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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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南方大酒店(2)

双方的激动是无法表达的。当天晚上冯满满便被李门拉到了家里做客,简红云和李门给冯满满做了二十几个菜:拌海蜇、拌粉皮、拌白菜丝加粉条豆腐皮、松花蛋、咸鸭蛋、炸花生米、炸虾片、酱牛肉、酱猪肉、炒肉片、焦熘肉片、过油肉、浇汁鱼、糖醋排骨、辣子鸡丁、鱼香肉丝、醋熘辣白菜、鱼头清汤、四喜丸子、干炸丸子、红烧狮子头、羊肉萝卜汤等等。一面吃一面同骂"四人帮",那个时候没有比骂"四人帮"更解气更让人觉得亲热的了。又出闷气,又响应批判"四人帮"的号召,大骂而无被认为骂的人思想有问题之虞,愈骂而愈显得自己紧跟党中央,思想好政治好--一辈子都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一辈子都难得这样心情舒畅地谈谈政治。他们谈得投机极了。

虽说是骂,但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喜悦,一边骂一边笑,特别是冯满满,妙语如珠,一会儿学江青讲话,一会儿学林彪讲话,惟妙惟肖。一会儿又大讲江青叶群的私生活,神乎其神,细致入微。一会儿又讲"四人帮"倒台的内幕。一会儿非常正统地说:"不管是谁,都得按党规国法办事,毛泽东的夫人也不行,"四人帮"就是历史上的来去匆匆的过客嘛,不符合党心民心党员之心嘛,折戟沉沙嘛,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里流,啊,万古流嘛。"一会儿又骂骂咧咧:"江青这个丑八怪,后来把她给烧的!她半夜里把×××找了去,跟人家研究面首,你这是要干什么嘛!"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说:"×××接见外宾,外宾提到中国传统医学,提到李时珍,×××竟然问"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还有《人民日报》的××,把墨西哥读成黑西哥,把班达拉奈克夫人说成是班禅夫人……这比韩复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共产党这么伟大那么伟大,怎么弄出这么一堆王八羔子当政!把马克思的人都给丢尽了!"

口气就是不同,信心就是不同。他们忘记了一切,能与一个大地方来的老同学海阔天空地聊上一通,已经是他们几十年没有实现过的超豪华精神享受了。

冯满满一边大放厥词地讲话,一边不住地四下里观看,东张张,西望望,似乎在查核他们家--终于使简红云皱起眉来。简红云与李门交换了一下目光,李门无可奈何地一笑。

就是在这次见面的时候,冯满满看到了李门发表的学术论文。她提议,李门不要去K市,还是去G市的好。G市是更大的城市,他去G市可以去科学院,做研究工作更有保证。而且,她提出一个最能打动人心的论据:G市的物价比较便宜,而工资类别(计算标准)又比较高。冯满满还直率地说:"在G省我有个干爹,他的影响特别大,省委书记见了他也得让三分。我让他帮着咱们办这个调动,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其实不做官,做民也得有人呀!吃喝拉撒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你离得了"朝里"呀?让你红你就红,不红也红,让你黑你就黑,一黑到底!这你们还不明白吗?"

"干爹?"简红云问,觉得听着有点扎耳朵。

"都说这个干爹是我"拍"出来的,拍就拍吧。走遍全世界,不分民族,不分宗教信仰,不分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不分阶级阶层,你就给我说说谁能不拍马屁?谁能不讨好上司或者老板或者领导--叫什么那是另一个问题。假装不拍马屁其实是更狡猾的一着,我不拍我不拍,还不是为了让别人为他传名?还不是为了让老板更加重用他,好给老板创造一个树立一个不接受马屁的光辉形象?拍马屁也是立场问题,给领导拍马屁再不好,也比反对领导迫害领导篡党夺权好!至于议论,无非是想拍而不会拍,想拍而拍不上的人的嫉妒而已!"

一席话说得李门和红云也笑了。他们无法同意满满的高论,但是他们也不否认冯满满确实坦白地说出了一些真相,至少是听起来满有趣。他们只能是应和地随之大笑不已。

冯满满走了,第一次与满满见面的简红云对于她的评论是,强悍、霸道、直爽、热情、表达力强、好出风头、压人一头,但又确实不无侠义心肠。"比起这边的许多黏黏糊糊、窝窝囊囊、抠抠唆唆、呆呆笨笨的人来说,她这个人倒是让人挺痛快的。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了。毕竟是大地方见过世面的人哪!"

他们几经犹豫,还是接受了冯满满的建议,辞谢了K市大学的好意,告别呆了十六年多的X自治区Y自治州Z工厂,来到了G市的G省科学院电子研究所。G省科学院积极与K市大学联系,终于为李门的"暗杀"问题正了名。李门和简红云盼这一天已经是望眼欲穿,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从来不敢谈论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实在是太幸福太美妙太富于戏剧性又太神圣,他们不敢轻狂,不敢放肆,不敢随随便便地说到它,他们怕的是大意了怠慢了亵渎了它,他们不敢随便想自己还能赶上这样的日子。如今,平反、重新分配工作、到大城市、恢复科研活动、恢复大学的秩序……这一切是当真发生了,是都成了事实了,现实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了,他们反而常常惊异于事情发展之迅速。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们常常这样问自己。尤其是李门的课题研究,更是势如破竹,奔腾千里,智慧启发智慧,想象激励想象,尝试促成尝试,成功创造成功。他这才知道,却原来科研也与诗的艺术一样,充满了激情、冒险、幻想与生命力本身的迸发与律动。我活了,我是活着了!他常常这样感觉这样说。

冯满满与他们近了,她除了在他们刚刚来到此地搬入临时住宅以后来看过他们一次以外,动不动就打电话叫李门去她那里。她一点也不犹豫地召唤李门,向李门发牢骚,要李门做这做那。

开始时是侯志谨在整党中遇到了麻烦,一批老同志对侯志谨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大有意见。而这个时候刚刚恢复党籍的李门被吸收参加所里的整党领导工作--在所里,他已经是除了侯志谨以外的资格最老的共产党员了。冯满满要求李门为侯志谨辩护,帮助侯志谨顺利过过关。李门稍稍提了一下人们对于侯志谨的反应,冯满满就又哭又叫起来。她说:"现在是我求着你了呀!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啊!你现在是大红人了啊!现在老侯成了罪人了呀!请问,"文化大革命"是老侯发动的么?"批林批孔"是老侯发动的么?什么?老侯迫害了老干部了?他是老几?他能迫害哪一个?他敢迫害哪一个?他有那个狗胆么?他挨得着人家高级干部的边儿么?没有共产党的命令,他随便靠近人家老干部,人家警卫不一枪崩了他么?从小到现在,他哪件事不是按共产党的命令干的?啊,又说他是风派了,谁刮的风?整人的风极左的风按脖子的风批判的风是老侯吹出来的么?怎么上边生病老让下边吃药呀?他老侯也让人家按过脖子坐过喷气式呀,怎么现在就不说这一段了呢?不错,"文化大革命"当中主要是后期他老侯也工作过,不工作怎么行?不工作不早就完蛋了么?没有老侯他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挨整挨骂,硬在那里支撑着,不早就天塌地陷了么?还能有今天么?"

满满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是咄咄逼人,不容分说,蒙头盖脸,大雨倾盆!

她说的倒也是实情,李门替侯志谨说了些话,加上满满干爹的干预,老侯有惊无险地过了整党的关。然后是院里评优秀党员,冯满满又要求李门把侯志谨"推上去"。这个事儿李门很为难。确实,等到科学院真的成了科学院,研究所真的成了研究所,侯志谨的不负众望也就暴露出来了。他业务上不行,外语不行,"文革"中又有那些至少是不光荣的事情,他根本就做不了科研工作,别人怎么能服你呢?说起这一点来冯满满又是怨天尤人,痛心疾首,出言不逊,好像人人都欠她一百吊钱。没法子,李门只好在党小组会上替侯志谨拉票,最后侯志谨虽没评上优秀党员,但总算被提了名,算是所一级的优秀,虽然没有参加表彰大会,却在院刊上登了一个名字。李门觉得这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侯志谨与冯满满却是认真得很。

然后是谁当所长的事,李门自问,他是真心不想当这个所长的,但是冯满满的干预使他反而耿耿于怀。为什么满满老是这样具体地要我为侯某人做这做那,不做这不做那呢?侯志谨究竟算是我的什么人呢?冯满满究竟算是我的什么人呢?我又是他们的什么人呢?我是傀儡么?我是欠了账了么?我是报恩么?我偏偏不按你说的办又怎么样呢?

奇怪的是,冯满满要他做什么什么的时候非常自然非常合理非常有信心,而当他下定决心拒绝一次冯满满的请求的时候,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好像他要做什么背情弃义的事,好像他要做什么得罪人伤害人的事。我竟然是这样老实么?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在他终于辞谢了可能的所长任命,侯志谨当上了代所长,而所里关于他的"暗杀问题"又出现了种种流言蜚语之后,冯满满再一次找李门,要他保志谨的驾,要使侯志谨获得研究员的高级职称。这一次,李门是再也受不了啦,他要说的话是太多了。他想说,你们不能把什么都占下呀,公正也罢,冤枉也罢,老侯的水平不够研究员是事实,不够研究员就评不上研究员这也是事实,我又有什么办法?所长已经当上了--代所长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几年也就扶正了。所一级的优秀党员也已经当上了,工资级别已经连续提了两级,你们到底还伸什么手呢?任何人都一样,有顺心的时候,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我们二十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你们问过吗?倒像是我现在得了什么便宜似的。你们怎么硬是忘记了那一段?我二十年过成那个样子还与侯同志有直接关系呢。你们忘记了吗?我来G省以后,为你们说了多少话了办了多少事了,这样下去到底还有完没有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