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先生
5789600000035

第35章 三人行,行行重行行(6)

叶圣陶在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是一位对语文研究最投入,对语文教育贡献卓著、影响最大的学者之一,有人誉之为“中国语文教师第一人”。相比夏硏尊、朱自清,叶圣陶在理论思维与学术视野上,要稍逊一筹,他就说过自己是“为人平平,为文平平”。可是,夏硏尊、朱自清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叶圣陶在其道德文章、师者风范之外,更因为年高寿长,在中国语文教育界,创造了不凡的成就,成为一代泰斗。

晚年的叶圣陶,因为耳背视力差,整天生活在听不清看不明的世界里。

他一定常常地陷入到一生长长的回忆里,在这些回忆里,声音是细微而清晰的,影像是具体而明亮的。他一定曾在回忆中多次遇见夏硏尊、朱自清,因为现时的孤独而默默流泪。

文革后期,政风偏紧,人人自危,寂寞无助之中的叶圣陶,久困家中,每每只能以抄书为乐。他把朱自清的《犹贤博弈斋诗钞》、《敝帚集》等旧体诗集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完整抄录了一遍又一遍,手自装订成册,日夜摩挲不已。

见到与朱自清也很熟悉的旧友如俞平伯、王伯祥等,则如珍宝般拿出展示,相互沉浸在往日的溫馨回忆之中。

抄录旧友诗作不够,那几年叶圣陶还专门写了多首旧体诗以追念朱自清:

成都忆,时涉少城园。川路碑怀新史始,海棠花发彩云般。茶成都忆,登眺望江楼。对岸低回怀故友?,苍江浩渺记前游。附舸下嘉州。

这两首《望江南》是回忆抗战期间与朱自清在成都相互往来的诗作。而《兰陵王》则是叶圣陶晚年的一首重要诗词作品,全词几乎回顾了叶圣陶与朱自清一生的往来。叶圣陶在该词的序中交代了这首词的写作缘由:

一九七四年岁尽前四日,平伯兄(俞平伯)惠书言:瞬将改岁发新,黎旦烛下作此书,忆及佩弦在杭第一师范所作新诗耳。”佩弦之逝已二十余年,览此感逾邻笛,顿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托之于辞以志永怀,连宵损眠,勉成此阕。复与平伯兄反覆商讨,屡承启发,始获定稿。伤逝之同悲,论文之深谊,于此交错,良可记也。

这首让叶圣陶多少个夜晚没有睡好觉、且与俞平伯反复商讨然后才定稿的词作全文如下:

猛悲切。往怀纷纭电掣。西湖路、曾见恳招,击桨连床共曦月。

相逢屡间阔。常惜深谈易歇。明灯座、杯劝互殷,君辄沉沉醉凝睫。

离愁自堪豁。便讲舍多勤,瀛海遥涉。鸿鱼犹与传书札。乍八表尘坌,万流腾涌,蓉城重复謦效接。是何等欣悦。

凄绝。怕言说。记同访江楼,凭眺天末。今生到此成永别。念挟病修稿,拒粮题帖。斯人先谢,世运转,未暂瞥。

叶圣陶选用《兰陵王》作为词牌,那是因为《兰陵王》字数多,便于叙事;且多用仄声韵,句子中用的仄声字多,短句多,念起来有一种迫促的感觉。全词从1973年12月28日开始起笔,直至1975年2月2日才正式定稿,跨了两个年头。词的内容从1921年在杭州浙江一师两人交往开始,历述朱自清春晖教书、欧洲游学、成都欢聚,直至朱自清拒领美国救济面粉、病中编写开明国文书稿结束。至今读来,犹能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两人没世不渝的友谊。

该词一成,阅者无不叫好。我想,文以载道,诗以传情,大家是为叶圣陶与朱自清这种高山流水的友谊而叫好吧。据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首词写成后,来向叶老讨要的不计其数。叶圣陶有求必应,一遍一遍地工工整整地用小楷笔录奉呈。全词不带序及上下款就有130字,这对于一个八旬高龄、耳聋眼花的老人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啊!

1976年5月,时已82岁的叶圣陶控制不住多年来对朱自清遗孀陈竹隐的挂念,想去看望陈。陈当时住在海淀区清华大学,叶住在东城区东四八条。

当年北京的萧瑟与困窘,绝非今日所能想象,没有出租车,两处之间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按叶圣陶当时的社会地位与职务待遇,要一辆公车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但叶在日记里记道:

弟可以要教部(即教育部)之车,而清华道远,耗油量多,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权”。至于雇车,其事不易,费亦不少。

一位教育部的老领导(叶曾任副部长),去看望故去三十年的“著名教授”、“著名民主斗士”的遗孀,说是公事,即使用显微镜来看怕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或不妥。但在叶圣陶内心里,他坚持把看望老朋友遗孀当成个人的家事私谊,这种情谊与官方、与公家、与政治没有一点关系。于是叶圣陶托人仔细问清陈的住所方位、公交车转换路线,成行后并写信向老友俞平伯报告经过:

昨日上午与至善出城访竹隐夫人,往返四小时有余,坐一小时,多年积愿,居然得偿,堪以自慰。

当时陈竹隐身患肺气肿,右目白内障,几乎已无视力。子女五人,但在京只有两人,并不住在一起,只能每周或隔周回来看看。家里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只来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则是独守空房。叶圣陶对此倍加焦虑,且耿耿于怀、坐立不安:

此境不能多想,设或临时病作,步履倾跌,呼而无应,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叶圣陶的这次看望发挥的直接作用,不久陈竹隐的身边便有一个子女陪住了。叶圣陶知道以后,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文革”结束后,叶圣陶又见过陈竹隐几次,其中有一次是清华大学新建朱自清塑像落成仪式时。时值冬末春初,气候寒冷,活动露天举行,但叶圣陶还是亲自参加,并与陈竹隐合影数张。

相比朱自清,老友夏硏尊作为亲家,更是常常活在叶老的日常生活里。

夏硏尊的幼女满子在叶家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了,既是叶圣陶的儿媳,也算叶圣陶的女儿。满子从小家教甚好,可谓大家闺秀。她性情溫和,办事麻利,先人后己,任劳任怨,家里家外一把手,多少年如一日,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叶家。叶圣陶说,满子是全家的功臣。满子如此地好,这让叶圣陶如何不想起她的父亲夏硏尊?

1974年夏,叶圣陶专门安排满子带着南京叶至诚的儿子叶兆言,连同上海夏硏尊的儿媳,一起前往春晖白马湖,回乡省亲。白马湖有夏硏尊的旧居,白马湖有夏硏尊夫妇的墓,白马湖还是朱自清、夏硏尊一生友谊开始的地方,是夏硏尊、叶圣陶、朱自清都久久难忘的地方——今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朱自清:《白马湖》)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夏丐尊:《白马湖之冬》)“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磨擦的骚音,给我多少轻新的趣味。”这是朱自清《春晖的一月》中所写的通向春晖的路。叶圣陶也很想走一走这狭狭的煤屑路,来听听那磨擦出来的骚音,来看看自己给老友题写的墓碑,再来看看多少人都一直忘不了的白马湖。可惜,自己年龄太大,交通太不方便,只好有劳小辈来看望老朋友了。

夏硏尊、叶圣陶、朱自清二人,一生读书、教书、编书、写书,有本事但不多事,勤做事而无逸事,没有绯闻,甚至连趣闻也不多。他们无意官场,虽然夏硏尊、朱自清都曾当过大学的国文系主任,叶圣陶解放后更是高为部级干部,但他们全无做官意,只有读书声,总是书生本色。他们忠于家庭,夏硏尊与朱自清虽是包办婚姻,但都琴瑟和谐。朱自清发妻因病去世后,续弦也是依媒妁之言。叶圣陶妻子因病去世后,则清苦自守三十多年。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炫目的学历,没有惊天的禀赋,一生默默耕耘在文坛、教坛,却没有文坛恩怨,也没有教坛是非。尽管夏硏尊、朱自清过早离世,但他们三人都是中国最负盛名的语文教育家、杰出的文学家、优秀的编辑出版家。单说朱自清的“通感”,夏硏尊的“语感”,叶圣陶的“教是为了不教”,就够现在的教师们、作家们、编辑们肃然起敬了。

古人说文人相轻,但他们三人,却是“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

他们是友谊的铁三角,他们是事业的好伙伴,他们是“文人相亲”的典范。

文章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这么一组成语:一本正经,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一唱一和,一见如故,一心一意,一心一德,一诺千金,一清二白,一声不响……他们做事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一心一意,一声不响,不偷懒,不马虎。他们做人一心一德,一诺千金,一清二白。他们忠于爱情、看重友情、相守亲情、献身事业、热爱国家,夫妻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朋友一见如故一生坚守。

他们的一生就是一本正经——本纯正的“道德文章经”。

夏硏尊、叶圣陶、朱自清,就像一条麻花辫的三股头发,先是一股散了,另一股便松了,后来的一股就乱了。

三位大师现在都只留下了背影,并且渐行渐远。但他们之间的这种终身友谊,在我们的心里却更是高山仰止、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