开往盐官观潮处。
快到午饭时间,徐志摩又张罗大家齐聚一条大船吃饭:
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精卫酒量极好,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魂。我们讲了一路的诗,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他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我同适之约替陆志韦的《渡河》作一篇书评。(徐志摩:《西湖记》)饭后十人一起来到镇海塔下观潮’海堤上摆放着几排长条凳。潮水快两点钟才到。此前任鸿隽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爱好摄影,特地带来了照相机。
在他的“第三只眼里”,马君武一只香蕉,半截在手里,另半截在嘴里。曹诚英“面朝钱塘,心暧花开”。她和她身后的胡适各拿一根手杖,时不时两根手杖就碰到了一起。陈衡哲紧挨着埃勒里小姐,朝着任鸿隽的镜头娇嗔道:
“快点了,别浪费我们的表情唉!”这位早年豪言“独身”的中国第一批庚款留美女学生,在美国吓退了本来就胆小的胡适,想不到后来竟嫁给了一脸“老相”的任鸿隽,搞得“暗恋”已久的胡适只好继续“暗恋”。好在胡适与陈衡哲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于是胡适与陈衡哲、任鸿隽三人保持着终身的友谊。
胡适为自己的爱女取名为素斐,与陈衡哲的笔名莎菲同为英文Sophrn的音译。后来胡适女儿因病夭折,任鸿隽、陈衡哲为安慰胡适,特别请胡适认自己的女儿任以书为干女儿。陈衡哲自与任鸿隽结婚后,倒是一辈子相夫教子。
做了两年中国现代第一位女大学教授后,随着几个孩子的陆续出生,她便毅然决然退守家庭。主业料理家事、教育孩子,副业埋头著书。
马君武与朱经农都是一脸严肃,看着潮水渐次汹涌而来,大气都不敢出,屏息掏口。汪精卫、陶行知与徐志摩这三个人是坐不住的。徐志摩抢过任鸿隽手中的相机道广来来,你们俩与老师合张影。”任鸿隽连忙取下自己的礼帽,与陈衡哲一左一右拥着埃勒里小姐照了一张。细心的汪精卫、胡适也分别与任鸿隽交替着给大家以镇海塔为背景拍了几张合影。
祖母新丧还在五七之内的徐志摩,自然不便邀请大家到他硖石的府上欢聚,但他却精心准备了三日的行程:下午观潮,晚上乘船夜航再看夜潮;次日一早到一家百年老店锦霞馆吃羊肉面,再去俞桥看枫叶;第三天早车各自分散。
可是,任鸿隽、陈衡哲急着要回上海(他们的女儿以都正嗷嗷待晡,其时未满一周岁)。这样任、陈、陶、朱连同埃勒里小姐东去,徐志摩则陪同汪精卫、胡适、曹诚英、马君武继续这场难得的雅集,黄昏时分赶到杭州楼外楼餐馆。螃蟹是夜宴的主菜。饭后兴犹未尽的徐志摩带着大家到西湖上包了一条船,荡舟看月。
此时西湖的月亮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倶澄澈”。不过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各人心中还有一个月亮。
徐志摩心中的月亮应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马君武该是“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吧?
汪精卫会感慨“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吗?汪的旧诗功底很好,中国诗人对月亮总是情有独钟的。暂且读一读1937年汪精卫、陈璧君结婚25周年时汪为妻子所写的一首以月亮为由头的诗吧:
依然良月照三更,回首当年百感并。
志决但期能共死’情深聊复信来生。
头颅似旧元非望,思意如新不可名。
好语相酬惟努力,人间忧患正纵横。
(汪精卫:《二十五年结婚纪念日赋示冰如》,冰如是陈璧君的字)如果曹诚英日后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此刻的她肯定是“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而胡适呢?
徐志摩有一首《小诗》,这样写道:
月,我含羞地说,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在你专登泪偾的哀情录里;月,我哽咽着说,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滴清泪,是放新帐还是清旧欠呢?
胡适会想起六年前,1917年I2月30日(农历十一月十七日)的那个大月亮的夜晚吗?那个夜晚,天上“三十夜大月亮”,地上“廿七岁老新郎”,他和江冬秀新婚,他和伴娘曹诚英初见。
夜深了,静静的湖面上,清辉脉脉如许,大家“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此情此景,除了有老朋马君武、徐志摩,新友汪精卫,还有亲密女友曹诚英相伴左右,胡适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啊!
所以胡适说:“这一天很快乐了”。(胡适:《胡适日记》,1923年9月28日)民国十二年(1923年)徐志摩、胡适、汪精卫、曹诚英等来过了。五年之后的民国十七年(1928年),又一批民国文人来了。他们是叶圣陶、王伯祥、郑振铎、丁玲、胡也频等。
五十年后的1979年,叶圣陶在一首《六么令》中深情回忆起了他们的这次观潮雅集:“回思时越半纪,一语弥深切,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更忆钱塘午夜,共赏潮头雪。不同于徐志摩他们雅集时清一色的“海龟”,叶圣陶他们雅集的则是一色的“土鳖”。同样的观潮,不同样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命运。潮水来来往往,人群来来往往,我却执著凝望这些观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