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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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人行,行行重行行(2)

常言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到了杭州,叶圣陶与朱自清同船游了西湖,双方没有“共枕眠”,却是“同室”眠了一学校给朱自清、叶圣陶各准备了一间宿舍,但朱叶两人一商量,干脆同居一室,另一间拿出来做共用的书房。

朱自清说,这样可以尽情享受晤谈的愉悦。“促膝谈心,随兴之所至。

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叶圣陶曾说他们之间的交谈“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叶圣陶:《记佩弦来沪》)。

他们两人白天除了上课,便是在书房里各占一桌。朱读书备课,叶写小说童话。叶每有新作写成,朱必先睹为快。不久朱在叶的“胁迫”下也不甘示弱,相继写出了散文《歌声》、诗歌《沪杭道上的暮》、《挽歌》等名作,而叶圣陶则写出了《乐园》、《小白船》、《一粒种子》等佳作。

1921年岁末的最后一晚,叶圣陶与朱自清同在学校。每逢佳节倍思亲。

此刻远离亲人,起初两人倍觉寂寞无聊,后来不知谈到了什么,兴致越来越高,彼此都不愿就此休息。后来电灯灭了,两人离开书房回到卧室点起白蜡烛,躺在床上接着谈。谈着谈着,夜已深了。朱自清看了看时钟,已是凌晨时分。诗兴大发的朱自清即兴作诗一首,念给叶圣陶听:

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1921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1921年谈着谈着就过去了。多少年后,朱自清在一首《赠圣陶》的诗中对这一幕还是历历在目、念念不忘:

西湖风冷庸何伤,山色水光足徜徉。

归来一室对短床,上下古今与翱翔。

在杭州短短的共事期间,朱自清还与叶圣陶等人一起筹备创办了五四以来第一个专门刊登新诗和新诗评论的刊物《诗》,还会同周作人、俞平伯等出版了新诗合集《雪朝》。

此时的朱自清,妻子住在扬州,孩子相继出生,父亲失业在家,家里人口众多,一大家子全依仗他教书的那点薪水,家境自然越发困窘。朱自清一人奔波于扬州、上海、杭州之间,生活不安定,经济压力大,工作压力也大。在叶圣陶眼中,朱自清做事认真到较真,遇物敏感到伤感,心理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活得非常累。他常常熬夜,走路匆匆忙忙,看朋友匆匆忙忙,老是丢三落四,仿佛有无数的事情要做,让人觉得他永远在匆匆赶路。所以叶圣陶形容朱自清总是带着“匆匆的旅人的颜色”(叶圣陶:《与佩弦》)。回家诸多难,好在出门有朋友。在杭州的这段时间,朱自清与叶圣陶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劳动,兼有诗文唱和,山水相伴,很是投缘,自然可以暂时忘却生活的艰难了。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不久叶圣陶因朋友推荐,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就职,便离开了杭州。随后朱自清则去了台州、溫州继续教书生活。此时的朱自清很希望能像叶圣陶那样,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一来他喜欢编辑工作,二来工作稳定,收入也高一点,还可以有些空闲时间从事创作。叶圣陶也积极地向馆里推荐了朱自清,大概是人微言轻,叶的推荐未被采纳。叶圣陶觉得很对不住朱自清,于是一边立即回信告诉他实情,一边又托茅盾,请茅盾设法推荐他去上海大学教书。

就在这时,朱自清的另一位好友也在为他操心工作的事,这位朋友就是夏硏尊。

说到夏硏尊,我们得先提一提经亨颐。

夏硏尊、经亨颐他们两人都是浙江上虞人,都曾留学日本。经亨颐年长夏近十岁,祖辈为上虞名门望族。他的青少年时期正值晚清社会急剧动荡之际。甲午海战、维新变法、庚子拳乱等等,对经亨颐思想刺激很大。后来他东渡日本留学,立下舍家救国的宏大志向。

1905年浙江筹建官立两级师范学堂。学堂监督王孚川赴日从留学生中招揽人才。他先去邀请即将学成毕业的浙江籍留学生钱家治(钱学森父亲)、许寿裳(鲁迅好友)等出任学堂教务长,但他们不愿就任。王孚川又找到经亨颐。其时经还只是东京高等师范本科一年级的学生,他没有立即答应。无奈之下,王监督便请求留日浙江同乡会公举。想不到的是,大家公举的人选还是经亨颐。而时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的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也支持经亨颐。嘉纳支持经亨颐的原因,是他了解到王监督将聘请早稻田的中桐确大郎担任学堂的顾问,而嘉纳认为办师范教育,必须崇尚纯正的教育,“教育为纯正之事,教育者必为纯正之人”。东京高师派认为早稻田派的教育不纯正,如果两级师范学堂采用早稻田派的教育观,那将是对中国刚刚兴起的师范教育的一大损失。嘉纳希望初得东京高师派精髓的经亨颐,能具体掌管学校筹建工作。这样经亨颐便休学回到国内担任教务长,后来又出任校长。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幸亏找到了经亨颐。从清末至1920年,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后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他“纯正的教育”办学理念统领下,办学成果显著,一度与北京大学齐名,成为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

夏硏尊是1908年来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的,出任通译助教、国文教员、舍监主任等职。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全力辅助经亨颐实施“纯正的教育”。

1922年春,经亨颐筹建创办的春晖中学开学了。因为多年愉快而成功的合作经历,社会兼职太多而分身乏术的经,便把延请名师及学校日常事务等全权委托给了夏硏尊。原先在浙江一师时无缘与夏硏尊合作共事的朱自清,这回有了机会。

1921年,经刘延陵的介绍,夏硏尊与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的朱自清曾有过一面之交。夏长朱12岁,但两人一见如故。夏十分欣赏朱,认为他为人朴实诚恳而又才华横溢。朱自清也认为“夏硏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他有高远的理想,可并不是空想……他是始终献身于教育,献身于教育的理想的人……是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的……他爱朋友,爱青年,他关心他们的一切……他的态度永远是亲切的,他的说话也永远是亲切的。”(朱自清:

《教育家的夏硏尊先生》)人与人只要投缘,年龄差距、空间距离便都不成问题。1923年的朱自清,正在溫州省立十中教书。他与夏硏尊先开始书信往来,夏把自己主编的《春晖》半月刊寄给朱自清,朱自清看了爱不释手,“觉得很是喜欢”。朱自清在这个时期写了不少散文,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溫州的踪迹》、《旅行杂记》等等,他回寄给夏硏尊,请夏指教。夏硏尊读了这些清新朴素、自然优美的文章,更增加了对朱自清的好感。

朱自清在溫州每月薪水仅30元,且常遭欠薪。夏硏尊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写信给朱自清,告诉他私立春晖中学校长经亨颐正兼任宁波省立四中校长,该校实行学制改革急需补充一些教师,而春晖中学新年学生招生数增加,相应教师也需增加;宁波到上虞两地交通方便路程也短,到宁波四中和春晖兼课,两份薪水,自然要比溫州的一份工资多得多;加上在宁波可尽享“江上清风”,在春晖可独品“山间明月”,夏硏尊建议朱自清辞去溫州工作。

那边收到信的朱自清刚在学期结束前正式向十中校长提出辞职,这边夏硏尊便已经给朱自清办好了下学期到宁波省立四中兼任,到上虞私立春晖中学专任的相关手续。当年春晖的学生回忆说:

1924年春,朱自清老师应聘来春晖任教。朱先生还未到校,先生(夏丐尊)就向我们全班宣布:朱自清先生就要来校了。朱先生学问比我好,他来后请他担任你们二年級的课,我仍教初一年級。

后来我们初二的国文课,就由朱自清先生担任。(钟子岩:《夏丐尊在春晖》)当年的春晖,地处湖光山色之间,校舍简洁整齐,教学设备精良,校风教风朴实,师资队伍优秀,学校管理富有民主精神,一时誉满全国,有“北南开、南春晖”之美称。青山绿水为伴,良朋益友作邻,经由夏硏尊从全国各地聘来的名师汇聚春晖,朝夕相处,虽偏居一隅,却海阔天空。夏硏尊是其中的灵魂人物,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大白、王任叔、刘薰宇等等,各显神通各尽风流。夏的住所叫“平屋”,粉墙黛瓦、简素实用,老师们以此为“夜总会”

(夜晚总会于此),为“茶馆”,为“酒肆”。夏硏尊的太太是个烹饪高手,春晖的这帮先生们可没少在夏家蹭饭蹭酒。(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夏硏尊女儿满子在成为叶圣陶儿媳后,她的厨艺在叶家也博得了交口称赞,令客人念念不忘)。

朱自清刚到春晖白马湖的时候,单身一人住在教师宿舍里。夏硏尊常常邀请他来打牙祭。但凡夏硏尊从崧厦老家弄到贮藏多年的“花雕”或“状元红”,一定会兴致十足地对隔壁邻居丰子恺说:“快把佩弦叫来!快把佩弦叫来!”朱自清是每请必到,每到必酒,每酒必醺,偶尔也醉。每到此时,朱自清便会滔滔不绝地借酒大说诗与酒的关系:“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所以李、杜能做出好诗来……”

等到大家都有醉意,这才在暗黑中摸索着各自离开。在有月光的夜里,朱自清、丰子恺等有时还会徘徊一会儿。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描绘的就是这种酒阑灯地、月出无语、夜色如水的景象。

多年后朱自清回忆道:

丐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丐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朱自清:《白马湖》)春晖期间,夏硏尊完成了一项影响几代人的工程一将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教育小说《Cuore(意大利语“心”的意思)》翻译成了《爱的教育》。民国成立前一年,即1911年,包天笑曾以《馨儿就学记》为书名,在商务印书馆编译出版了亚米契斯的这部名著。但包天笑只节选了原著的二分之一,翻译用的又是文言文,并且杂糅了他个人的改编创作。主人公取名为馨儿,是因为包天笑自己的儿子叫可馨。原本在意大利发生的事,包天笑把它改写为在中国包家发生的事了,这样这部《馨儿就学记》便显得中不中,西不西,新不新,旧不旧。虽说此书出版后短短几年就发行了数十万册,但终归算不上亚米契斯原著的忠实译本。而经典文学作品的翻译是一项严肃的工作。亚米契斯的这部名著,通过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日记,呈现家庭成员之间、师生朋友之间浓浓的情意,对民国以后迅速发展的基础教育具有较高的思路上的参考价值。该书所体现出的教育思想,亦很得夏硏尊的赞许,他认为“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

于是夏硏尊立下宏愿,要完整翻译出版这本世界教育名著。朱自清对夏的宏愿给予了极力支持。夏硏尊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每每译完一章,朱自清便主动帮助他校改一章。此书正式出版后,至解放前,一共再版30多次,成为国内发行量最大的西方教育译著之一,影响深远。

说来也巧,距离夏硏尊翻译《爱的教育》差不多90年之后的2011年,一家出版社重新组织专家翻译了《爱的教育》。责任编辑辗转找到了我,希望我给这本新译的《爱的教育》写一篇序言。当时正在2011年元旦过后,我即将前往以色列出访。听这个消息,我想又不是4月1日愚人节,怎么会有人给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未置可否,便以马上要出访为由搪塞过去了。等我从以色列回来,已是农历新年。那位责任编辑又来了一个电话。这时我才从原先的完全怀疑开始将信将疑,于是我提出要看看翻译稿的全文,然后再做决定。电话那边的编辑很高兴,说马上就寄。没几天,我就收到了对方寄过来的打印稿。

我知道国内出版社已经出过很多版本的《爱的教育》,不过我始终认为,在《爱的教育》的所有中文翻译版本里,还是夏硏尊的最经典。因为,夏硏尊本身既是一个践行“爱的教育”的大教育家,又是一个质朴冲和、隽永平实的大文学家。当代还能同时具有这两种素质的人已是凤毛麟角。虽然如此,《爱的教育》本身实在太好了,特别是它仍然对当下我们的基础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现状具有启发作用。

我认真对照夏硏尊翻译的本子,仔细看了一遍新稿,觉得这个本子也还不错,所以欣然写了一些文字,权作序言,文章名为《家庭教育呼唤经典阅读与普世价值》。我在文章里主要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读书要读经典,教育不分中外,应有普世眼光。爱的教育,提供了一个教育的普世观点,《爱的教育》是经典的教育、文学作品。通过这篇序言我也间接地与《爱的教育》发生了联系,间接地与夏硏尊发生了联系。

夏硏尊在《〈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中明确地说:

邻人刘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图,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都足使我不忘。

夏硏尊此处提到的丰子恺,他的散文、书法、作曲等均为一流,而《子恺漫画》更是近代中国漫画的开启山林之作。丰子恺是夏硏尊在浙江一师时的学生,深得夏师喜爱。在春晖,夏硏尊特地把刚从日本留学的丰子恺招来执教美术、音乐。朱自清到浙江一师教书时’丰子恺已经毕业,两人同龄,但丰子恺一直以师礼待之。

谈起散文创作,夏硏尊是丰子恺的引路人,丰子恺说:

我的入师范(指浙江一师)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师范……也不致遇见夏丐尊先生,不致学文……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读什么书,或拿含有好文章的书给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时皱着眉头叫道:这文章有毛病呢!”“这文章不是这样做的!”有时微笑点头而说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这种话下练习起来的。(丰子恺:《旧说》)而说起漫画,夏硏尊、朱自清则都是丰子恺的伯乐。丰子恺从事漫画创作,一开始纯属偶然。春晖每周都开校务会议,一次无意之中,丰子恺独自凝望与会者的种种姿态,觉得很有趣味。回家后,便用毛笔把这些印象画了出来。画得多了,便贴在门后面独自欣赏。夏硏尊来丰子恺家串门,偶然发现了这些画,大为赞赏,便鼓励他多画一些,还当场选了几幅,编发在他主编的《春晖》半月刊上。丰子恺受到鼓励,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一次,他在朱自清家里以朱自清刚满四岁的女儿采芷为模特,画了一幅漫画,寥寥几笔把小丫头的天真纯美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惹得夏硏尊手痒,欣然在画上用毛笔题写了“丫头四岁时子恺写硏尊题”,成为合璧佳作。该画一直被朱自清珍藏。

后来丰子恺的这些漫画作品被时在上海的郑振铎看到,他也很喜欢,便冠以“子恺漫画”陆续发表在其主编的《文学周报》上。不久,《子恺漫画》结集单独出版,遂一炮打响,闻名于世。夏硏尊、朱自清各自给《子恺漫画》写了序。在序中,夏硏尊毫不客气地说子恺的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