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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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人行,行行重行行(5)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

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朱自清:《叶圣陶的短篇小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教书,但他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情有独钟,常应邀到中学演讲,给中学生刊物写稿,创办语文教育类刊物,编写中学语文教材。1944年,已是大学名教授的朱自清还到私立五华中学兼课。1948年的六七月间,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朱自清,仍坚持伏案编写《国文读本》。这是面向中学生的一本普及读物,由他和叶圣陶、吕叔湘合作。

叶圣陶对朱自清在语文教学方面的成就一直给予高度评价,他说:

他兼有中学及大学的教学经验……兼有新旧文学的修养……又富于研究的精神……除了本国语文的修养之外,他又有外国语文的精深的造诣……朱先生具备这么些条件,所以就语文教学方面来说,他真是个全才。(叶圣陶:《悼念朱自清先生》)朱自清对叶圣陶则一直视为兄长。在他笔下,叶圣陶是这样的: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见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朱自清:《我所见的叶圣陶》)朱自清不仅对叶圣陶一直充满敬重,对圣陶的子女也是充满喜爱。《文心》出版时,知道硏尊和圣陶要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孩子们,朱自清不顾此书已有了陈望道的一篇序,主动又送上一篇序文,算给他们孩子定亲的礼物。等到叶圣陶的孩子至善、至美、至诚出版《三叶集》时,朱自清又认真写了《序叶氏兄弟的第二个集子》:

我初次看见这兄弟三人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些孩子,记得还和人,努力发展,找到了自己的路,难能可贵的是不同而同的路,我真高兴。我是乐于给他们的联珠续集写这篇序的。

看这架势’简直就是朱自清沾上叶家了,圣陶出书写个序,现在连子辈出书也不放过。

不幸的是,朱自清未满50周岁就去世了,他再没有机会为叶圣陶及叶子女们的新作写序了。

抗战期间,夏硏尊留在了上海。孤岛生活,囚住了他的身体;远离亲朋好友,更困住了他的心。闷闷然的他,生活困窘,心境颓唐,身体大坏。等到抗战胜利后,叶圣陶第一时间赶到上海去看望他,这时的夏硏尊已经病入膏肓了。

1946年4月23日,夏硏尊因病去世,享年60岁。

叶圣陶第一时间用“朴实真诚、笃行拔俗,廉顽立懦,化遍朋从”这样的评价为夏硏尊的去世在报上发了丧讯。4月25日,硏尊先生入殓。叶圣陶当天日记甚详:

晨与墨(叶圣陶妻子胡墨林)携三午(叶至善儿子,夏丐尊外孙)至殡仪馆。今日店中停业一天,特致哀悼,同仁陆续到齐。既而吊者渐至,皆签名于簿。马夷初先生痛哭失声,使人感涕。日人内山完造沉默致敬,亦可感动。美新闻处钱辛稻君为画遗像,临摹准确,线条老练,大可宝贵。各报纸皆有记载,或详或略,一致推崇丐翁之操守与识见。

从夏硏尊大殓,到遗体火化,到开追悼会,再到为其寻觅墓地,叶圣陶全程参与主持其事,他还与马叙伦一起为其撰写墓碑碑文和铭。6月19日,叶圣陶参加开明书店董事会,议决给夏硏尊夫人致送夏硏尊在世时之半薪,直至其终身。

夏硏尊是《中学生》杂志的创始人。1946年1月,《中学生》在上海复刊,夏硏尊抱病给复刊号写了《寄意》一文,把《中学生》比作“亲自生育、亲手养大的儿女”。可惜几个月后,他就去世了,这篇文章成为了他给《中学生》的绝唱。

夏去世的时候,1946年5月号的《中学生》已经发排。叶圣陶专门从5月号的《中学生》大样中撤去一篇稿件,特地连夜赶写了一篇悼念文字补上,并把夏硏尊的一张照片印在封面上。他说:“夏先生一生尽瘁教育文化事业,他的人格和学问,几十年来,不断地教育着青年们。夏先生的年纪并不算高,他的逝世,是我国教育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叶圣陶还决定把当年第六期《中学生》作为夏硏尊纪念专辑。夏先生生前亲友、学生、读者纷纷写来文章以示哀悼,而叶圣陶本人写的《答硏翁》,通篇和泪而成:

我回到上海来不满三个月,由于你的病,虽然会面许多回,没有与你畅快的谈一谈。现在我写这几句,当作与你同坐把杯,称心而言。可是你已经一棺附身,而且在十天之后就将火化成灰。想到这里,我收不住我的眼泪。(叶圣陶:《答丐翁》)朱自清获知夏硏尊去世的消息时,他正辗转昆明、成都之间,准备北归清华园。其时的朱自清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但怀念老友的真切心情使他无法平静,在贫病与忙碌中朱自清写下了感情真挚的《教育家的夏硏尊先生》一文,对夏先生献身教育、诚恳对待学生、认真对待教务的一生给予高度评价,称夏硏尊为“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这篇文章还透露了当年夏硏尊离开春晖的一些隐情:

夏丐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但是理想主义的夏先生终于碰着实际的壁了。他跟他的多年的老朋友校长经先生意见越来越差异,跟他的至亲在学校任主要职务的意见也不投合;他一面在私人关系上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友谊和亲谊;一面在学校政策上却坚持着他的主张,他的理想,不妥协,不让步。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终于他和一些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朱自清:《教育家的夏丐翁先生》)夏硏尊去世一周年之际,叶圣陶专门写了一首《硏翁周年祭》:

神灭形销既一年,于心宁觉隔人天。

谁与胜利犹无对,国尚蜩螳只自煎。

闻讯更当长叹息,摧肠应作几回旋。

算来一语差堪告,未改襟怀守益坚。

夏硏尊去世两年之后,朱自清也离开人世,渐入老境的叶圣陶内心极其痛苦:

8月13日,报上已道噩耗。呜呼,三日来唯惧传此消息,而今果然,默默无言。(叶圣陶:《东归日记》)痛苦之中的叶圣陶一口气写了四篇文章悼念这位老友:《佩弦的死讯》、《论佩弦的一首诗》、《朱佩弦先生》、《悼念朱自清先生》,并在上海组织举行了朱自清追悼会,会上作了感情深厚的讲话。在叶圣陶的心目中:朱自清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毫不追求个人的名利,唯有实实在在的成绩足以贡献给大众,在大众的海洋里加增一点一滴。他待人接物极诚恳,与他做朋友的没有不爱他,分别时深切地相思,会面时亲密地晤叙。历数国内文学家,有的能够着手创作,可惜的是“莫把金针度与人”;有的能够研究,遗憾的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像朱先生那样为人不为己,深入而能浅出,适应当前的需要,解决当前的问题的,单就语文教育一端而言,已是难能可贵的了。他的去世岂仅是我们同人的私痛呢?

叶圣陶本人学问好,文笔好,对人持一腔热忱,对事抱奉献精神。他是引“蓄道德,能文章”的夏硏尊、朱自清为难得的人生知己、生活知音、事业同道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得两人乎?可欣可慰。但现在他们两人都丢下了自己,先后离开了,可惜可叹。这让叶圣陶情何以堪?

解放后,叶圣陶一度身兼数职:先是新中国政务院的出版总署副署长兼编审局局长,再是教育部与出版总署合作成立的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又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还是教育部副部长,直至中央文史馆馆长、民进中央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

叶圣陶自己多次说过,他当不了领导,最适合的是让他当个责任编辑。

他是一个谦谨实在、不图虚荣之人,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