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民从新子女开始
在中国近代历史人物中,只要一提起梁启超,人们自然会想起康有为,他与康两人师友之间,乃是维新变法的主角;会想起蔡锷,民国初年反对袁世凯帝制,他和得意门生蔡锷,一文一武再造共和;会想起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他与他们同为“清华四导师”,树立起中国传统文化赓续创新的一座高峰;会想起徐志摩,他与徐师生一场,爱其才华,叹其多情,一篇证婚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还会想起梁思成、林徽因,他的九个子女个个才华横溢成就非凡,梁思成乃杰出代表,儿媳林徽因更是光彩照人、风华绝代。
郭沫若曾这样评价梁启超:“平心而论,梁任公地位在当时确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一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学的洗礼的。”
梁启超是位“百科全书式”的维新派政治家、革命家、思想家、学问家、教育家,他主张兴民权开民智,特别倡导师范教育和女子教育,改革儿童教育,重视家庭教育,期待通过教育培养出具有自动、自主、自治、自立品质,融民族性、现代性、开放性于一体的新国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梁启超立志“新国民”从“新子女”开始。他特别热爱生活,热爱子女,热爱家庭,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浓浓的情趣与性情。他兴会淋漓、趣味盎然,且精力异常充沛,他自己说过我所做的事常常失败一严格的可以说没有一件不失败一然而我总是一面失败一面做,因为我不但在成功里头感觉趣味,就在失败里头也感觉趣味。我每天除了睡觉外,没有一分钟一秒钟不是积极的活动。”
对每天都是这样一分一秒积极活动的梁启超来说,当自己的孩子远离身边以后,作为父亲的他几乎每天都会想一件事,那就是赶快抓紧时间见缝插针给孩子们写封信,然后忙里偷闲再看几遍孩子们的来信:
我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们了。但是前几天寄去的相片,每张上都有一首词,也抵得过信了。(1925年7月10日)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国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1925年9月13日)四月二十三、五月三日寄南长街两信,连寄给叔叔们的信,都先后收到,但四月十五以前像还有一封长信,想已失掉了。(1926年6月5日)今天从讲堂下来,接着一大堆信一坎拿大(加拿大)三封内夹成、永、庄寄加的好几封,庄庄由纽约来的一封,又前日接到思永来一封,忠忠由域多利来的一封——令我喜欢得手舞足蹈。(1926年9月29日)我这几天忙得要命,两个机关正在开办,还有两位外宾,一位日本清浦子爵(前首相,旧熟人),一位瑞典皇太子……天天被王姨唠叨,逼着去睡。现在他又快来捣乱了,只得不写了。(1926年10月19日)现在战事正酣畅中,胜负如何,十日后当见分晓,但无论何方胜,前途都不会有光明,奈何奈何要说的话很多,严守医生之训,分做两三次写罢。(1927年10月11日)昨曰又得加拿大一大堆信,高兴得我半夜睡不着,既然思成信还没有来,知道他渐渐恢复活泼样子,我便高兴了。(1927年10月31日)晚饭后打完了“三人六圈”的麻雀,时候尚很早,抽空写这封信,尚有许多话要说,被王姨干涉,改天再写罢。(1927年12月12日)我这封信叫思永写的,你们不要奇怪,为什么我自己不写写,因为才从医院出来,要拿笔怕你们干涉,所以口讲叫思永写。(1928年2月13日)我实在睡床睡怕了,起来闷坐,亦殊苦,所以和你闲谈几句。但仍不宜多写,就此暂止罢。(1928年10月17日)天不假年,梁启超享年只有56岁,但他一生勤奋,各种著述达1400万字,广涉政治、经济、教育、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新闻等各方面。从20岁开始,在只有短短36年而政治活动又占去了大量时间的情况下,他平均每年写作达39万字之多,这体现了多么惊人的勤奋和才华啊!他一天最多能写5000字,下笔成章,不必修改。比如他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内容无所不包,只花15天就完成了。由于梁启超成名甚早,他深知自己的笔墨会留之于世,所以狼毫之下,方寸之间,天头地脚,一笔一画,从未敷衍,绝不苟且。时人评价他“用笔精到严谨,神气内敛,中宫收紧,宁静中蓄含动势,整饬中透出遒劲。凝练稳沉,清丽可爱”。在梁启超的各种著述中,他的家书也是蔚为壮观,总字数约占著作总量的十分之一多,其中他单给长女思顺的家信现存就有344封。可惜,历经战乱,岁月变迁,梁启超丢失的家书也是不计其数。
梁启超有10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有9个,可谓个个成才,人人精英。其中院士就有三人,这在中国近代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更难得的是,除了学业上的成就,这些子女在品性、修养、为人、处世乃至婚姻家庭等方面也属出类拔萃。
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的5个子女先后在国外留学,这一期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梁启超和子女之间有密切的书信来往。这些家书,总字数约占其著述的十分之一,对其孩子的成长是重要的精神养料,对于世人也是安身立命和教育孩子的绝好教材。这些家书的内容除了像平常百姓家的书信一样涉及一般家庭事务外,更重要的是,它们还涵盖了梁启超对于求学、勇气、责任、坚持、处世、健康、理财、政事等人生中各个方面的主张和教导。并且,在这些家书中,梁启超完全没有家长的架子,把自己和家人置于平等的地位,用感情充沛而易被接受的语言,将种种人生道理娓娓道来,堪称美文。
梁启超是“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名满天下;但他教子有方,言传身教,家庭美满,同样受人敬仰。正如他最小的儿子,在书信中常以“老白鼻”
出现的梁思礼所说:
梁启超是一位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不仅他的笔锋带有富于“魔力”的感情,对老师、对朋友、对我的两位母亲、对我们这些儿女们都倾注了深厚的爱。从他给儿女们的家信中可以看到,他对孩子们读书、写字、学习课程,选择学校、选择专业、选择职业等等各方面都给予指导,但从不强迫命令。他与孩子们之间除父亲与子女之情外还是知心的朋友。孩子们也向他坦诚地诉说学习上和思想上的困惑,并发表自己的政见,提出不解的问题及个人前途的选择,这一切父亲均能逐个给以详尽的解答并予以鼓励。他更关注对子女们在人格道德品质方面的培养。他总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循循善诱。
梁启超一生写给他的孩子们的信有几百封。这是我们兄弟姐妹的一笔巨大财富,也是社会的一笔巨大财富。
1889年17岁的梁启超便高中举人,主考官李端棻以堂妹李蕙仙相许,李家为官宦世家,而梁启超则为农家出身。1891年入京完婚,1893年大女儿爱,直至梁思成出生。梁启超对这个大女儿付出了特别的爱,这种爱在梁启超给她的家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宝贝”这是梁启超对爱女的昵称,家信中总以“宝贝思顺”或“我的宝贝”相称。1911年至1916年期间,梁启超给思顺的信主要涉及政治活动及行迹,此后信中涉及较多的是家务事。思顺等回复给父亲的信件由于历经战乱,现已杳无踪影。仅从梁启超写给思顺的信中便可体会出他们父女之间通过信件相互依偎、无话不谈、情趣盎然的感人情怀:
我和思庄说,明年姐姐(思顺)回来,我带着你们姊妹去逛地方,不带男孩子了。庄、懿都拍掌说,哥哥们太便宜了,让他们关在家里哭一回。思达说他要加入女孩子团体,思庄已经答应他了。我今曰起得甚早,随意写几句告诉你。(1923年8月1曰)你虽是受父母特别的爱(其实也不特别,我近来爱弟妹们也并不下于爱你),但你的报答也算很够了。妈妈几次的病,都是你一个人服侍,最后半年多衣不解带地送妈妈寿终正寝。对于我呢,你几十年来常常给我精神上无限的安慰喜悦,这几年来把几个弟弟妹妹交给你,省我多少操劳,最近更把家里经济基础由你们夫妇手确立,这样女孩儿,真是比别人家男孩儿还得力十倍。
你自己所尽的道德责任,也可以令你精神上常常得无限愉快了。
所以我劝你不必思家着急,趁这在外的机会,把桂儿、瞻儿(思顺的孩子)的学业打个深厚的基础……近来著述之兴大动,今晚本又想执笔,被王姨捣乱干涉,只好和你闲谈开开心,便去睡觉。这些零零碎碎写了好多天了,若不寄出又不知要耽搁几时,许多许多要说的话下次再谈吧!(1927年12月13日)庄庄暑期内特别用费可即付,以后凡这类事,你全权办理,不必来问,徒费时日,或者我懒得回信时,便耽误了。总之,我的孩子个个都不会浪费,你做姊姊的,尤其会斟酌支配,你瞧着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我无不同意,何必常常来麻烦我呢。这信到时,计算着你快要分娩了,我正天天盼平安喜电哩,我也极望添一个孙女儿,得电后即命名寄去。要说的话很多,一时想不起来,先把这几张纸写去罢。
(1928年4月28日)全家都去看电影,我独自一人和你闲谈这几张纸。(1928年6月23日)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病发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顺儿在旁边,我向她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928年10月12曰)梁思顺的童年时代,正值梁启超亡命国外颠沛流离。但思顺还是自幼受到良好家教,父亲把她接到日本,亲自教她写字读书,还教她写诗作词,并且为她写了不少诗词。思顺早年便著有《艺蘅馆词钞》,这是早年梁启超对思顺讲解词选的记录,1908年初版后,曾多次再版重印。成年后,思顺作为长女,无论是在个人学业上还是在为人处世上、家庭生活上都给弟弟妹妹们起到了很好的榜样作用。
梁思成,1901年生于日本。梁思永,1904年生于澳门。梁思忠,1907年生于日本。梁思庄,1908年生于日本。
这四个孩子连同大姐思顺的孩提时代均在日本度过,思顺是他们的领班。那时梁启超每天忙于他的宣传、著作,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只要有时间和孩子在一起,这个父亲就充分发挥父亲的作用。“养不教,父之过”,往往是晚饭时刻,梁启超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用餐,他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给孩子们讲故事。那时孩子们还小,故事的主题永远是爱国英雄。比如,南宋忠臣陆秀夫为忠于大宋保护幼主奋战元兵,最后被元兵逼到广州,走投无路就在梁启超的老家新会县沿海的悬崖上先将自己的妻子推下海,然后背着幼主一起投海就义。梁启超一家是爱国之家,他们的思想行为最闪光的地方就是对祖国的热爱。梁启超一生千变万化,但爱国之心永不变。他的孩子事业不同,各有所长,但个个爱国,九个孩子中先后七个孩子留学国外,但没有一个留在国外,都学成之后回来报效祖国。更有老八梁思宁,投笔从戎,成为投奔新四军的一名女战士。
1913年梁启超回国后,这五个孩子也一同回国。20世纪20年代,这五个孩子依次均到国外留学,思顺仍然是他们的领班。孩子不在身边,梁启超对他们的教育主要就是通过书信来了解,来指导,来鼓励,来遥控。书信是他们进行成人成才教学的特别管道,更是他们情感联系、思想升华的宝贵纽带。在书信中,父亲与孩子在共同成长,孩子们成长为父母放心、学业有成的国家栋梁,梁启超也成长为知行合一的家庭教育理论家、家庭教育实践家,成长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杰出的父亲之一。他们共同演绎了中国家庭精英教育的典范。
学者曹聚仁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中明确写道:“过去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都受了梁启超的影响。”而学者黄敏兰在《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梁启超》一书中则说:
清末民初,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变之时,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当时那些叱咤风云、活跃于政治舞台和思想前沿的英雄,几乎全是知识分子。他们催动了两千年来停滞、僵化的社会,把鸦片战争以来饱受屈辱的中国历史变成蓬勃向上的、充满希望的历史。
知识分子积极引进外国新文化,以学术、文化救国。他们在将传统文化改造并转化为现代文化的同时,推动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先进的爱国知识分子给中国带来了无限生机。
在众多英雄中,梁启超是中国最早的新型知识分子,他更是堪称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
梁启超更多地属于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国家。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也属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晚年他在《我之为童子时》一文中,追忆了自己六岁时因说谎而遭受母亲责罚的故事:
我六岁时不知为何事忽说谎一句,不久即为我母亲发觉,当时被母翻伏在膝前,力鞭十数,我母当时教我之言甚多,但记有数语云:汝若再说谎,将来便成窃盗,便成乞丐。我母此段教训,我至今常记在心,谓为千古名言。
梁启超由此深刻铭记家庭教育对人的成长的影响。
1927年8月29日,梁启超在给孩子们的信中写道:这几天几位万木草堂老同学韩拊国、徐启勉、伍宪子都来这里共商南海先生身后事宜,他家里真是八塌糊涂,没有办法。最糟的是他一位女婿(三姑爷)。南海生时已经种种捣鬼,连偷带骗。
南海现在负债六七万。至少有一半算是欠他的(他串同他人来盘剥)。现在还是他在那里把持,二姨太是三小姐的生母,现在当家,惟女儿女婿之言是听,外人有什么办法。启勉(梁启超之弟)任劳任怨想要整顿一下,便有“干涉内政”的谤言,只好置之不理。他那两位世兄,和思忠、思庄同庚,现在还是一点事不懂(远不及达达、司马懿(梁思懿的绰号)),活是两个傻大少(人当不坏,但是饭桶,将来亦怕变坏)。还有两位在家的小姐,将来不知被那三姑爷摆弄到什么结果,比起我们的周姑爷和你们弟兄姊妹,真成了两极端了。
我真不解,像南海先生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全不会管教儿女,弄成这样局面。我们公同商议的结果,除了刊刻遗书由我们门生负责外,盼望能筹些款,由我们保管着,等到他家私花尽(现在还有房屋、书籍、字画亦值不少),能够稍为接济那两位傻大少及可怜的小姐,算稍尽点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