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得胜路25号
大概是在2009年的春天,我的梦里开始不停地出现得胜路25号这座老房子。静谧的午夜或微凉的清晨梦中,我在得胜路上逗留生命中的一些时光。这样一来,我差不多成了一个梦游人了。梦里有得胜路真实生活的风景、真实的节日和真实的人物。这真是神奇,梦将我带回从前,重返那条拆迁后依然极易辨认的路。更神奇的是,我居然毫无障碍地看到这里、那里,瞬间又看到另外一些景象。此时的午夜或清晨,波澜不兴。我在梦的虚无中飘到这里,飘到那里。当然,我也不是一直在飘,我在飘进得胜路25号后停下,嗅嗅老墙屏风,看看灶台天池,摸摸桌椅板凳。
得胜路是一条画一样的路,两排清至民国年间的老房子,有大户人家,也有小户人家,中间一条鹅卵石铺砌的道路,老班人称花街,其实就是得胜路。得胜路著名的建筑是粤东会馆、红庙、城隍庙、卿家、赖家等,著名人物有莫大傻、刘老四、林师傅、望莲、哑子等。
得胜路25号是父亲1950年6月买下的。那一年,我同父异母的大姐九岁,二姐六岁,我的母亲还未嫁到刘家。没有人告诉我父亲乔迁那天的情况如何,到我出生并记事时,得胜路25号依然是父亲刚买时的简朴模样:前后三进,最后一进是吊脚楼,吊脚楼下有块空地,空地外面是河流,河流使吊脚楼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河水特有的清新、清香。
从得胜路25号的后门出去,下坡二三十步,就是街坊邻里一年四季洗菜、洗衣的水埠头了。沿河人家染纱、浆纱,则在俗称对河的岔河上。河流清可见底,有瘦小的小鱼、小虾和胖乎乎的小蝌蚪在阳光下浮游,也有终年累月把家背在身上的石螺河螺沉在阳光下面的水域。两岸最多的是竹丛、柳树、苦楝树、香椿树、乌桕树和大叶桉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其枝叶也跟我认识的这些树们纠结在一起。此外,艳丽的胭脂花、指甲花、美人蕉和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也不少。春、夏、秋三季,还能看到蓝天上的老苍鹰展翅飞过,或朝河边的一群小鸡俯冲而来。
我家吊脚楼上的小木窗一年四季总是推开的,常有蜻蜓、蝴蝶、蜜蜂、麻雀、枯叶、蝉和萤火虫飞来。除非天降大雨,家人才会把窗关上。把窗关上却不能把雨完全关在窗外,雨打木窗和瓦背的声音,雨水滴到地上的嘀嗒声,总是在风中非常清晰地传来。江上有人网鱼,田野有人种庄稼,这是吊脚楼上一年四季常见的风景。这些风景十分神奇:有时盛产水稻、玉米、黄豆,有时盛产红薯、芋头、白菜、辣椒,还有时盛产花生、高粱、荷兰豆……所有这一切,都是家住对河的农民一年到头辛勤换得。每当我靠着吊脚楼的板壁站在吊脚楼上的小木窗前,眼光越过空地,越过河水,看田野里一年四季忙活的人与一年四季站着的、两手平伸的有闲稻草人时,总是感觉有趣。嗯,一个太忙,一个太闲。
得胜路的清晨,可以听到各种语言交响的“早上好”的声音,也可以听到湖南人家天还没亮就起床干活的纺纱、浆纱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安详的活力。我在这样的活力中醒来,起床,发愣,上学,憧憬。
我记得,我最初对生活的憧憬是与这清晨的活力有关的,有点零乱,有点莫名其妙。
得胜路的清晨,还有木柴升起的袅袅炊烟,从三进或四进深的房子中飘散出来,弥漫。有蹲在门前喝粥、吃面条或炒旧饭的人,不停地跟人打着“吃早点”的招呼。他们大都瘦骨嶙峋,极少胖子。但是,一条街的人都非常亲近,依辈分彼此对外姓人喊着阿爹、阿奶,阿公、阿婆,阿伯、阿娘,阿叔、阿婶,阿姐、阿哥,阿弟、阿妹。被人称为阿太或太婆的人,当是街上最老的人了。街人对我的称呼,大的叫我阿妹,小的叫我阿妹姐,很是有趣。
每个家庭的生殖能力都太旺盛了,都有一群活蹦乱跳的瘦孩子。孩子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跑着跑着,一些岁月就过去了,一些人就长大了。长不大的人,被人称作短命鬼、收账鬼。长大了的人呢,往往还没有学会谈恋爱,就先学会了做工,绝少游手好闲的懒汉。做工的男人白天干完了活,晚上回到家总是喜笑颜开逗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弟妹。让孩子或弟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遛街闲逛,是得胜路好好男人的平常风采。
下河洗菜、洗衣,则是得胜路女子的专有权利。以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能清晰看到水埠头上洗衣女子捣衣、浣衣的模样,听到她们说说笑笑的声音。她们的容貌、身段各有不同,分别蹲在水埠头上不同地方。迟来的人站在岸边等着,等到有人洗完,这才插到刚刚空出的位置上。晚上九点以后,女人们的捣衣声才在水埠头上渐次微弱。这些渐次微弱的捣衣声,很容易给人带来奇异幻觉,对我也不例外,是我安然入梦的天籁。我会永远呆在吊脚楼里听人捣衣吗?我能永远呆在吊脚楼里听人捣衣吗?这些声音如此珍贵。
我注意到纺织是我们得胜路上最为迷人的风景,在几乎所有天空蔚蓝、阳光飞翔的晴好日子,纺织人家把染好的棉布从染房里抬出来,挂到一排排竹竿上晾晒。把布晾挂在太阳底下时,那棉布的风景简直迷人情意。我记得从那一排排气派的、挂满棉布的彩色方阵旁走过的情景。我停下来,尽情呼吸棉布被太阳晒得香香的气息,无尽怀想。也不知他们把白布放在怎样颜色不同的地方搅动,竟搅出一匹匹红布、蓝布或花布来。黄昏时,他们又像卷一幅画一样,把晒干的棉布卷成一卷又一卷,码到库房里。我没有去过他们盛装棉布的库房,我只能想象库房的美丽,层层叠叠,层层叠叠。有很多时候,我站在河边,或者河边的一棵什么树下、一架什么瓜棚下,看他们富有力量地把纱或布晾晒在太阳底下,常常忘记挑水回家,忘记槌洗衣裳,甚至忘记回家吃饭。
由于布票紧张,街上人穿的、用的,大都是街上人织的布匹。哪怕家中有人在外面工作,往家里寄钱、寄洋布,大家也还是一往情深地穿着街人织的棉布,那棉布贴身、透气、吸汗、温暖。我常年穿着的衣裳,也是街人织的布料,土里土气却又舒服无比。我的床上用品,几乎也都是街上女人巧手织成。我曾经嫌弃过它的土气而喜欢过日本尿素包布的柔软,但很快就清醒过来,至今依然保留着花纱织成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棉布围巾。我在渐凉的秋天把它围在脖子上,一个人在街上慢走,走着走着就走过曾经纺纱织布的人家,怀想他们。他们大都老了,甚至已经去世,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们的深情回忆。我温暖地记起他们,怀念他们。我在拆迁后的得胜路上驻足停下,都能听到街人织布时那迷人心志的咔嗒咔嗒声。我记得,这声音是在我真正读懂得胜路之前镶嵌到记忆里的,无法删除。
梅雨季节,纺织人家大多像盼情人一样盼着天晴,而当晴天果真来了时,他们又是多么忙碌啊。东家西家,纷纷把白布丢进染缸染色,河东河西,重新出现得胜路最美的风景。那些负责染布的男人,在布卷成商品被商人看中时,往往还要充当搬运工的角色,将打好包的布匹搬到木车上码齐,送往车站。送货归来重新嗅到得胜路的空气,他们喜欢把饭端到屋门口站着或蹲着吃。也有累得懒出门的,趴在家里的小圆桌上吃饭,将整个桌面占去一半。我那时多与他们家的孩子玩耍,看见他们回家吃饭,就赶紧溜了。
那时候的生活多简单啊,成年人吃饭、做工、睡觉,睡觉、吃饭、做工。小孩子的生活也不复杂,放学后挑两担水回家,就可以在街上或河边玩耍了。直到日近黄昏,夕阳漂满江面的时候,才在家人呼唤下恋恋不舍地回去。那时,我绝想不到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会远去消失,会在时光隧道里成为自己永久的记忆。这记忆,这简单,说起来也是一个时代的标记了吧。
那时的得胜路,有个查水、防火的习俗。道具是一面印有“查水”二字的小红旗,小红旗按门牌顺序,从1号往最后一号流动。查水的工作,通常由少年童子军在天黑前完成。头上一年四季散发着皂角或茶子清香的我,在轮到我家值日查水的那天总是特别高兴。我的手上拿着那面传到我家的“查水”小旗,东家进,西家出,嗓门响亮地问人家:“你们家的水缸有水吗?”
边问边去揭开人家屋里的水缸盖检查,发现水缸水不满,立即借小旗发号施令:“你们家要赶紧把水缸挑满啊,回头我可是还要来看看的!”屋主唯唯诺诺,不是马上去挑水,就是答应等会去挑水。小旗在街上不快不慢地移动,直到从街头移到街尾,查水的小孩,才把小旗传到自己家的下一家中。
街上有了自来水后,街人查水、防火的旧习,这才自然而然地结束。
整条街的人,都不喜欢乌鸦,认为乌鸦的叫声是不祥之兆。因此,乌鸦在哪户人家的瓦背上都难以落脚。如果某只乌鸦不自量力,敢在某户人家的瓦背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话,必定会遭遇长竹篙的有力挥赶。得胜路人还都非常珍视婴儿的胞衣,认为婴儿的胞衣若被人吃了的话,婴儿就会不安,就会难带。婴儿出生后,其长辈到河边去埋婴儿胞衣,再在上面种一棵树,是得胜路上长期以来秘不示人的风俗。
惊蛰这天,绕墙根撒一圈石灰则是得胜路人的普遍做法。大家认为这样一来,可以有效的在一年时间里阻挡毒虫进屋,老少平安。等到端午节来临,家家户户又都忙着采集菖蒲艾草、浸泡雄黄酒和包粽子了。我记得我家把菖蒲艾草插在门上的样子,记得晚餐每人都喝一点点雄黄酒的习惯。吃甜粽子的时候,父亲习惯拿缠粽子的草绳将粽子绞成薄片,让每个家人用竹筷夹着,轻轻地蘸着白糖吃。
街人在鬼节这天烧纸祭祀先人的习惯,“文革”结束后又兴起来了。这个习惯的规矩是,鬼节这天,子孙要给先人烧纸钱、纸衣、纸帽、纸鞋进行祭祀。焚烧的东西,可以提前准备,也可以当天准备,时间是天黑到午夜十二点之间。这个时间可见满街烛光摇曳,纸灰飞舞,鬼气森森。胆小的人,天黑后根本就不敢出门。
冬至过后,得胜路的夜很快来临,春节很快来临。精通文墨的人,喜欢在除夕来临的前几天在屋门口支起书桌,为街坊书写对联。随着除夕的太阳升高,给街坊写对联的人更忙了。那时的我不懂对联,但喜欢听人讲对联。
嗯,对联的内容是一个方面,字是另外一个方面,内容与字,要相得益彰才好。街上人的字,有谁能够超过江西刘老四的字呢?刘老四写的对联,也就挨家挨户地贴在门上了。家家户户贴在门上过年的,还有一种古老的铜版画和古老的木刻画。那些画喜气洋洋,画法夸张,似乎是根据八仙过海的传说制作的,人物形象非常逼真。还有的人家喜欢贴一些匠气十足的样板戏画,你可以感到画面上的美,但你感受不到画上的灵气。
米饼是得胜路人过年必备的食物,用桂花糖和姜糖制作的米饼,特别受欢迎,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米饼的诱惑。孩子们怀着极大的虚荣向人炫耀,“我家的米饼是桂花糖做的!”另一个孩子毫不示弱,“我家的米饼是姜糖做的!”另一个孩子更厉害,“我家两样都有!”为了吃到自家屋里没有的那种米饼,孩子或大人都会与人欢乐交换几个、一个或者半个米饼。打米饼的香气,通常在小年夜以后从各家各户飘散出来,直到除夕。
除夕之夜的我,是很难睡着的。迎春的鞭炮在午夜以后仍旧欢欢乐乐地响着,断断续续,几乎响到天明。我在床上辗转,迷迷糊糊聆听那欢乐的炮声,在暗中想象春天的明媚、清晨的鸟鸣。早起,父母将早已封好的压岁钱拿出,给前来拜年的孩子们分发,也预备着给前来拜年的舞龙舞狮队分发。
我怀揣着红包,凝视鞭炮留下的满街落红,三下两下就吃完早餐出门,呼朋唤友,迅速卷进街上新年的欢乐里去。然后,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初一至十五的得胜路太热闹了,那热闹简直是一条忙碌的河。有耍猴的、舞龙舞狮的、抢花炮的、上刀山的在街上表演。耍猴的在表演前往往要抱拳圈地,鸣锣开场。表演一阵后停下,手持托盘绕场收钱。给钱的人家不多,给米饼的人家倒有不少。耍猴人也不嫌弃,照收不误。舞狮者挨家挨户舞过去,其着装在很大程度上传承了岭南的民风民俗,腰间的红腰带,是他们千年不变的风采,“咚咚锵”“咚咚锵”的鼓点,随风传得很远很远。
在所有吸引我的过年活动中,上刀山是最著名的一项娱乐活动,这是一项考验勇气的传统技艺。表演地点粤东会馆往往被挤得水泄不通,随着当天太阳的升起,祭坛上的三牲早已供上,酒碗早已盛满,松香早已点燃。刀山下,上刀山者往往头上扎着头帕,脸上肌肉紧绷,一脸平常肌肉显示出内在的不平常——但等一声令下,便利用法术在体内起到的作用,沿着刀口向上搭成的刀山一级一级往上攀爬。途中有许多惊险动作,吓得观者阵阵惊呼。观众的欢呼,给上刀山者带来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他们往上的速度,更快更迷人了。尽管刀锋的锋芒映出肉掌的不堪一击,使人忍不住要产生血淋淋的联想,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强壮敏捷的身体是上刀山者的有力基础。不能否认他们上升时像猴子一样灵巧的节奏,与一转身一回眸的那份优雅,多么迷人。据说他们平日里隐居乡村,节日有人来邀,方才集结起一班人马,来到街上。
日子消磨得厉害,这些都是得胜路的从前往事了。当我站在记忆中的某个路口回望得胜路时,我发现我对得胜路的怀念,更深切了。我想到那时的节日,一个一个,多有意思。节日里的食物,一种一种,多么香甜。米饼、艾粑、粽子、狗舌粑、月饼、腊八粥……从一个节日到下一个节日,食物之链,环环相扣。惆怅时走过得胜路,即使不过年不过节,我也能闻到各种节日在得胜路上散发的浓香。
我几乎熟悉每一幢建筑的气味,知道屋主的籍贯。即使这些地方因拆迁而改变了模样,但在我的心中,依然称这里是张家,那里是唐家,过去一点是粤东会馆,再过去一点是鱼花塘。我也记得哪里有人耍猴,哪里有人上刀山。记得街上迎来第一台收录机的情景,第一台洗衣机的热闹,第一台电视机的画面。甚至记得某个平常日子,迎来某个远道而来的朋友的欢愉时刻——这些都是镶嵌在我记忆深处的岁月。
此外,我还记得1970年,人们填河造田;1980年,人们把田变成房子;1990年,人们开始把房子连成街道。街道还因众多的酒家而热闹起来,最早的酒家据说都发了大财。只是,不见了河边,也不见了河边的吊脚楼,多少有些遗憾。往后,这条街会变成什么?我闭上眼睛,努力设想。总之,是变不回最清澈的河上漂着竹排和船只了,那些竹排和船只,越往后就越只能漂在老得胜路人的灵魂和血液里啦。
2011年的春天,我从得胜路经过。我发现得胜路已经被现代化的水泥建筑混淆了——许多装修工正在新建的得胜路上干活。这些勤劳的装修工,正在往得胜路的水泥房子贴瓷砖,正在使现代化的得胜路变得漂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