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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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唐宋词欣赏举隅(9)

在艺术表现上,与“壮怀激烈”的思想内容相适应。全词风格豪迈,文字质朴,不以新词丽字引人注目,而以激情和气魄取胜。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此词“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是十分中肯的评价。我们今天读起这首词来,仍然会被它的激情所感动。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岳飞此词不见于宋、元人的记载,明朝中叶以后才开始流传。岳飞的孙子岳珂编撰的《金陀粹编》等书卷中亦未收此词,所以有人怀疑它是伪作,但证据不足。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相传是陆游三十一岁时为怀念他的前妻唐琬而作。陆游政治上遭受打击,爱情生活也是不幸的。据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陆游原娶表妹唐琬,夫妻感情很好,但他母亲不喜欢这个媳妇。陆游迫于母命,忍痛分离。后来陆游另娶王氏,唐琬也改嫁了同郡名士赵士程。几年以后(1155),在一次春游中,两人偶然在绍兴禹迹寺南的沈园中相遇。双方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唐琬是同赵士程一起来沈园游春的。赵士程知道是陆游,便热情邀请他同坐饮酒。唐氏怕陆游难堪,只叫家童给陆游送了一些酒菜过去。面对此情此景,陆游非常伤感,“怅然久之”,便提笔在沈园的粉墙上题了这首《钗头凤》词。

词的上片写邂逅重逢,抒发被迫分离的痛苦。

开头三句是写眼前情景。“红酥手,黄縢酒”,写唐琬赠酒之事。“红酥手”,形容手的红润柔软。古代写妇女的美,习惯以部分代整体,可能也是为诗词严格的字数所限制。如“皓腕凝霜雪”,“帘底纤纤月”(说眉如弯月),“清辉玉臂寒”等。“黄縢酒”,是一种名酒,又名“黄封酒”。词人以“红酥手”代表唐氏,写出唐氏的美丽;以“黄縢酒”,即官家酿造的美酒,由唐氏派人送来,写出唐氏的温柔。“满城春色宫墙柳”,既是写景,又是写情。“满城春色”,点明会晤的季节,即柳色新青的春天;“宫墙柳”交代了会晤的地点,是在绍兴古城的沈园。绍兴原是古代越国的都城,宋高宗时也曾一度以此为行都,故称“宫墙”。柳色青青,春色满园,这是写园内景色,同时由景联系到人,以宫墙柳寓指唐琬,意思是她现在已属他人,自己不能亲近,就像宫墙内的杨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接着,词人紧承“宫墙柳”的寓意展开,对拆散他们的封建势力进行强烈的控诉。“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东风可以送暖,传来春天的讯息,但也可以逞威,造成百花凋残。这里的“东风”二字含有“主宰”的意思,以之喻人,它可以是慈母,也可以是“狠毒娘”;而在后面加一个“恶”字,即指自己的母亲拆散了他们的美好姻缘。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母就是儿女的主宰。因为是自己的母亲,陆游不敢直指,只好说“东风恶”。“恶”字概括了作者说不尽的憎恨之情。“欢情薄”,意思是两人本是情欢意洽的,但却被迫分离,欢爱的生活消失了。“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二句,可以倒过来理解,即几年分居离散的生活,只落得满怀愁绪。这是对离异后个人生活情景的概括。陆游续娶王氏后,婚姻并不美满。翻检《陆游全集》,对母亲无一善语,对王氏亦无一爱语。这正好从反面衬托出对旧爱的深切难忘,惟其如此,就更觉得当初不该分离,不禁怨恨交加,于是接下去连用三叠字,写出了:

“错,错,错!”究竟是谁错了呢?是唐琬的不是吗?是自己不该惹母亲生气吗?是母亲不该逼迫自己吗?妙在都不明言,而既怨且恨之情见于言外,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过片之后,依然写重逢之情。“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这三句写唐琬在相逢时的悲苦形象,而以“春如旧”为陪衬对比。“年年岁岁花相似”,春天照例是如期而来,春色依然是那样迷人,但在这不变的春景中生活的人却不同了。从前的唐琬肌肤红润,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现在,经过“几年离索”之后,她消瘦了,是因相思而瘦,因悲伤而瘦,带着胭脂的眼泪,把丝织的手帕都湿透了,但这有什么用呢?白白地相思,而不能结合,所以说“人空瘦”。这“瘦”中之“人”,虽说指的是唐琬,但从常情来看,也应包括陆游自己在内。

下面,“桃花落,闲池阁”,遥应上片“东风恶”句,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抒情,是以花落春残和池阁萧条冷落,来表现双方爱情遭受了残暴的扼杀,从此劳燕分飞,玉镜无法重圆了。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把感情更推进一层,突出理想和现实的尖锐矛盾,本来两人曾经海誓山盟,要白头偕老,如今呢,不仅被活活拆散,而且均已婚嫁,“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陌上桑》),纵有相思的情书也难以相寄了。面对这冷酷的现实,心怀这无法解脱的情思,怎么办呢?在痛苦和绝望中词人只好连声悲叹:

“莫,莫,莫!”莫什么呢?莫要再提起往事吗?莫要再徒劳相思吗?莫要再怨天怨地吗?妙在也都不明言,而沉痛悲愤之情见于言外,让读者自己去深思!

全词通过离异后重逢的叙写,抒发了作者因爱情遭到破坏而产生的痛苦和哀怨的心情,客观上则是对封建礼教的强烈抗议。

在艺术上,这首词用语平易自然,感情深挚,写得低回哀怨,悱恻动人,特别是“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叠声连叹,更是断续哽咽,声泪俱下,“令人不可读竟”(毛晋语)。

据传,唐琬看了这首词后,也填了一首《钗头凤》词相和。词是这样写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写过这首词以后,唐琬由于伤心过度,不久便去世了。

词人陆游呢,此后的五十多年,他似乎就没有忘记过唐琬,曾几次专程到沈园作诗凭吊。有名的《沈园》二首就是他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写的。原诗如下: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直到词人八十一岁,快要走完他的人生之路的时候,还曾梦游沈氏园亭,怀念唐琬,并作七绝二首,其二云: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壁间尘。

可见词人对唐琬的一往情深和这出悲剧在他的心灵上留下的创伤之深。

诉衷情

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首词是陆游晚年闲居山阴时写的,词中抒写了他有志报国而才华未得施展的悲愤,充溢着强烈的爱国感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梁州”,又名汉中,治所在南郑(今陕西汉中市)。这两句是对孝宗乾道八年(1172)那一段汉中戎马生涯的追怀。当年作者四十八岁,在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任职。王炎是一位爱国名将,正准备收复长安,陆游积极襄助,在短短的半年间,他往来于南郑与前线之间,参加过渭水的强渡和大散关的遭遇战,这已经成为他的光荣历史。虽然收复之举夭折了,但对于这段生活,他后来经常提到,每每引以自豪。尤其在他罢官以后,更是异常怀念。“万里觅封侯”,用《后汉书·班超传》“当封侯万里之外”的典故,表明他当年去南郑,正是为了寻求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机会。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归貂裘。”由往事的回忆回到现实,意思是说自己收复河山的宏愿不能实现,边塞的战斗生活像梦一样消逝了,现在闲居山阴,旧时穿的貂皮征衣因长期不用而积满了灰尘,颜色也变得暗淡无光了。这两句通过具体事物来写由于被主和派排挤而长期闲居的现实,诗人那感伤痛心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

上片写今昔之叹,下片进一步抒发感慨。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是说金人侵略者还没有赶走,自己的头发却先斑白了,人老了,只得空流忧时的眼泪。“胡”,这里指的是金兵。“秋”,形容白发斑白。这三句表现了作者无可奈何的苦闷心情,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收复河山这一远大理想失去信心。男儿有泪不轻弹,词人竟为了国事而老泪纵横,可见悲愤已极。这种悲愤的眼泪,并未使人消沉,相反,它能激起人们的激愤。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天山”,泛指边陲。诗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志在收复失地,而结果却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从这一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心虽是自由的,身却是不能由己的。这“心”和“身”的矛盾也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心在天山”,又与开头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呼应,表示报国之志至死不渝。“身老沧洲”,并非意在叹老,而是愤恨权臣误国,致使自己报国无路,白首无成,含意是很深刻的。

陆游的词大多是飘逸、婉丽的作品,而这首词抒写壮志未酬、英雄已老的悲愤,风格苍凉悲壮,慷慨沉郁,与他的诗的格调基本一致。略晚于陆游的刘克庄甚至说陆词“其激昂感慨者,稼轩(辛弃疾)不能过”(《后村大全集·诗话续集》),指的就是这类爱国词。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往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前此一年,南宋以主战派张浚都统江淮大军,张孝祥为都督府参赞军事,并继张浚兼领建康(南京)留守,出师北伐。张浚所部李显忠、邵宏渊分兵两路向淮河流域挺进。开始,战事很顺利,接连收复了安徽的灵璧、宿州等地。后来由于李、邵不合,北伐军大败于符离(今安徽宿县北)。抗战的失利,使得朝内的主和派又重新得势,急于向金通使求和,次年冬达成和议,宋、金以淮河为界。张孝祥时在建康任上,目击敌人的猖狂和南宋朝廷媚敌求和的丑态,悲愤难平,于是在一次宴会上,他即席挥毫,填了这首以“忠愤”著名的词。据《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七所引《朝野遗记》的记载,当时张浚读了这首词很受感动,竟为之罢席。可见其震动人心的程度了。

词的上片,写中原沦陷区的凄凉景象,同时揭露了侵略者的骄横。

开头两句,从极目远望写起:“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长淮”,即淮河。从淮河方向远望过去,边境上草木都长得跟关塞一样高了。这两句写的是远望之景,但却寓意深刻。因为金兵的入侵,江淮一带已成了当时南宋的前线。所谓“望断”,就是望得很远、很久,望到看不见了还在望。这就形象地表达了词人无限关怀祖国命运的悲痛心情。“关塞莽然平”,是望中所见到的总的印象,也是针对南宋王朝撤掉两淮边备而言的。“长淮”本是宋朝领土的中间地带,现在却成了边境,已经可叹了,而今关塞无人戍守,一派荒凉的景象,则更是可叹、可悲。

下面“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三句,进一步渲染边塞的荒凉。撤除边备后,这里尘土飞扬,天色昏暗,寒风劲吹,边境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马嘶人响。

面对边防空虚冷落到这种程度,又怎能不使词人忧心如焚呢?所以紧跟一句“黯销凝”,形象地勾画出词人极度忧伤、失神若痴的神态。这一句是词中的顿笔,词人在稍作顿挫之后,又以“追想”二字领起下文,由眼前实景而转入对当年中原沦丧之事的回忆: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当年事”,指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的事。“殆天数,非人力”,是说这大概是出于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挽救得了的。从表面上看,这看似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叹息,大有宿命论的观念,而实际上却是作者的愤激语,故用“殆”(大约)这个推测之词。

接下来三句“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写中原沦陷区的场景。“洙泗”,即洙水和泗水,二水都流经山东的曲阜;曲阜是春秋时鲁国的都城,孔子曾在此聚徒讲学,被视为古代礼乐之邦。“弦歌”,弹琴歌唱。“弦歌地”,即文化昌盛的地方。这几句说,由于金兵的入侵,连孔子传经授乐的文明故地,都被金兵的腥臊气味玷污了。这是总写沦陷区的景象。

下面,具体描绘“膻腥”之地的景象:“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这是说只隔一条淮河,北岸就是金国,那里原是发达的农业区,如今看到的却是数不尽的毡帐,星罗棋布,每当太阳落山时,一群牛羊从山坡上来,金人用以警戒的土屋,到处皆是。昔日幸福的庄园已沦为废墟,成了异族侵略者的聚居之地和游牧之所。这三句,在写景叙事之中寄寓了沉痛的亡国之恨。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遗人惊。”再深入一笔,写敌人嚣张的气焰和骄横的举动。“看”字,起提领作用。所谓“名王”,就是指敌人的首领。看,金兵的主将夜间出来打猎了,其马队的火把将淮河照得通亮,胡笳与战鼓响成一片。这种景象,真使人触目惊心!

上片以写景为主,景中见情。在写法上,作者主要采用了对比的描写:当年礼乐之邦,而今已成膻腥之地,这是今昔对比;而现在的宋金双方呢?一边是“关塞莽然平”,一边是“骑火一川明”;一边是骄纵横行,一边是投降苟安,对比更加鲜明、突出。

下片以写情为主,着重抒发报国无路的悲愤,以及对渴望南宋北伐的中原人民的同情,但这“情”又是在具体的景象中展现的。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这是写词人自己,也是写所有的爱国志士。“箭”与“剑”是用来杀敌的,现在却积满了灰尘,生了蛀虫,毫无用场。一个“空”字,感叹无限。“竟何成”,更化感叹为激愤。这种人心的激愤,与失地的凄凉,正好形成对比。

接下去,由物及人,转入内心世界的直接抒写:“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这是说自己虽有报国壮志,可光阴易逝,年华将老,收复汴京的希望十分渺茫。这三句,写理想与时间、年岁之间无法解决的矛盾,一种时不我待、壮志难酬的郁愤,充溢于字里行间。

造成词人这种矛盾和悲愤的原因何在呢?这是由于南宋朝廷的——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统治者为了赢得暂时的平静,采用“怀柔”政策,想用感化的方法,使敌人放下屠刀。所谓“干羽方怀远”,用的是《尚书·大禹谟》中虞舜以干羽(古代两种舞具)感化苗人归顺的故事,话说得很婉和,而实际的意思是说与金妥协、投降。如果说这几句的讽刺之意还不十分明显的话,那么下面三句就转为对主和派的怒斥质问了:

“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那些被派去金国的使臣,他们头戴官帽,身穿礼服,乘着华丽的车子,一批又一批地为苟安求和而奔走往来,怎么不感到难为情呢?

接着,词人又以沦陷区人民渴望王师,对照出主和投降的可耻: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听说沦陷区的人民还在翘首南望,期待着皇帝御驾亲征。事实表明,统治阶级屈辱的求和政策是与广大人民恢复中原的愿望和要求相违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