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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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南方大酒店(1)

那天晚上,冯小红从甘为敬家里走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开到了他们这里第一家由香港老板经营的酒店--南方大酒店。在这一家酒店的叫做一楼半的地方,有一个环形广场,说是"广场",其实也是封闭起来的,只是地势开阔,天光照明--这整个酒店的"屋顶"是以一种似透非透的毛玻璃拼成的,缩小了你与天空之间的距离,人在室内,感觉上如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晚十点以后,这里有轻音乐与酒店特邀的菲律宾歌女表演。这里成了G市一个新发展新路数的"试验田",成了G市的消费的顶点。冯小红到达的时候,菲籍女星已经开始演唱。唱的是英语歌曲,不停地重复tonight--今夜,令人遐想她夜间一定要做一点什么勾当。冯小红进入"广场",一眼就看见了围着一张圆桌的李坚强和他的铁哥们儿瓷姐们儿。小红入坐的时候,菲律宾女星正为了"今夜"而声嘶力竭,千啼百啭,热火如焚,爱不欲生。小红一坐下就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如此之响,几乎压下了歌女的歌声。

在座的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把食指伸到唇边,示意小红不要喧哗。小红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由衷的胜利豪情。一支"今夜"唱罢,演唱休息,李坚强把西服革履的青年介绍给冯小红,原来他就是今晚的东道主,南方大酒店的大堂经理张大卫。

"大卫?David?这是个美国名字呀!"冯小红挑衅似的说。

"哼,我原来的名字是红卫,来到这儿,怕资产阶级害怕,就改成了David了。"他回答得很直爽。

"好!"小红喝彩,并且伸手与张大卫再次紧紧地握了一次手。

"有老板在这儿,我就不客气了。"小红说着,向服务小姐点了杜松子酒加柠檬和苏打水,然后她看着李坚强期待的目光,说:"我今天晚上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原来我们都是恶棍。"她的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没有什么人显出什么不自在,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第一次用这种语调谈话。她兴奋地解释说:"我今天太高兴了。我发现世界上再没有比整人、整仇人、整坏人更让人痛快的了,比白吃白喝还痛快,"说到这里,她含笑看了张大卫一眼,"比升官发财还痛快,比做一次爱还痛快……"说到这里她向后一靠,眯缝起眼睛,轻摇着头。忽然,她又很哲学地说:"痛快就是罪恶,罪恶就是痛快。反过来说,道德就是痛苦,痛苦就是道德。所有的道德都是教给人受苦的,而所有的罪恶都是教给人快乐的。这不是太有趣了么?从前,当我那么善良那么纯真那么光明的时候,呵,我曾经是多么痛苦!"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提议,为罪恶而干杯!"小红喊道。

"对不起,我那边还有点事,不陪了。你们要用什么,就自己点……"张大卫告辞了。

"什么大堂经理,这就已经不敢正视现实了。"小红评论说,"所以,在为罪恶而干杯以后,就要为二十七级以下的所有老百姓干杯。过去动不动给十三级以上干部传达机密文件……我看,今后我们要搞一些文件或者文艺作品,限定只能是二十七级以下的人才能阅读欣赏!"

众人哈哈大笑。

冯小红伸手,向在座的一位新近离婚又和一位混血儿同居了的女诗人要了一支细细的坤式雪茄,她点起来,吸了两口,平静地说:"不要怕恶,不要不敢恶,人人都要过这一关的。这才叫改造,这才叫脱胎换骨!甘为敬这样的孬货,几个标题就让他吓破了胆!我赶紧溜了。不溜,他今儿个晚上犯了心脏病踹了,可别讹上我。中国的男人呀,特别是有了一点什么名气,有个一官半职或者有几个……"她做了一个点票子的姿势,"就纷纷把女人当做玩物当做动物最多是当做宠物来耍猴儿了。骗了你耍了你把你关到笼子里敲你的头盖骨,吃你的活猴脑子还不算,还要去说嘴,去吹他怎么善于骗女人耍女人坑女人害女人杀女人。他们的逻辑是,男人越坏,女人越爱……这些个昏了心的狗屎男人呀!他就不想想,女人也是人,女人只要自己不把自己压倒,谁也压不倒她!男人做得出来的,女人也做得出来!男人的坏是中国文化教出来的。女人的坏,我看是跟男人学的。我们只要能学到男人的坏水的十分之一,就足够把他们杀一个落花流水了!而这种狗屎男人,一旦受到一点教训,他们的承受力连女人的三分之一也没有!他们那点成色!唉!"

全桌为之鼓掌。

女诗人要去了小红的"研究"甘为敬的文稿大纲《从恋母情结到准……》,看得糊里糊涂。"你们这是闹什么呀?"她说。

小红解释说,甘为敬是一个拿肉麻当有趣,专门轻薄女性污辱女性的所谓作家。"我就吃过他的亏,在我还不这么坏的时候……"冯小红直言不讳地说,她接着向大家叙述了她与甘为敬斗法的情况。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向女诗人解释,她说:"全是瞎掰,我哪里是《男男女女》的编辑,我们哪里到他劳改过的地方做过"外调"……"

"那你们是从哪里知道胡寡妇和她的事迹的呢?"

"全是甘为敬自己吹的呀!他是又写文章又作报告,讲他的小说具有很大的纪实性,讲他与胡寡妇的结合与分手。他讲得牙碜极了!他太缺德了,人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还糟践人家,一副专吃活猴脑子的魔鬼派头!他不说自己不中用,专说人家性欲有多么可怕!我现在是明白为什么中国自古以来专门欺侮妇女了,一群窝囊废男人掌了权,他们在女性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孱弱丑陋,他们转而恨死了女人,他们能够不把女人当做妖精祸水吗?甘为敬就是这样。当初没有人家,他早就饿死了!胡寡妇纯粹是喂了一只狼!我其实真的是为了胡寡妇才收拾他一下子的。我自己的事,我早不在乎了。"

全桌又是热烈鼓掌。

女诗人说:"我倒是真想看看你们的文章的全文。我可以给你们联系刊物发表。"

李坚强哈哈大笑,他说:"哪里有什么文章,就是我们几个人编出了几个题目,其实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这些个臭作家动不动就搬出"性"来吓唬人勾引人,好像性是二十一世纪欧美出品的最新式武器。你听他的,你就上了套,你不听他的,你就是不现代。我们干脆跟他玩一玩,练一练,你一个糟老头子不嫌牙碜,我们年轻人还怕说什么弗洛伊德,说什么人身上那点家务什?得,这回他现了眼了!不就是转几个词吗?现趸现卖,趸不来自己瞎编,愈是谁也不懂的词,愈是大胆的词、扒他甘作家的裤子的词他就愈服,他让人家吃他这一套,我们也让他吃吃尝尝!眼一瞪脸一抹(读妈),现在这年头谁怕谁去呀!"

"可我觉得这个甘为敬还是有他的可爱之处的。他至少也还诚实,下流就是下流,自私就是自私,境界虽然很低,低就低,他至少没有装腔作势满口正人君子仁义道德地去教训别人。自己一分钱的小利也不肯放过,专门要别人无私奉献,这样的人不是更讨厌吗?"女诗人说。

大家点头称是。这时候菲律宾歌女又上场了,又哭又笑又唱又叫又扭又撂地闹腾了一阵子,大家也跟着闹哄,"夜总会"的活动进入了高潮。就在高潮到来的时候,前呼后拥地进来了一批青年人。小红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冯满满的干爹的养子的亲儿子阿林,听说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阿林见到了小红,就把小红叫到他们桌子上去了。小红临走的时候对女诗人说:"你说得对,甘为敬远远不是最坏的人。我会注意一下甘为敬的情况,别让老小子真连气带吓地嗝儿了屁。"

深夜,人们都散去了,只剩下满满干爹的干孙子一桌了。李坚强去叫小红,他说:"天太晚了,该走了。"小红乖乖地起立跟上李坚强就走,惹得干孙子直瞪坚强。李坚强沉默地送冯小红回家,告别的时候他忽然抱住小红狂吻不停。一边吻一边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冯小红推开了他。他们俩沉默了许久。突然,冯小红哭了,她拼命克制着哭泣,但还是哭出了声音,肩膀抽搐个不住,她歪歪斜斜地跑进了自己住的楼梯口。

李门从冯满满那里回到自己的家,简红云的面色阴沉欲雨。看到了李门的苍白的面孔,红云才皱起了眉头没有好气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门长叹一声,说:"真要命!"说完了,他半晌也说不出底下的话来。李门自己也纳闷,究竟是谁遇到麻烦了呢?是谁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是谁做了不好意思公开的事情了呢?是他李门吗?他李门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红云扭头走进了自己的一间小书室。

真是冤孽报应啊!李门想。他愈想愈气,冯满满也太霸道了。就算咱们俩当年好过、爱过、连结过,我也已经还清了感情的债务了啊。在学校,是你们侯志谨揭发了我,一件不是事情的事情让我几乎一辈子翻不过身来。我不愿意把事情往坏里想--也是命该如此,那样一个年代,我们都是一样的年轻和天真,一样的狂热和偏执,我们是怀着把人间改造成永远阳光灿烂、只有白天没有黑夜、水晶石一样透明和纯洁的心愿来对待我们的新生活的。我们是怀着把自己改造成纯钢铸就的、烈火锻炼的、通体明亮而且没有任何瑕疵的共产主义的建设者的心愿来参加"大跃进"和交心、扫"五气"的,我至今为那时的纯净的理想主义而感叹不已。李坚强动不动就说那是"乌托邦",他嘲笑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是的,有过乌托邦,有过幻想,为了乌托邦我们也吃过苦。然而,为什么那个时候有那么强烈的理想主义?这样的全民的"乌托邦"是不能用乌托邦本身来解释的。正是中国革命的伟大理想与现实唤醒了全民族的美好向往与希望,这样的年代并不是每一次人生都能遇到。好吧,你说那个时候我们的向往是乌托邦也罢,那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现实的真实的一部分,一个提供了那么多乌托邦的真实,不是很有魅力的么?纯洁和理想给那个时候的现实涂抹了多么美丽的色彩!没有这样的色彩的人生是多么乏味的人生!那确实是一个朝气蓬勃凯歌行进的时代。蠢事,当然是做过的,谁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没有做过蠢事呢?你能因为做过蠢事就咒骂青春吗?做蠢事的年代不也是充满英雄主义与英雄业绩的年代吗?

他珍惜自己对理想主义的五十年代的记忆,他不愿意玷污自己的那么多美好记忆,他不愿意从罪恶的角度去考察去重新评价那时一些人的所作所为,如果否定了那时的人们的行为,也就否定了那个时代,而否定了那个时代也就否定了他自己。

李门是多么不愿意把冯满满夫妇想象成不那么好的人哪。

但是,来到G省G市以后,侯志谨与冯满满的一切,就不能用天真或者幼稚来解释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向往或者乌托邦了。

不错,是他们努力把他一家调到这个重要的大城市来,李门不会忘记。

当时一九七九年K市大学已经决定把李门调到大学任教,李门也同意了。忽然,冯满满来到了X自治区Y自治州出席科教系统政治思想工作会议分片座谈会。真是天意呀!即使是来到了Y市也罢,Y市也有三十多万人口,谁又认得谁呢?谁又碰得见谁呢?而他们居然碰见了,这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整个一个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他们早已经失去了联系,这没有什么稀奇。"文革"年月,认识的人愈少愈好,和外界的联系愈少愈好,多认识一些人--叫做社会关系复杂,徒然给别人一个"复杂"的印象,同时还会给组织上增加一大堆外调的任务,需要劳民伤财派人去找你的社会关系调查你,也需要你写许多材料去证明别人的并非反革命,去证明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反革命的勾结与串连。谁又能这样不嫌麻烦、这样乐此不疲呢?特别是李门自己处于逆境,处于逆境的人又到处瞎联络,这不是害人吗?这不是缺德吗?这不是自己不素净偏偏还要让人家不素净吗?

回想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地处西北边陲的Y市已经是深秋初冬天气。经过了几天令人瑟缩的阴雨天,这一天天气大晴,风平浪静,碧空如洗,满地黄叶绿叶,已经穿上了毛线衣呢外套的人们纷纷脱换轻便一些的衣裳。由于天气戏剧性地好转,素不相识的人们碰上也不由得相视而笑,似乎是共同庆祝已经陷入严冬的阴影里的人们突然又赢得了第二次青春,短暂,但更加可贵。那天,李门中午没有休息,为了享受这个"十月小阳春",他利用中午一点时间去Y市唯一的一处简陋的公园散步。说是公园,其实只有许多杨树、枞树、枫树,有一片片的草地,有一点葡萄园、苹果园与玫瑰园,整个公园除了一条土渠以外,再看不见一洼能照得见自己和天空的清水。再说,公园的道路全是土路,一刮起风来,尘土飞扬,甚至比李门家乡P县的那个只有一个猴儿的公园兼动物园还不如。公园虽然简陋,十月二十二日的美好天气仍然唤起了李门的愉快情绪,他在林间散步的时候甚至想起了他的青年时代,他有过的辉煌和希望,他有过的美好的心绪。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优雅从容地散步了,这种优雅从容的散步只能让他想起过去,他的"暗杀问题"还没有揭露出来的年代。而一九七九年,国家正在迅速地发生变化,各种"左"的东西都在土崩瓦解,各种冤假错案都在平反或是已经平反,李门已经就自己的"暗杀"问题向K市大学党委提出了申诉,就是说,他要求发给他一纸文书,证明李门同志并无暗杀领导人的记录或动机。说起来似乎有点可笑,然而这又是多么重要呀!这不是,K市大学已经同意马上把他调回K市并回去解决他的"暗杀"问题了。时来运转,中断了的五十年代的美好生活又重新在七十年代末期连续起来了。

就在他百感交集,亦喜亦悲,一股深潜多年的雄心壮志又在心底酝酿着波涛的时刻,这小阳春的天气似乎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即使面临着漫长的冬季也罢,能够春天一下不仍然是十分辉煌,十分令人愉快的么?

不晚,不晚!他几乎是大叫了起来。他奔跑着。

迎面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男女,说的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即使远远地听一听腔调,李门也觉得那是一些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而且来自令人感觉良好的地方的人。他不由得条件反射似的向路旁躲避。而且,他转过身去,避免目光与他们碰上。

听脚步声,这几个人已经走过去了,他回过了头来。却有一个女同志没有走,那女同志站在他的近处,看样子是在打量他。

浓眉大眼,丰满舒展,面带微笑,洋洋自得,她是……

满满!李门!他和她同时大叫。

他后来还尴尬了一下,那么多年没有见面,处境是如此不同,怎么一见就叫起"满满"来,不是称呼"冯满满同志"更加得体么?

他只觉得冯满满迅速地搂抱了他一下,然而这一切是太迅速了,以至于事后他不能断定是否真的有过这不到一秒钟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