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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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唐宋词欣赏举隅(8)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黄花”,即菊花。《礼记·月令》中有“菊有黄花”之句。这三句写词人望断征雁之后,转而低首俯视,只见菊花都已枯萎零落,满地堆积,如今还有什么可摘的呢?这里写出了一片花叶凋落的景象。“憔悴损”,既是写“黄花”,亦是比拟自己。此三句,一句一转,将词人悲苦的心境放在急促转折中越写越深,不断推进。如此哀飒的景物,如此孤独无依的处境,使她徒增痛苦: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守着窗儿”,即坐在窗前。“独自”二字,见其孤单。“怎生得黑”,是说怎样才能熬到天黑?这两句,形象地表达了词人百无聊赖、度日如年的心理状态。“黑”字属于险韵,极其难押,而这里却押得既沉稳又自然,足见作者功力之深。张端义《贵耳集》说:“‘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此评甚是。在宋词中,可以与之媲美的只有辛弃疾的“马上琵琶关塞黑”(《贺新郎》)之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用语平易,写的又是普通的日常生活,但却典型地表现了词人晚年孤苦无依的景况,因而受到词评家的极赏。彭孙遹《金粟词话》说:“李易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这评价是很中肯的。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是以雨声来写愁:好不容易守到黄昏,偏又下起雨来,这雨点打落在梧桐叶上,点点滴滴地响着,真使人不忍闻,有说不尽的凄苦酸楚。“梧桐更兼细雨”,刻画的就是这种心情。“点点滴滴”的双声字,写尽了词人在黄昏梧桐细雨声中的茕独凄惶之感,真所谓“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感情》)。茅暎说:“连用十四叠字,后又四叠字,情景婉绝,真是绝唱。”(《词的》)词末,以反诘的语气收束全篇: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次第”是宋代口语,即这般光景的意思。“了得”的“了”字,是动词,有“包括”之意。这两句意思是:这种光景,怎能用一个“愁”字概括得了呢?是的,南渡以后的时光,李清照是在辗转流离中度过的,其间国破、家亡、夫死、藏书丢失等一连串打击,使得这位孤苦伶仃的女词人悲愤难当。这一切确实不是一个“愁”字能包括得了的,但又完全凝聚在这个“愁”字上。词以“愁”字收住,不仅照应了篇首,又隐括了词人颠沛流离的后半生。真乃绝妙之笔!

总的来看,这首词主要是抒写作者南渡以后的孤独心境,调子未免过于低沉,但这种情绪是由她晚年遭遇种种不幸后引起的,低沉之中微露愤激之情。它反映了许多不幸的妇女在动乱年代的共同遭遇,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无病呻吟,因而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这首词的一个最大特色,就是成功地运用了叠字。如上片开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叠七字,下片又有“点点滴滴”两叠,都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词人难言的沉痛心情,因而赢得了人们的交口称赞。张端义《贵耳集》说:“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徐《词苑丛谈》说:“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这些评语都充分说明这一连串叠字用得出奇制胜而又自然妥帖,毫无斧凿之痕。元人乔吉曾仿此连用二十八叠字凑出一篇《天净沙·即事四曲》之四:“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可惜手法拙劣,纯属文字游戏,岂能与清照此词媲美!无怪乎清人陈廷焯要说它“丑态百出”(《白雨斋词话》)了。

此外,作者还选择了许多舌音和齿音字。全词总共九十七字,而用舌、齿两声者竟达五十七字之多,尤其是末尾“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二十多字里舌、齿两声交加重叠,看来是故意用啮齿丁宁的口吻来表达自己忧郁惝怳的心情,使人读来感到声调急促顿挫,如闻哽咽。没有极深的生活体验,没有极高的艺术技巧,是写不出这样顿挫凄婉、声情并茂的好作品来的。

贺新郎

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张元幹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首词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前此四年,即绍兴八年(1138),秦桧复任丞相,派遣使臣王伦到金国请和,而身为参知政事的孙近又完全依附秦桧。面对这种政治局势,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字邦衡)愤然上书给宋高宗——《戊午上高宗封事》,指出“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凌夷,不可复振”,要求将秦桧、王伦、孙近三人斩首示众,反而遭到秦桧的迫害。他们先是将胡铨除名,放逐昭州(今广西乐平),后因迫于舆论压力,又改任胡铨为福州签判。绍兴十二年议和告成,胡铨再遭迫害,被除名(开除官职)押到新州(今广东新兴县)管制。“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岳珂《桯史》卷十二),而他的“平生亲党,避嫌畏祸,唯恐去之不速”(见《芦川居士词》蔡戡序)。当时张元幹仍寓居三山(今福州市),他激于义愤,不顾个人安危,写了这首词为胡铨送行。后来他也因此受到削籍除名的处分。

这首词,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题作“送胡邦衡赴新州”,并无“待制”二字。据《宋史》本传,胡铨任宝谟阁待制是在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距此词之作还有二十多年。故题中“待制”二字,可能是后人所加。

这是一首送别词,但却打破了一般送别词的传统写法。词人不先写送别环境,而是从北宋的灭亡写起。开头一句“梦绕神州路”,就别开生面,不拘常格,写自己无时不在关心着祖国的统一,连做梦也在思念着被金人占领的中原国土。“神州”,古称中国,这里指被金兵占领的中原地区。一个“绕”字,用得十分精当,说明词人对中原思念的深切,时时刻刻都是愁肠百结、郁闷萦怀。

接下去“怅秋风、连营画角”这一景句,烘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在秋风萧瑟中,词人怅然四望,只见金兵的军营接连排列,号角声响成一片。画角即号角。军营和号角,在这里象征着金人残酷的军事统治。由于金兵的破坏、摧残,昔日的北宋宫廷已经破败不堪了,所以跟着一句“故宫离黍”,直抒对故国的怀念,感情极为沉痛。“故宫”,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的宫殿。“离黍”,语出《诗经·王风·黍离》。原诗写周平王东迁后,西周故都荒废,宫殿旧址长满了禾黍,周朝志士见了,彷徨不忍离去,作成此诗,以寄托哀思。“黍”,小米。“离”,茂盛的样子。

词人想到当年热闹繁华的汴京,如今竟变得这般荒凉,不禁义愤填膺,连珠炮似的发出责问:“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据《神异经》记载,相传昆仑山有铜柱,高达于天,称为天柱。据《淮南子》记载,相传共工发怒,用头碰了不周山,使得支撑天的柱子折了,维系地的绳子断了。据《水经注》记载,相传大禹治水,破山通流,河水环山而过,山在河中如柱,称为砥柱。这里,词人融汇了三个神话传说,以天崩地坼比喻北宋的覆灭。这样,中原沦陷,有如黄河决口,浑浊的河水到处泛滥;金兵横行,千村万落荒无人烟,只有野兽聚集出没。“九地”,即遍地。“底事”,即何事,为什么。“底事”一语,冠领三句,一气呵成,语意强烈。作者提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的问题,词中停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原因是众所周知的,无须回答,也不便回答。

下面,把感情再引深一步:“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这是化用杜甫的诗句“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阕下》)。老杜写这两句诗时,原是感叹个人遭遇的不幸。张元幹在这里只添了五个字,就把原诗的含蕴进一步丰富和深化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字面的意思是:天意从来高深莫测。而实际是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了两宋的最高统治者。从金兵入侵一直到宋朝南渡以后,朝廷采取了一系列屈辱投降的政策,如割地求和、弃国南逃、重用奸佞、迫害忠良等,真不知是何打算。既然“天意”如此,“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这句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说南宋偏安一隅,不思北伐,“直把杭州作汴州”,人们逐渐忘掉了亡国的深仇大恨;一是说自己多年来报国无门,“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石州慢》)的宏愿未能实现,而今却年华老大,悲痛之深,简直难以诉说。

“更南浦,送君去。”这是说,自己本来即已不堪忧愤,更何况现在又要为你这被革职贬谪远方的人送行!这两句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句意,着一“更”字,表示更一层的痛心。因为朝中少一位敢言的爱国之士,就少了一份抗敌的力量,收复中原就更没有希望了。

上片感伤时事,层层转深,最后将笔触自然收束到送别上,为下片铺衬。

下片,具体写到送别时的情景。“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这几句承上“更南浦,送君去”句的意思,点明送别的时令、地点和环境。时值新秋,岸边的柳树下产生了凉意,催送着残留的暑热。词人在江畔与胡铨依依惜别。这时,明朗的银河横在天空,只见星斗稀疏,月色淡淡,天空中偶尔飘过几片浮云。这样一个秋凉气爽、景色如画的秋夜,不正是朋友欢聚、开怀畅叙的时刻吗?可现在友人被贬去新州,分手在即,因此词人情不自禁地问道:“万里江山知何处?”这一别万里迢迢,江山阻隔,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何处”,是明知故问,表明词人对胡铨未来处境的担忧。“回首对床夜语”,由别后的设想转而说到过去对床夜话,谈心论政,这些往事真是不堪回首。这是化用白居易《招张司业》中的诗句:“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但采取从过去长夜深谈而遥想今后远别,手法曲折,惜别之情蕴蓄句中。

“雁不到,书成谁与?”又推进一层:相传雁儿只飞到衡阳为止,新州是不去的,即使写好书信,又交给谁送呢?过去的情景已不堪回首,别后将是关山阻隔,天各一方,不但难以再会,就是通信也不容易。此时此刻,一种苦不堪言的抑郁心情,充塞字里行间。

但是,词人毕竟是意气豪放的,不肯消极地深陷于离别的悲伤之中,故而下面词锋陡然一转,豪情毕现:“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这是临别赠言,既是勉励朋友,也是劝慰自己。意为要放开眼界,以天下大事为怀,不要像小儿女那样,为了一些个人恩怨小事纠缠不休,斤斤计较。“肯”,即怎么肯,表示反问的语气。既然如此,我们在分手之际,就该举杯痛饮,并请听我唱这支《金缕曲》吧!“大白”,酒杯名。《金缕》即《金缕曲》,是《贺新郎》词调的别名,指本词。“举大白,听《金缕》”一句,悲中见壮,结得慷慨有力,令人感奋。比之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境界要开阔得多,就是跟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相比,似乎也要高出一筹。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张元幹同情胡铨是由于政治立场和政治见解相似,而不只是出于朋友的私交。词中不仅鲜明地表达了对胡铨的正义行动的坚决支持,还强烈地谴责了金兵的侵扰,因而也表现了对主和派的愤恨。作为一首送别词,这首《贺新郎》在送别时的离愁别恨中,寄寓着深沉的爱国思想,写得大气磅礴,而又苍凉悲壮,在南宋初期爱国词中可谓独树一帜。今天读来,仍然有其感人的力量。无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要称之为“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了。

满江红

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这首《满江红》词大约作于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前后,距徽、钦二帝被俘、北宋灭亡,已有五六年的光景。一天,骤急的暴雨初过,岳飞登上高台,凭着栏杆,举目四顾,面对祖国的破碎山河,国耻未雪、壮志未酬的激烈感情涌出心头,于是写下了这首气壮山河、慷慨激昂的爱国主义词篇。

词的上片着重抒情。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词一开始就写得突兀不凡。“怒发冲冠”,在写法上是夸张的,但读者并不感到离奇,因为这是一个满腔义愤的民族英雄无法遏止的“怒”,这样写,似乎使人感到“凛凛一躯,堂堂一表”的岳飞,正面对疾风骤雨凭栏远望。在一片风雨凄迷中,他好像看到了中原人民在金兵铁蹄蹂躏下辗转呼号,这怎不令人心怀激愤而怒发上指呢?“怒发冲冠”四字,勾画出了一位忧国忧民的民族英雄的形象。

接下来三句,承上继续抒写作者的激愤心情:“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抬望眼”是“抬眼望”的倒文。词人抬头远望,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不禁对天发出长声呼喊。这里所说的“壮怀”,即杀敌卫国的凌云壮志和豪壮襟怀。“激烈”,写出了词人愤怒激动之貌。

作者为什么如此激动不已呢?

回顾过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不到二十岁就弃农从戎,希望能够“精忠报国”;南渡以后,更是以收复中原为己任。而现在,年已三十,虽已跻身中兴名将之列,但他认为自己所建立的功业像“尘与土”那样微不足道。转战千里,披星戴月,也是白白奔波。这两句充分写出了作者不为功名,不辞劳苦,为抗金救国、收复河山而战斗的精神境界。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作者的自勉之词,也是他实现远大理想的决心。意思是:不要随随便便地打发日子,否则虚度年华,等到头发白了的时候,只能徒然地悔恨和悲叹。这一带有哲理性的词句,已成为后人勉励自己奋发有为的名言。

下片具体写他实现抗金复国壮志的打算,重在言志。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换头四句,写靖康之难和对敌人的深仇大恨。靖康元年(1126)汴京沦陷、北宋皇帝被俘的往事,是国家民族的奇耻大辱,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但是这一切对于忠心爱国的志士来说,又怎能忘怀?“犹未雪”、“何时灭”六字,集中地反映了作者急于报仇雪耻的强烈意愿。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两句是写自己收复国土的具体打算。他要驾着战车向敌人猛攻,连敌人要塞贺兰山也要踏出缺口,践为平地。贺兰山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有人因此句与抗金的地理位置不合,便怀疑这首词不是岳飞所作。其实这里的贺兰山是泛指、虚指金人统治的地区,不能也不必坐实。这两句表现了词人歼灭敌军的英雄气概和必胜的信心。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是夸张之词,突出地表现了作者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

词的结尾两句“待从头、收复旧山河,朝天阙”,是全篇的总括,点明作者的最高理想就是为了收复中原国土,重整破碎的山河,使江山一统去朝拜皇帝。自然,作者这里流露的“忠君”思想是不可取的,但鉴于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个人的身份,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过于苛求古人。

总体来看,这首词通过讲述凭栏远眺所引起的联想,抒发了作者抗敌雪耻、收复中原的壮烈情怀,唱出了当时爱国志士的共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