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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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分手留言(3)

同时李门也暗自庆幸:幸亏这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幸亏自己比较懂得怎么样按照正确的方向说话做事,否则,即使被嗷嗷地哭着欢迎了转变了,也还是贻患无穷。

李门还有窃喜之处:这么说,他们学校的大高材生简红云就永无超过他的可能了。这不更说明他李门的"三好"与"全面发展"的可贵了么?他李门虽然常常是总分比简红云低两三分,可是考虑到思想品德,他不就是无可争议的独占鳌头了么?好了,简红云就随她去吧。他是爱莫能助了。

他仍然时而想起简红云来。上大学以后,他给红云去过一封信,没有回复。过了一年,一九五九年八月红云来了一信,告诉他迟了一年以后她终于考上了一个财经专科学校,学习两年出来就可以当企业会计了。红云在信的最后说:

"我知道你一直在关心我。由于自己不争气,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告诉你。现在,总算有个地方学习,将来也有个地方工作,可以向你报一声平安了。忘记我吧。你的前途光辉灿烂,我永远祝福你。"

李门为之叹息。

他为红云终有出路而庆幸,但也更加不安:那是因为自从一九五八年大学生活开始之际,他与邹晓腾在火车上巧遇,两个人上了一个大学,虽然不在一个系,毕竟在一个学校。邹神童又是名人,他的举止言谈常常被人议论传播。从第一眼起邹晓腾的恶俗、耍丑、厚颜、强不知以为知、自吹自擂又笑话百出的表演就常常使李门作呕。为什么名人是这样地经不住就近接触呢?他感到了悲哀。更悲哀的是,这样一个浊物,他写的"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难道值得当真么?怀疑或者冷淡他的狗屁诗--他也禁不住要说是狗屁诗了--又算哪一家子的思想问题呢?甘为敬与冯满满合作朗诵他的这一首诗,朗诵完了不久,不是就对簿公堂,臭气熏天了么?邹晓腾不是还在里边扮演了一个最最下流的角色么?和邹晓腾的实际相对照,不是简红云更有先见之明,而自己和自己的多数同学们是有点发昏吗?

这种想法使他觉得危险,于是他自己说服自己。邹晓腾的诗是时代的阶级的集体的产物,它代表的是时代的阶级的集体的精神,写出来了,便是社会的财富而不再属于邹晓腾个人。所以,尽管他是渺小的平庸的丑陋的,他的诗仍然可以是伟大的。再说,一个诗人也是人,他把那么多崇高激越的思想感情都写到诗里了,他给自己剩下的怎么能不是只有庸俗与拙劣呢?

所以,简红云仍然是错的,而他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年对她的批评帮助是正确的。

及至交心运动中他突然出了事情,他就一下子傻掉了。

及至在冯满满与甘为敬的事情上他听到了邹晓腾的臭气烘烘的议论以后,他回顾"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的名句,他只剩下了恶心了。

但是他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是这样丑恶,他不相信爱情是与阴谋联结在一起的,不相信诗是与谎言联结在一起的,他不相信批评与真诚的帮助是与一个人的晦气联结在一起的,他也不相信,他曾经那么珍爱的美丽与崇高的事物只是青春的梦幻而已。

因为有红云,正是在这个令人心灰意懒的时刻,他想起了红云。一些年没有见红云了,红云像是一个影子。他其实没有资格去帮助红云,也许应该是红云来帮助他。他想起了红云的朗诵:在西伯利亚矿井的底层,

望你们保持骄傲和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惨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绝不会就这样徒然消亡……"祝你好!"他轻轻地说。他相信一切不愉快终究是暂时的,阴云将会散去,皱紧的眉头将会舒展,卑劣的语言将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和消失。而人,人毕竟是向往美丽与善良的,向往美丽与善良的人将会得到美丽与善良,何况是在愈来愈美好的新社会。不论世界上发生什么或者不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保护自己的美好的记忆。这也是他的悲惨的工作与思想的崇高志向,他不容许任何人玷污。

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几乎是流着泪在宣誓,宁可让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我无权要求别人,但是我可以要求我自己,我永远不放弃善良,我永远不放弃真诚,我永远爱我的朋友,我永远原谅我的朋友的过失。我永远光明,只有自己光明的人才有权去要求别人光明,才有权幻想世界的光明。我之所以感到难言的痛苦,那恰恰是因为我的思想里充满了光明,光明的心胸才会对于黑暗那样敏感。离我远一点吧,那试图遮蔽一切光明的黑暗!

他那时当然想不到,毕业以后,由于他的特殊"问题",他被分配到边远的"大三线"X自治区Y自治州Z无线电器材厂当技术员,当技术员以前要先下车间做工人两年。而简红云就在这个厂里担任会计。比较起来,简红云的处境要比他还好一点。简红云人家现在就已经是干部了,干的是干部的工作,住的是干部的宿舍。而李门分到了磨工车间,单是巨大的金属与金属磨擦的锐厉的声音与机油的气味就令李门发狂。几个月以后,他习惯了这一切。他也没有被允许搬入干部的家属楼,而是与六个青年工人合住一套家属宿舍。工人们不习惯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他们也对六个人的屁股同蹭一个马桶圈非常厌烦,便干脆拆掉马桶盖与马桶圈,在马桶边摞几块砖,拉屎的时候劈着腿练蹲裆骑马式。

由于第一次高考落榜,简红云比李门晚上大学一年。但又由于红云上的是专科,学制两年,而李门不但学的是本科而且又是K市大学这样的名牌学校,学制是五年。结果红云比李门早毕业两年,两年前她已经来到Z无线电器材厂。当李门灰溜溜地来到这里怔怔忡忡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她红云已经与上下左右关系搞得熟熟的了。红云也变了,随和多了,群众关系好多了。看来人不跌跤是不会有长进的。

李门来这里不久,国庆前夕,省里的主要领导同志前来视察,厂保卫科下令李门随一辆卡车前往七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废耐火砖厂去码耐火砖,明令他下午四点前不得回厂。李门一听就明白了,是为了领导同志的安全--也真是的,看了他的档案,哪个保卫科能不防备着他?而简红云却大模大样地站在厂部办公楼前与众革命干部一起列队欢迎领导。据说,她还与领导同志握了手。只此一端,就可以看出红云的幸福与李门的晦气,看得出两个人的命运起伏。五年河东,五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回想李门当团干部学生会干部主持二百人的联班大会批评帮助简红云的情景,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红云并没有嫌弃他,也没有动不动反过来"批评帮助"他。五年未见,红云多了一点风尘也多了一点静默,她很少说话,然而李门总是感觉得到她内心中从未止息的波澜。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们两个人有"他乡遇故知"的特别的亲切感。幸亏有红云,李门来到这里才没有感到孤单。

李门把自己的遭遇介绍给红云,李门也问了一下被批判以来红云的心路历程。红云对这个话题似乎不那么感兴趣,她只是说:"那时候,我们是太年轻了啊!"于是无言。

在人生话语当中,没有比以下两句话更深情也更友谊的了。一句是"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年轻啊",一句是"我们都老了"。当你见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当你们共同回忆蹉跎往事,当你听到这两句话中的一句的时候,你能够不下泪么?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就发展到了相依为命的程度。这种感情的发展更给两个人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冥冥之中,真似有一个主宰一切的神癨,他透彻地胸有成竹地做好了各种安排。

一年零一个月以后,红云帮助他取得了在干部楼居住的资格。他与另一个单身汉两个人住在一起,已经比工人那边条件好多了。

由于与冯满满的经验,在与红云的关系中,李门常常既感到内疚又感到饥渴。他从最初的几次接触就感到了红云的寂寞,红云的好心,红云的友谊。他在深深地感谢着红云的同时急切地希望得到她的一切。但是红云是太纯洁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竟使红云哭了一场。她哭得李门心乱如麻。她太好了,而我是已经太坏太坏了啊。这是李门的一个想法,这使李门产生了一种对于红云的神圣敬意。他知道,红云可不是满满,他是不能够轻意去亵渎她的身体的呵。他吻完了她就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小心翼翼地送走了她。

然而红云的表情又完全不像是对他有什么不高兴。走的时候他觉得红云的步履是犹犹豫豫的。于是他一夜无眠。红云的哭泣更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男性的义务,其实她是太压抑自己了,太需要爱抚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她送走呢?

……这完全是另外的经验,这才是人生的丰足,这才是端起了盛满生命甘泉的酒杯。爱抚的最初回应也许不该是大火熊熊,不顾不管。在红云那里他得到的是麋鹿一样的惊慌与躲闪,是清风一样的微波涟漪,是月光的清纯与神秘,是荷叶上滚动着的露珠,是青草丛中召唤伙伴的鸣虫,是花蕾的迟迟不肯开放,是燕子啁啾于新筑的香巢周边,是对于光亮的惧怕和对于肉体的羞耻,是询问和试探,是无声胜于有声的无字咏叹,是对不准焦距的云蒙雾霭,是环山绕石的小溪潺潺,是春雨润泽的新笋萌动,是青虫蜕变成为蝴蝶的艰难困苦与成为了蝴蝶以后的缤纷灿烂,是啄破卵壳的新生的坚定与新奇,是终于见到了世界的幼小者的骄傲,是陌生的手指弹响了陌生的钢琴,是一把小号和一把小提琴先后响起,是从来不敢正视的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曝光,是"我们活着"的胜利与庄严的宣告,是一首慢慢唱起来的从温存到激越的歌曲,是一本奇书这才拆下了封套,是一个渐渐从回忆里浮现出来看清了的似曾相识的面孔,是回到孩提时代的天真活泼轻信,是对于已知的春夏秋冬的一切风景的回味与咀嚼,是历尽艰难终于找到了你的欢欣,是刚刚长出羽毛的雏鸟的跳跃,是小马第一次跑过了障目的山梁,是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亲切的身影,是随风传来的时大时小的钟声,是凌晨东方的一抹霞晖,是从大海里沐浴而出的一轮朝阳:渐红渐暖,终于把一切照亮。

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