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啊走啊,没有改变路线,走到我家附近这才放慢脚步。我看到我家对面的赖家,依然坐着几个我所熟悉的坊邻。其中还有帮我带过女儿的、容貌温和的赖家四伯娘。四伯娘有九十岁了吧?虽然晚年因白内障瞎了一只眼睛,但皮肤、气色、声音、心肠,还是那么好。我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叫她,然后走过去,拥抱坐在轮椅上的她,拉着她衰老的手说话。
我知道告别四伯娘后,她们会一起议论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我的哥哥与嫂子,我和我的先生、我的女儿,这是人之常情。他们议论得最多的,当是我们刘家三姐妹放弃房屋继承权的事吧?那是父亲临终的那天,我哥和嫂子愁得什么似的。我哥那时是个木匠,一个很好的木匠,但他勤劳不富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和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一天在父亲临终的床前跪誓,放弃房产继承权,负责父亲后事的一切费用,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父亲一生推崇仁义道德的家规,我们在他临终的床前重申自己的立场,使他安然落气、神态安详,脸上竟无一点愁容,也无半点遗憾……后来,我们三姐妹写了放弃房屋产权的证明书;再后来,又到法庭走完放弃房屋产权继承权的程序。这在得胜路,至今仍是一个美谈,我都不好意思被街人一再提起褒扬呢。
记不清是哪一年,街上换了门牌,我家已经不再是得胜路25号了。我把得胜路25号的门牌拆下来,放在我的书架上。我至今记得这块门牌发到父亲手上,父亲站在高板凳上把门牌钉到门头上的情景。我站在板凳旁边,仰着头,给父亲递小铁钉呢。此前,得胜路曾经数次更名,分别被称为朝阳街、解放街、城西街。
走进不再挂有得胜路25号门牌的家,走进往日生活的闲散,我还能闻到父亲煎咸鱼饼的香味,还能看见母亲种植万年青的风情。咸鱼饼的香味啊,能够把我的岁月填满;万年青的风情啊,也能够填满我的心窝,绿满我的视野。
我记得我把咸鱼饼带给同学分享的情景,也记得屏风上挂着、天池里栽着的那些终年碧绿的万年青。它们,都长长久久地散发着血缘亲情的迷人与清香。
对于得胜路,我也许可以一辈子写下去——得胜路是如此辽阔,如此绵长。没有人知道,哪里是得胜路的开始,哪里是得胜路的尽头。
微晖的黄昏中,得胜路的鸟鸣,总是随风而来。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已经镶嵌到我的灵魂里啦——我是说,人若有灵魂的话……不然的话,我怎么老是梦见得胜路呢?
梦醒时分,才记起得胜路在2009年春节定格了,就连一台曾经咔嗒咔嗒的织布机也没有运过来。也记起我的父亲、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得胜路25号而住到山上,住到被人称为坟墓的地方了。
这就是我的梦,你不要惊讶,它与得胜路的历史粘在一起,无法剥离,无法区分。虽然我都没有饱经忧患就开始老去,但这与梦和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在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得胜路,我怎么又梦见你了呢?
(刊《广西文学》2012年3月号)
得胜路的记忆
得胜路是故乡最古老的路之一。
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春天,在娘肚子里呆了十二个月的我,被母亲叫着“小妖精”便出生在这条路上。那是某日凌晨,一个姓杨的接生婆用她的双手把我接到这个世界,接到这条路上。我喜极而泣。
这条路一边环水,一边抱城。水是大水,城是古城。大约七八十年前,这条水路还是故乡的主要交通要道,下梧州,到广东,河上商船往来,客船穿梭,一片繁荣景象。得胜路上的水码头,是商船、客船在故乡停泊靠岸的重地,自船上走下的福建人、江西人、广东人和湖南人,便纷纷入住位于水码头附近的福建会馆、江西会馆、粤东会馆和湖南会馆,以免被外乡人欺侮。其他地方商客,则入住得胜路上的茶肆、酒楼,倒也怡然自得。到我出生成长时,日益衰落的得胜路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繁华了。但是,得胜路上的福建人、江西人、广东人、湖南人和本地人却人丁兴旺,邻里和睦。特别是湖南人,占了得胜路上很大一部分比例。因此,我家的左邻右舍大都是湖南人了。湖南人多以手工艺谋生,福建人、江西人、广东人则以经商为主。
湖南人中,桂、唐两姓是大姓,其余还有姓邓的、姓谢的和姓林的,等等。以手工艺谋生的湖南人中,大多是织布和染布世家,因此,几乎家家都有纺车和织布机。女人纺纱织布,男人浆纱染布,是得胜路上湖南人家传统的生活习惯,也是得胜路上最美、最和谐的风景。
湖南人说话发音很重,我很怕跟他们交谈。因为要听清楚、听明白很吃力,所以不爱跟湖南人搭话。比如,湖南人总是把“吃饭”叫做“掐饭”,把“没有”称做“冇有”,把“这个妹子”说成“果过梅己”。但是,湖南人手巧,又惹得我老往湖南人家里跑。跑去人家屋里也不说话,就看人家纺纱、织布。有时还帮人家理理乱纱头、把纱绾成团什么的,心里感到好新鲜。作为回报,湖南人常送一些女孩子家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花纱给我。我就欢天喜地跑回家去,问母亲或者问我姐要几根细细长长、光光滑滑的竹针,然后又去央求湖南人家的同龄姐妹教我织围巾、钱包、袜子和手套。可我做事没耐心,记忆中一样也没织成过。这就成了左邻右舍女孩子们的笑柄。每当我重新起头织一样什么东西时,她们都会毫不留情地当面耻笑我说:“又准备拆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笨,但又不肯放弃编织的乐趣。
得胜路上的菜肴,要数湖南人家做的菜最香,因为湖南女子的手最巧。
她们都腌得一手好咸菜:茄子榨、萝卜干、豆酱、辣椒酱等。做菜时,随便用哪种咸菜加点五花肉在饭面上一蒸,都能把人香死。因此,每到吃饭时,我都喜欢把饭端到街上去,用自己碗里的广东风味菜,比如,我父亲最喜欢做也最喜欢吃的咸鱼饼,比如韭菜煎蛋什么的,去换湖南人又香又辣的茄子榨、萝卜干或豆酱吃。我至今依然吃得辣,而且怕不辣的饮食习惯,恐怕就是湖南人家熏陶的结果。
得胜路上的邻里极为和睦,且都互相关照。比如张家的小孩没有人带,李家的奶奶就会在照管自家孙子时,顺便帮张家带带小孩。又比如下雪天得胜路上的鹅卵石路特滑,许多人家的老人都晓得早起烧一大锅开水,端出门口泼向路面,让早起上学做工的人出门走路安全一些。再比如街上来了东张西望的陌生人,坐在门口带小孩或纳鞋底的老人、女子都会或警惕,或热情地询问:“你找哪个啊?”
得胜路上的人家,治小孩惊风夜哭有自己独特的招数。这种招数也不知是福建人、江西人、湖南人,还是广东人带来的。总之,无论谁家小孩晚上惊哭不睡觉,做父亲的都会在午夜时出门,手上拿一叠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的红纸到处张贴。说来也怪,小孩的惊哭居然会逐渐减轻,有的甚至一声也懒得哭了。
关于得胜路上的记忆,最凄凉的怕是哪家小孩生病早夭的事了。因为穷,小孩的父亲往往舍不得花钱请人埋孩子,就自己用粪箕背着早夭的孩子到远处的山上去埋葬。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绝对是从前得胜路上无数男人最心痛、最沉重的记忆。我的二脚指比大脚指长许多,看相人就说我克母。又说我单眼皮不认亲,所以,许多亲戚都不喜欢我。唯独我的父亲,在他所有的儿女当中,最喜欢给我讲故事、讲族谱、讲人情世故。听母亲说,我半岁时“死”过一次,是父亲迟迟舍不得埋我,我才捡回小命。那是1961年的冬天,我发高烧。但是父亲要上班,母亲要做工,谁也没空理我。母亲就在有些大意地给我喂了点药后,把我交给了平常背我上学的湖南人家的金玉姐姐。湖南人家的金玉姐姐背着我照样去上学。下课时,她从背上放下我想逗我玩,却发现我浑身抽风不会说话了,吓得她一路狂奔抱我回家。那时母亲刚收工,一看我没了气,就用一张破席把我卷起放到屋后临河的吊脚楼下,又差人到父亲上班的地方去把父亲唤回。因为按风俗,死去的小孩是不能在家过夜的。父亲回家后一支接一支地卷着烤烟抽,就是舍不得把我背出去埋葬。天黑时,脸色阴沉的父亲不得不走下吊脚楼了。走下吊脚楼的父亲掀开破席,想要最后抱一抱他早夭的女儿。却意外发现,他心爱女儿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朝着他笑。他的泪,一下从眼里奔腾而出。因此,在我的生活中,我最不能容忍别人侮辱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给了我两次生命。
此外,从得胜路上走出来的我,还不能容忍假、不能容忍功利和利用。
1997年的春天,我的父亲像得胜路上的许多老人那样,离开了得胜路。
父亲离开得胜路后的那个春天,我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无法避免的哀痛,让我几乎成了秃头。最后,我不得不戴着假发生活和工作。两年后,我的头发复又长出,我想,那是我的父亲,在天堂用爱为她心爱的女儿种出来的。
我怀念得胜路,怀念在得胜路上生我养我的父亲。得胜路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温暖着我,一如我的父亲,在我悲凉的时候永远温暖着我一样。
(刊《广西文学》2006年8月号,收入自选散文集《风中行走》)
猫骨手镯
我珍藏着一个猫骨手镯。它由六颗猫骨珠子、一个桃符和一个蛊药葫芦组成。串起它们的,是一根漂亮而又结实的大红丝线。小时候,我戴过它。
我的女儿出生后,也戴过它。
猫骨手镯的来历似乎没有传说。但在得胜路上,给弥月的小孩戴一个猫骨手镯却是由来已久的习俗。为什么要戴猫骨手镯?这很神秘,也很玄。这种神秘、这种玄隐含着生命的火焰和生活的秘密。一生都在得胜路上跋涉的人要想参透它是不可能的,你只能在自己的小孩弥月时照着做。不然的话,往后小孩毛病多,你就只能疑心自己是否在他弥月那天,有没有给他戴猫骨手镯了。
猫骨手镯真有这么玄?怀抱小孩的女人就说,真的很玄,因为它能避邪。邪是什么东西?邪就是邪呀。女人们的这种说法,几乎被所有来自福建、江西、广东、湖南和本土的得胜路人接受和推崇。接受就是力量,推崇则是源于远古的某种图腾和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假若哪个小孩弥月抱出门时没有佩戴猫骨手镯而又碰巧生病早夭,必有虔诚的人在私下里说,肯定是满月那天没给孩子戴猫骨手镯了。而做父母的人,也很难摆脱没给孩子佩戴猫骨手镯而令孩子早夭的事情感到内疚。
许多人家的猫骨手镯,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或粗糙,或精致,大都戴过几代人手腕。因为相传年代愈久,戴得愈多代人的猫骨手镯就愈珍贵,愈灵验。因而有经验、有远见的老人,必定秘藏着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猫骨手镯。但等孙辈降生、弥月,从容给其戴上。小孩日渐长大取下猫骨手镯后,那也不兴把它丢掉。当母亲的会用一块漂亮花布或一个密封器皿将其藏好,保存下来,留待下一个小孩子出生时使用。
据说,戴上猫骨手镯的小孩,你可以抱着或者背着他自由出入任何场所,完全无须顾及白天、黑夜,大路、小路,抑或弯弯小路有什么邪气伤人。
我在儿时曾非常好奇地想过,这个猫骨手镯真有那么神?但是想归想,终究没有勇气去冒犯它,去把它从人家小孩的手腕上捋下来,然后去证实它能否避邪。因为我知道,它是得胜路上无数孩子成长的护身符,也是得胜路上无数老人顶礼膜拜的神灵。
每当暖和的春天来临时,得胜路上最常见的风景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门前的太阳光下,拿着几根尚未锯过的猫骨进行清洗,然后锯成颗粒进行打磨。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暖融融的背影很能迷住过路行人的眼睛。
那时候,我像男孩一样喜欢在得胜路上疯跑,也敢为调皮捣蛋偷摘人家青果的男孩站岗放哨。但是,出于敬畏,我绝对不敢冒犯老人正在打磨的猫骨。
就是偶尔在路上的石缝里捡到一二颗打磨好的猫骨珠子,我也会兴奋无比。
悄悄藏好后又于皎洁的月光下一次次把它拿出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有关猫骨手镯的故事,于是撩起我心中的阵阵涟漪,思想在星光璀璨的夜空遨游。我看到我父亲在他弥月那天戴上猫骨手镯的光景,也看到自己弥月那天戴上猫骨手镯的光景,内心充满极不寻常的神秘躁动。
许多嫁到得胜路上的女子,怀孕时总会在某个有风无风、有月无月的夜晚被猫骨手镯的话题触动、唤醒,无法安睡。虽然,她不知道猫骨手镯来自何方,但是她知道,她要把她的孩子带到哪里去。她因此而感到一股未知的力量在血液中神秘通过。于是,她像得胜路上无数新妇一样,夜半披衣起身,翻箱倒柜寻找猫骨手镯。凉风从窗外吹来,吹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她只看见白色的猫骨,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婴儿弥月那天,家中有没有存粮,做不做满月酒的事,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是不会过问的。老人过问的是那个新当母亲的人,有否在天明起床,悄悄为孩子戴上猫骨手镯。倘若看到小孩小小的手腕上已经戴有猫骨手镯,老人家就会十分高兴,以为找到了庇护。也有的老人为稳妥起见早早起床,亲自为儿孙洗浴、更衣、戴神圣的猫骨镯子,神情格外庄重。倘若老人起床后发现孙儿娇嫩的小手腕上空空如也,那么,往后小孩的啼哭、多病或早夭,当母亲的就会被这个老人和街坊上那些生活卑微、但却对命运充满敬畏的女人一辈子卷入玄秘议论的漩涡,永生无法摆脱。
我记得我女儿弥月那天,我的母亲把我儿时戴过的猫骨手镯从她陪嫁的枣红皮箱里寻出,很在意地为我女儿戴上。那一刻,我的内心充满玄秘,思想离现实生活很远很远。后来为女儿洗澡,也不把它从女儿腕上取下。直到女儿上完幼儿园,升至小学了,才按习俗把它从女儿的手腕上取下来,装在一个好看的玻璃瓶子里。对于女儿的健康成长,我像得胜路上所有的女人那样,由衷感谢猫骨手镯对女儿的庇佑。
如今,古朴而又光滑,绝无半点矫揉造作的猫骨手镯,仍戴在得胜路人一些小孩白白嫩嫩的小手腕上。夏日里,小孩小手腕上的猫骨手镯很是醒目,远远地就能看出来。小孩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小手上的这个镯子,没人逗他玩时,就自己拨动猫骨珠子把玩。
外地来的人,最初见到得胜路上一个个小孩手腕上相同的猫骨手镯总会忍不住好奇之心,仔细询问它的来历。这时候,怀抱小孩的女子,就会把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一五一十向你娓娓道来。对于这些故事,你当然无须考究它的真实与否,但你无法否认,它对人心的强大吸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