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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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与诗、曲的比较看词的美学特质(2)

这首曲写得也够“俗”的了。你看,一上来,作者直言不讳地宣称:“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一个“村”(蠢、笨),一个“丑”,也不是一般的“村”和“丑”,而是“事事”都“村”,“般般”皆“丑”。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难以引起相互的爱慕和思恋的。可是在这里,“我”“村”、“他”“丑”,却成了牢不可破的姻缘,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情的满足和心理上的自豪。而诗词则不同,如李商隐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和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词也是写爱情的,但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情调上,都显得端庄、典雅。

(2)诗词贵含蓄,重弦外之音;曲则尚显露,以一洗无余、极情尽致为工。这里举唐诗、宋词、元曲各一首以资比较: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月夜》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十二月]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尧民歌]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王德信[十二月带尧民歌]《别情》

这三首,一诗一词一曲,皆写离别相思之情,但表现方法各不相同。杜诗是作者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时所作,写的是自己月夜思亲的心情,但在构思上,作者从反面涉笔,别开生面,诚如清人施补华所说,此诗“可谓无笔不曲”。浦起龙对此也有评价,说是“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读杜心解》)。李词写自己对丈夫的思念。前五句只不过表现“自别后”的忆念感情,因此她日有所思,所以才会仔细地注目从金兽中喷出的“薄雾浓云”,正因为思念的感情到了无法排遣的地步,才至于“愁永昼”。后面“佳节又重阳”词眼在“又”字上,这表明往年重阳时,她都和丈夫欢聚,可是今年的重阳,只剩她一人孤居独处,她怎能不感到寂寞清冷呢?而王曲则与之不同,自开始用了“自别后”三字单刀直入地作了交代之后,接着四句都用来表白别后触景所生的感情。后面几句与李词后几句一样,都是写由于思念爱人而使自己消瘦不堪,而词是用“黄花”自比,显得含蓄隽永,曲则直言“缕带宽三寸”,显得明白透彻。

通过以上简单分析,不难看出,同样是写相思之情,诗词写得含蓄婉转,而曲却写得明白显露。

由于表达方法的差异,诗、词、曲三者对我国古典诗歌传统的艺术手法——赋、比、兴的运用也有所不同。一般来说,诗赋、比、兴并用,词比、兴多于赋,曲则赋、比多于兴。

(3)诗词忌纤巧,曲则贵尖新。纤巧即不能浑厚沉着,为诗词所忌,而曲则不厌巧。明代王骥德《曲律》有《论巧体》一节,论及元人以数目入曲。近人任讷《散曲概论》列举俳体二十五种,其中短柱体、独木桥体、嵌字体、回文体、叠韵体、集谚体、集药名体、集调名体、集剧名体等,均属于巧体,都是因难见巧的。试举独木桥体为例,它通篇押同一个字韵,如周文质《正宫·叨叨令》“自叹”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笑煞人也末哥,笑煞人也末哥,梦中又说人间梦。

这里,作者通过相同句式和字词(如“梦”)的反复运用,造成一种既酣畅淋漓又耐人咀嚼的特殊韵味,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作者的“自叹”。这种作法,在诗词中是极为少见的,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如宋代石孝友《浪淘沙》词: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叵耐风儿!

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船儿若念我孤恓,载取人人篷底睡。感谢风儿。

这是一首爱情词。全词是一位女子在与恋人别离时的内心独白,但着笔却是风,写得很别致,意思很曲折。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首词的用韵也很特殊。全词八处韵脚,其中上、下片的起首和结尾,都用“儿”字押韵,即四处同用儿字韵。万树《词律》说:“石孝友此词,前后用四个儿字为叶,乃狡狯伎俩,非另有此体,即如独木桥之类耳。”这种押韵方法,在宋代其他词人中也偶尔为之。如黄山谷《阮郎归》全用“山”字韵,《瑞鹤仙》化《醉翁亭记》,以原文“也”字叶韵。不过,石孝友的《浪淘沙》与典型的独木桥体尚不同,所以万树说是“如独木桥之类耳”。

(4)诗、词忌油滑,而曲则时带诙谐。插科打诨为元剧特点之一,这种特点在元散曲中也有所表现,即时杂滑稽调笑之笔。如汤式[南吕·一枝花]套《春思》中云:

相思鬼皮肤里打劫,睡魔神眼睫上盘蜇。

这样的语句,如入诗词,则过于险怪,变成打油,是不能用的,而曲中却属本色。

再如刘庭信《折桂令》“忆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急煎煎、抹泪揉眵,意迟迟、揉腮撧耳,呆答孩、闭口藏舌。情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这首曲大概是写夫妻离别,用的是女方的口气,前面说了一些离别的话,但她对出门的丈夫有些放心不下,怕他在外边跟别的女子“好”上了,所以在结尾四句发出警告:“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意思是,你在他乡如果跟别的妇女有什么沾惹,我是要立即乘着车儿马儿,向你大兴问罪之师的。这一方面固然表现出这个女子对丈夫于深情中见泼辣,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曲这种诗体,是习惯以滑稽调笑见长的。另外,由于受戏曲表演影响,散曲的语言还常常带动作性,这也是它有别于诗词的地方。

3、从题材上看词和诗、曲的不同

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诗、词、曲的题材也是来源于社会生活,是作者对生活素材经过选择提炼加工而成的。但是,由于诗、词、曲是三种不同的诗体,又由于历史、社会等种种原因,它们的题材也各有特色。

一般来说,词的题材比较狭窄,而诗和曲的题材则较为宽广。举例来说,作为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农民与地主阶级之间的矛盾,就极少在宋词中有所反映。又如,反映劳动人民的疾苦,几乎成了诗和曲的主要题材,如白居易的诗,张养浩的曲。张养浩有一首《山坡羊》曲非常有名。曲是这样写的: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在宋词中是没有的。苏、辛虽然也写有一些农村词,但他们往往只写了“农家乐”的一面,而没有触及阶级压迫下农民生活的本质面貌。

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一点,是文学体裁本身的特性。而体性形成之因素又是多方面的。过去有“诗言志,词抒情”的说法,这就限定诗是用来表达志趣或抒写怀抱,而词是用来抒写感情的,也就是所写的题材只能局限在个人生活的小圈子里。而曲作为一种后起的诗体,却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广泛、自由地反映社会生活,“上而时会盛衰,政事兴废,下而里巷琐故,帏闼秘闻,其间形形式式,或议或叙,举无不可于此体中发挥之者”(任中敏《散曲概论》卷二)。

上述比较,只是就诗、词、曲一般情况而言,当然,它们在语言、风格、题材上有时也很难找出明显的差别。比如,有人曾拿杜甫《羌村》三首第一首末两句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和晏几道《鹧鸪天》末两句“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相对比,来区别诗与词。但如果你不知道这两组句子一是五古、一是词的话,单纯从内容和意境上看,它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因此,我们在区别诗、词、曲的时候,必须把许多有关条件综合起来考察,并在大量阅读作品的基础上,去体会、去辨别它们的特性。

三、词的体性

作为“承诗启曲”、“别是一家”的词,它在诗歌发展史上是有特殊意义的。前人说词,称之为豪放与婉约二派,而实际上历代绝大多数的词人及其作品,可以说基本上属于婉约一派。婉约派的词,以离别相思、伤春伤别为主要内容,一般带有感伤主义色彩,加之其表现手法又比较曲折深婉,因此在一些文学史和词的选注本中有被估价偏低的现象。如胡云翼的《宋词选》把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称为宋词的主流,而把以周邦彦、姜夔为代表的婉约派称为宋词的逆流。这种看法是极其错误的。我们认为,豪放与婉约各有短长,从词的表现手法看,婉约词更高,影响更大。要重视词的艺术性,就不能低估婉约派词人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他们对古典诗歌的发展是有很大贡献的。大致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以周邦彦(北宋)、吴文英、姜夔、张炎(南宋)为例,他们的词都有独特的艺术成就。过去以周、吴为婉约派中的质实一派,姜、张则属于清空一派。周邦彦,前人比他为集大成的“词中老杜”固属太过,但他的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清·沈雄《古今词话》),他对于慢词的抒情结构尤多发展。前人比吴文英为“词中的李商隐”,实有类似之处。吴词绵密冶炼,长处是密丽而生动,短处则不免流于晦涩。姜夔、张炎的词,以前都把他们列于清空一派。两人都“结体于虚”,但姜之清远峭拔,张之苍凉凄楚,也各有其不同的特色。

其次,宋以后词的发展,元、明趋于衰敝,至清代则有重兴的现象。早期浙西词派宗尚姜、张,其后常州词派崇奉周、吴,主要是受婉约派的影响。

再次,北宋的苏轼、南宋的辛弃疾,固然属于豪放一派,但他们也不是没受婉约派的影响。如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从形式到内容,都接近于婉约派,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例子。所以不同流派,不同风格,不仅相互冲撞,也相互影响,这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事实。

最后,唐诗、宋词、元曲,后者之于前者,在诗的语言上,既有继承,又有发展。“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宋词之于唐诗,之于元曲,在诗的语言发展上也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尤以婉约派词人的影响为大。

为什么人们在谈词的时候,有所谓“豪放”、“婉约”的问题,谈曲的时候,有“本色”的问题,而谈诗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呢?实际上,这就牵涉到词的特质和体性问题。关于这一点,前人词话论述很多,这里结合上述的比较分析,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婉约”是词的基本素性

词以婉约为宗,其他流派只是冲破这种特性,即所谓“变格”。词的天地比较狭小,开始内容比较单一,而诗的天地就比较广阔。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云: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晁补之)、文潜(张耒),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

退之(韩愈)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雷大使是男子,舞虽然跳得很好,但要非本色。他认为苏轼“以诗为词”这种做法不好,就像雷大使跳舞一样,因为这不是词本来的面貌。他认为词不宜表现阳刚之美。从整体上来说,审美要求是多层次的。不同的文学样式,应该有它自己的“个性”。词生在诗后,它不再走着与诗“同能”之路,而是更多地以自己的柔性美感,为人们展现人类审美领域的一个新天地。

(二)“独重女音”的歌唱标准

如果不是独重女音,也就不会有人说“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了。杨海明先生在《唐宋词美学》一书中说词“是在音乐(燕乐)和美女(歌伎)的簇拥下登坛的”。《花间集》中就有对美女演唱新词时的情景的生动描述。

(三)音乐与抒情的相配机制

词的特质之形成与燕乐有很大关系。燕乐是世俗心音,它有很大的娱乐性。音乐本身是高度抽象的,而配上词就容易传达情感。曲调本身有个声情问题,文学有个文情,最好是二者吻合。

我们知道,乐府诗是徒诗,先收集,再配乐。而词是根据音乐的声情而配词,然后再由女子歌唱。《碧鸡漫志》卷一记载一则故事,很能说明问题:李廌(“苏门六君子”之一)有次碰到一个善歌的老翁,一曲高歌之后,却无人赏识,李戏作《品令》词一首道:

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

所以王灼不禁感叹道:古人听歌,不问性别,只问好坏,而今人却独重“女音”。

文学创作的主体是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是多侧面的,非常丰富的。封建文人的生活,一是面向社会,一是面向内心。词的显著特点是合乐可歌和具有长短句式,比之整齐划一的近体诗,更有利于表达人们复杂委婉的感情。所以他们在词里找到了最适合表现私性感情的文体。这样一来,词就不免偏于“婉媚”一路中去了,以致成为抒写风月事、儿女情的工具。

(四)情景结合的审美境界

情景结合,在诗文中也偶有出现,并非词独有的艺术特征,但这种手法变成一种普遍的东西,则只在词中如此。清人李渔《窥词管见》说:“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又说:“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这说明了“情景”二者在词中并不是并列的,词是抒情诗,写景为了抒情,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与景通常都结合得非常好。

(五)多用比兴的表现手法

诗有赋比兴,这是我国古典诗歌传统的艺术手法。词这种篇幅短小而又格律精整的抒情诗,在比兴手法上也有所发展。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说:“诗有赋比兴,词则比兴多于赋。”

(六)含蓄、能留的艺术内涵

诗贵含蓄,词则比诗更为含蓄、曲折,能留。如辛弃疾《摸鱼儿》词,前人说它“回肠荡气”。

值得注意的是,文学史上有一种现象,就是“以诗为词”,这是对苏轼的批评。诗词同题的现象,如秦观也有,他的诗被称为“女郎诗”。元好问《论诗绝句》云: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可见秦少游诗词之间也没有明显的界域,而为什么人们对秦观的词不批评,而批评他的诗呢?可见,诗与词应该是有区别的。

因此,我们认为:文各有分工,是可以的,这是尊重个性。在封建社会,还有文体尊卑。诗是尊的,词是卑的,往往是越古老的地位越高。

词应该有它的特质和体性,“诗庄、词媚,其体原别”(清·李东琪),我们应该承认它。“以诗为词”,不是词的审美取向。因此,我们看问题应该多角度,不能简单化。如果说词只是承袭“诗”之“余”而没有自己的特点,那就不会取得宋词的高度繁荣,后世也不会把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了。当然,我们在承认诗、词、曲主体风格迥然有别的前提下,也应看到它们风格的相似性,即其风格的互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