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辜鸿铭
5818100000017

第17章 辜鸿铭着作精选(9)

但是现在,我们要讲得更加详细些。中国的女性观念,就它从最早传承下来的样子而言,可以总结为“三从四德”。那么,什么是“四德”呢?它们是:第一是妇德;第二是妇言;第三是妇容;最后则是妇功。妇德不是指具有非凡的才能智慧,而是指谦恭、欣悦、贞洁、坚贞、整洁、不可指责的言行和完美的举止。妇言不是指雄辩或诱人的谈吐,而是指言词谨慎,从不说粗鄙或强暴的言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而什么时候不该说。妇容不是指面容的美丽或漂亮,而是指个人在穿着打扮上整洁而无可指责。最后,妇功不是指什么特殊的技能或能力,而是指勤于纺工,而不乱浪费时间在嬉笑上,尤其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要在厨房里准备好干净卫生的食物。这就是一个妇女行为的四个基本要点,记载在《女诫》这一本书之中,这本书是汉朝大史家班固之妹班昭所着。

那么,什么是中国女性观念中的“三从”呢?它们实际上指的是三种自我牺牲或“为别人而活”。也就是说,当一个妇女还没出嫁时,她为她的父而活;嫁了之后,则为她的夫而活;成了寡妇之后,则为她的儿女而活。事实上,在中国,一个妇女的主要目的不是为自己而活,也不是为社会而活;也不是成为一个改革者或者女性情感联合会的主席;也不是作为一个圣徒而活着,也不需要为这个世界作出贡献;在中国,一个妇女的主要目标,就是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和好母亲。

我的一个外国女性朋友曾写信问我,我们中国人是不是像伊斯兰教徒一样,认为妇女是没有灵魂的?我回信告诉她说,我们中国人不认为妇女没有灵魂,但是我们认为一个妇女——一个真正的中国妇女没有自我。既然现在在中国妇女上谈到了“没有自我”,那我就要稍微谈到一个非常困难的主题——这个主题不仅困难,而且恐怕对于那些受过现代欧洲教育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那就是中国的纳妾。纳妾这一主题,恐怕在我看来,公开谈论不仅是一个困难的主题,而且还是一个危险的主题。但是,正如英诗所言:

“傻瓜闯进了天使畏惧不前的地方。”

在这里,我将尽我最大努力说明,在中国为什么纳妾不是人们一般想象的那样是不道德的习俗。

在纳妾这一主题上,我想说的第一件事是,正是因为中国妇女的无私使得纳妾在中国不仅可能,而且并非不道德。但是,在我进一步说明之前,让我在此告诉你们,在中国,纳妾不是说有许多个妻子。根据中国的法律,一个男人只允许有一个妻子,但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有许多侍女或妾。在日本,侍女或妾被称作“手靠”或“眼靠”;就是说,在你累了时候手可以依靠、眼可以注目的地方。我说过,中国的女性观念不是一个男人用整个一生去爱抚和崇拜的女性形象。中国的女性观念是,作为一个妻子,要绝对无私地忠诚于她的丈夫。因此,当丈夫生病或由于其心脑过度操劳而疲倦,需要一个侍女,一个手靠或眼靠来恢复健康以适应其生活和工作时,这些无私的中国妻子就会给予这些,就像欧美的一个好妻子在她的丈夫病时或需要时给予他一把靠椅或一杯羊奶那样。实际上,正是中国妻子的这种无私,她的义务感,这种自我牺牲的义务,使得中国男人能够拥有侍女或妾。

但是人们会对我说,“为什么只要求妇女无私和牺牲?男人呢?”关于这一点,我要说,男人不是没有这样的要求——丈夫辛苦地为家庭而工作,尤其如果他是一个绅士时,他就不仅仅为他的家庭尽到他的义务,而且还要为他的君主和国家尽义务,而且这样做的时候,有时甚至需要献出他的生命:难道他不也是作出牺牲吗?康熙皇帝临终前在其病榻上发出的遗诏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在中国做一个皇帝是多大的一种牺牲。”

但,在此我顺便提到,J.B.濮兰德和白克豪斯先生在他们最近的着作中,把康熙皇帝描述成一个身材高大、虚弱无助、令人恐怖的荒淫恶棍,他是被他那些众多的妻儿拖进了坟墓。当然,对于J.B.濮兰德和白克豪斯这样的现代人而言,纳妾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被当作某种令人恐怖的、卑鄙和肮脏的事情,因为这种人败坏了想象,只能想到肮脏的、卑鄙和令人恐怖的事情。不过,这些只是题外话。现在,就此我想说的是,一切真正的男人生活中——从皇帝到人力车夫、苦工——和一切真正的妇女生活,都是一种牺牲的生活。在中国,妇女的牺牲就是绝对忠诚于她称之为丈夫的人,男人的牺牲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妇女或者他带进其家庭的所有妇女,以及她们生养的孩子。许多西方人在谈中国官大人纳妾如何不道德,其实,这比那些开着小轿车,从马路上拾回一个女人消遣一夜后,次日凌晨又将其推到马路上的欧洲人,要无私和道德得多。纳妾的中国官大人可能是自私的,那么开小轿车的欧洲人不仅自私,而且是懦夫。罗斯金说,“一个真正的战士,他的荣誉绝不是因为他能够去屠杀,而是他愿意并准备随时献出生命。”同样,我要说,一个妇女的荣誉——在中国,一个真正的妇女不仅是爱她丈夫并对他真诚,而且是绝对无私地为他而活。事实上,这一无私的宗教是妇女的宗教,尤其是中国贵妇或夫人的宗教,就像我在别处尽力说明的忠诚宗教是男人的宗教一样——中国绅士的宗教。只有当外国人理解了这两种宗教——“忠诚宗教和无私宗教”,他们才能够理解真正的中国人,或者是真正的中国妇女。

可人们又会对我说:“爱是怎么回事呢?一个真正爱着他的妻子的男人,还有心去爱家庭里除她之外的其他妇女吗?”对此,我要说,当然能——为什么不能呢?一个男人是否真爱他的妻子,这真实的检验不是他是否用一生拜倒在她的脚下奉承着她。一个男人是否真正地爱他的妻子,真正的检验是,他是否渴望并试图合理地保护她,而且不伤害她,不伤害她的感情。现在,如果把一个陌生女人带进家里,这肯定会伤害到妻子,伤害到她的感情。但在此我要说,正是我所谓的无私的宗教使得他的妻子免于伤害:在中国,正是妇女这一绝对的无私,使得她看见自己的丈夫把另一个女人带进家庭时,又可能不会感到受伤害。换句话说,正是中国妇女的这一无私,使得丈夫,允许丈夫能够纳妾而不会伤害到他的妻子。在这里,我要指出,一个绅士——一个真正的中国绅士,从来不会未经他的妻子同意而纳妾的,而一个真正的中国贵妇或夫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有一个健全的理性认为她的丈夫应该纳妾,她不会不同意。丈夫中年之后还没有子嗣,都想纳妾,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知道许多,但是由于妻子的不同意而终止了这样的想法。我还知道这样一个事情,由于丈夫不想伤害到体弱多病的妻子,在妻子催促他纳妾时拒绝这样做,可他的妻子,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不仅给他纳了一妾,还迫使他与她同房。事实上,在中国,保护妻子免受妾的侮辱就是丈夫对她的爱。因此,在中国,说丈夫因为他们纳妾而不能真正地爱他们的妻子,还不如说正是因为丈夫非常爱他的妻子,他才有纳妾的权利和自由,而不会担心他会滥用这种权利和自由。这种自由,这种特权常常会被滥用——尤其当这个国家的男人的荣誉感像现在无政府主义的中国那样低下的时候。但是我依然要说,在中国,丈夫允许纳妾所含有的对妻子的保护,是丈夫对妻子的爱,是丈夫之爱,而且我这里还要补充说道,这种爱是得体的——这是真正的中国绅士的完美得体。我怀疑,在一千个普通的欧美人中间,是否有一个人能够在家里容纳一个以上的妇女而不至于把家庭搞成一个斗鸡场或者地狱。简单说,正是这种得体——真正的中国绅士的完美得体,使得中国的妻子有可能不受到伤害,在丈夫在与她同一个屋子里拥有一个侍女、一个手靠、一个眼靠的时候。总结来说——正是这种无私的宗教,妇女的绝对无私的宗教——贵妇和夫人以及丈夫对其妻子的爱和得体——真正的中国绅士的完美得体,正像我说的那样,使纳妾在中国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并非是不道德的。孔子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现在,为了使那些可能依旧表示怀疑的人相信中国的丈夫们能够真正地爱他们的妻子,能够深爱着他们的妻子,我要从中国历史和文学中提供充分的例子。为了这个目的,我本来特别想在此引用并翻译元稹(唐朝诗人)在其妻亡故时所作的一首挽歌。但很遗憾,这首诗太长了,不适合于在这篇本来就已过长的文章中引用。然而,那些了解中国人的人,如果想知道这种感情到底有多深——这种感情,是真正的爱,而不是现时代常常误认为爱的性欲——在中国一个丈夫对于他的妻子的爱到底有多深,就应该去读读这一首挽歌,它在任何一个普通的唐诗选集中都能找到。这首挽歌的标题是“遣悲怀”。由于我在这里没法引用这首挽歌,我打算以一个现代人所写的一首四行诗代替,这个现代人曾经是已去世的总督张之洞的幕僚。这个诗人曾带着他的妻子去到武昌,多年之后,他的妻子亡故。随即他不得不离开了武昌,在离开武昌之前,他写了这首。这首诗如下:

此恨人人有,

百年能有几?

痛哉长江水,

同渡不同归。

用英语表达大概如下:

The feeling here is common to everyone,

One hundred years how many can attoin?

But’tis heart breaking,Oye waters of the Yangtze,

Together we came-But together we return not.

甚至与丁尼生的诗相比,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即使不更为深沉,但在言词上更加精练。丁尼生的诗写道:

撞击啊,撞击啊,撞击啊,

撞击在冰冷灰白的岩石上,噢,大海呀!

……

你轻抚的双手虽然消失,

你的声音却犹然在耳!

但是,如今在中国,妻子对丈夫的爱又是如何的呢?我认为这不必再用什么证据来表明。确实,在中国,新郎和新娘在婚前不能相见是规矩,然而,就算这样新郎和新娘之前也是有爱情的,我们可以从唐朝的一首四行诗中看到这一点: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在这里,为了说明以上的这些,我有必要告诉你们关于中国婚姻的某些风俗。在中国的合法婚姻中存在着六礼:第一,问名,也就是正式提亲;第二,纳彩,也就是定亲;第三,定婚期;第四,迎娶;第五,奠雁,也就是雁前洒酒,即盟誓,为何要这样,是因为雁是配偶之爱中最为忠贞的;第六,庙见。在这六礼中,最后两个环节是最重要的,因此我在这里要对它们做更为详细的描述。

第四个礼节,迎娶,现在除了在我的家乡福建省还保留着这种古老风俗——一般都省却了,因为这种礼节给新郎那一方的家庭增添了太多的麻烦和消费。如今,新娘不再是被迎娶,而是被送到新郎家。当新娘到达的时候,新郎要在门口迎接,并且要亲自打开轿门领她到屋里的厅堂。在那里,新娘新郎拜天地,就是说,他们双双面对摆在大门口烧有红烛桌子跪下,面对苍天而叩拜,接着丈夫洒酒在地——前面放着新娘带来的一双雁(如果没有雁,普通的鹅也可以)。这就是在雁面前洒酒的奠雁;男女双方盟誓——他发誓忠于妻子,她发誓忠于丈夫,就好像他们眼前的双雁一样,彼此忠诚于对方。从这一刻开始,可以说,他们自然成了甜蜜爱人,但这只是在道德法的范围内,在君子法中——他们彼此被赋予忠贞的荣誉,但还没有得到公民法的认可。这一礼节因此可以被叫作道德或宗教婚姻。

接下来的礼节,就是新娘与新郎之间的交拜。新娘站到厅堂的右侧,首先跪在新郎之前——同时新郎也跪在新娘面前。之后他们交换位置跪拜。新郎再站在新娘刚才站的位置,在新娘面前跪下——新娘也按新郎刚才所做的那样做一遍。这里我要指出的是,这种相互交拜的礼节,毫无疑问在中国男女之间是完全平等,夫妻之间是完全平等的。

像我前面说的那样,这种相互盟誓的礼节可以被叫作道德或宗教婚姻,这区别于三天之后举行的公民婚姻——在道德或宗教婚姻中,男人和女人在道德法上——在上帝面前成为夫妻。这一种契约只是在夫妻之间有效。国家,或者,比如在中国,家庭在所有社会和公民生活中取代了国家——国家只是被当作申诉的法庭——这里,家庭在这种男女之间的婚姻或契约即道德或宗教婚姻中,没有裁判权。事实上,在公民婚姻开始的第一天到第三天,新娘不仅不被介绍,并且不允许被新郎家庭的成员见识或被看见。

因此,在中国的生活中,新郎和新娘单独地度过了两天两夜,当然这不是在法律的意义上,而是在甜蜜爱人的意义上讲的。在第三天——那时中国婚姻中的最后一个礼节——庙见,或公民婚姻。我说,第三天举行的庙见,是《礼》的规定。但是现在,为了省掉麻烦和节约费用,一般都在当天就举行。这一礼节——庙见,如果这个家族的祖庙就在附近——当然就在祖庙中举行。但是,居住在城镇中的人们,他们的祖庙不在附近,在中国,这一礼节则在有身份或有名望哪怕是很穷的人家的祖庙中举行。这种祖庙,祠堂,里面一般都有一个灵台,或者墙上贴有红纸,如我在其他地方说到的那样,在中国,这一儒教的国家宗教的教堂,对应于基督教国家的教会宗教的教堂。

这一礼节——庙见,是从新郎的父亲跪在灵台前开始,如果父亲已经不在,则由家庭中最亲的长辈成员替代——以此向死去的祖先的灵魂宣告,家庭中的一个年轻成员现在把一个妻子领进了家门。之后,新郎和新娘依次跪在祖先的灵台前。从这一刻开始,男人和女人就成了夫妻——不仅是在道德法或上帝之前的夫妻——而且在家庭前,在国家前,在公民法之前都成了夫妻。因此,我把中国婚姻中的庙见称作公民或国民的婚姻。在这种公民或国民婚姻之前,这个妇女,即新娘——根据《礼》——不是一个合法的妻子——假如妻子恰巧在庙见这一礼节之前死去,她就不能允许——根据《礼》——葬在她的丈夫家庭的墓地,她的牌位也不能放在他的家族的祖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