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辜鸿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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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辜鸿铭着作精选(10)

如此,我们看到,在中国,一个合法的公民婚姻中,契约不是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契约。这契约则是这个女人与她的丈夫的家庭之间的契约。她不是同他结婚,而是进入了他的家庭。在中国,一位中国太太的名片上,不会写成诸如“辜鸿铭夫人”之类,而是刻板地写成“归晋安冯氏裣衽”等等——在中国,婚姻契约是这个女人与她的丈夫的家庭之间进行的——如果没有家庭的同意,丈夫和妻子中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权利中断契约。在这里我想指出,这就是中国婚姻与欧美婚姻的一个本质差别。欧美婚姻——是我们中国人——称之为情人婚姻,一种仅限于个体的男人与个体的女人之间爱的婚姻。但是,在中国,如我说过的那样,婚姻是一种公民婚姻,它不是这个女人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契约,而是这个女人与她的丈夫的家庭之间的契约——她不仅对他有义务,而且还对他的家庭有义务,通过这个家庭,对社会也有义务——对社会或公民的秩序有义务;事实上,对国家也有义务。最后,请让我在此指出,在中国,正是这种公民的婚姻概念,确保了家庭、社会或公民秩序以及国家的统一和稳定。至此,请允许我说——欧美人好像理解了真正的公民生活意旨是什么,他们似乎理解并拥有了真正的公民是一个怎么样的概念——公民不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而是首先为他的家庭而活的人,而且是由此为公民秩序或国家而活——在这个词的真实意义上,欧美却没有出现一个稳定的社会、公民秩序或国家的东西——我们现在看到的现代欧美国家,那里的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公民生活概念——这样的国家设有议会和政府机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一个巨大的商行,或许在战争时期,可以确切地称之为匪徒海盗帮——而不是一个国家。事实上,我在这里可以进一步说,正是这种只具有关心最大股东利益的自私物质利益的巨大商行的错误的国家概念——这种错误的匪徒合伙精神式的国家概念,说到底,是现在欧洲进行的恐怖战争的原因。简言之,没有一个真正的公民生活概念,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国家,没有一个真正的国家,哪来的文明。对于我们中国人,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就等于没有家庭,没有一个他可以栖身的家,也就不能成为一个爱国者,如果要称他为一个爱国者的话——我们中国人会叫他是一个强盗爱国者。事实上,为了拥有一个国家或公民秩序的真正概念,一个人首先要有一个真正的家庭概念,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家庭生活概念,一个人就必须首先有一个真正的婚姻概念——而不是甜蜜情人的婚姻,应是一种在上面试图描述的公民婚姻。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现在,你们可以描绘出可爱的妻子如何等待天明去拜见公婆的,她梳洗完毕后,低声与她的丈夫甜蜜私语,羞怯地问画的眉毛怎么样。这里,你们可以看到,我要说的,这里就有中国夫妻之间的爱,尽管他们在结婚之前未曾见过对方。即使在结婚的第三天。但是,如果你认为上面所述的那种爱还不够深的话,那么这里有一个妻子写给不在她身边丈夫的两行诗:

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

The day when you thinking of coming home,

Ah!Then my heart will already be broken.

莎士比亚在“如你喜欢的那样”中的罗瑟琳德对她的表兄塞尼亚说:“表哥,表哥,我可爱的小表哥,你最清楚我在爱中的感情有多么深!但我无法表达:我的爱就像葡萄牙的海湾,难见其底。”在中国,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和那个男人——那个丈夫对他妻子的爱,可以说,就像罗瑟琳德对她表兄的爱一样深不可测,无法形容,它就如像葡萄牙海湾那样难见其底。

不过,此刻,我要谈谈中国人的女性观念与古希伯来人的女性观念之间的差别。在《所罗门之歌》中,希伯来情人是这样表达他的爱情的:“你多么美丽啊,我的爱人,你像提尔查一样美丽,像耶路撒冷一样清秀,像一只揭竿而起的军队一样可怕!”甚至在今天,凡是见过拥有美丽黑眼睛的犹太女人的人,都会承认这一古希伯来情人在这里给他的种族所描绘的女性理想形象的真实性。但在中国女性观念中,在这里我想要说,不管在道德意义上还是在自然的意义上,都没有让人感到可怕的成分。即使中国历史上的海伦——这个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美人,她的可怕也是来自她内在魅力的不可抗拒性。在题为《中国人的精神》的文章中,我说过,用一个词来概括中国人性类型的总体印象,那么这个词用英语来说就是“gentle”优雅。如果这个词适合于中国男人,那么对于中国女人来说就更加真实。事实上,中国人的“优雅”,在中国女人那里就成了甜美的温柔。中国女人的温柔、顺从,就像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描述的夏娃对她的丈夫所说:

上帝是你的律法,你是我的律法;

此外我一无所知,这是妇人最为幸福的智慧和荣誉。

确实,中国女性观念中的这种完美柔顺的特质,在别的民族的女性观念中是无法找到的——希伯来文明,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中都没有这样的一种特质。中国女性观念中的这种完美的、神圣的温柔只能在一种文明——基督教文明达于完美的文艺复兴时期才能找到。如果你读薄伽丘的《十日谈》中的格里塞尔达,你就会看到那里表现得基督教女性观念,你们就会理解这种完美的柔顺,这种神圣的温柔,这种绝对无私的温柔在中国女性观念所意旨的是什么。

简而言之,在这种神圣的温柔之中,基督教的女性观念就是中国人的女性观念,只是稍微有一点细微差别。如果你们仔细比较一下基督的圣玛利亚画像与中国艺术家所描绘的女妖形象——而不是观音形象,你们就能够看出这一细微差别——基督教女性观念与中国女性观念之间的差别。圣玛利亚是温柔的,中国的女性形象也是温柔。基督教的圣玛利亚是清逸的,中国的女性形象也是清逸的。但是,中国的女性形象还不止于这些;中国的女性形象是温文尔雅、殷勤有礼的。要对“debonair”这个词所表达的魅力和优雅有一个概念,你们就需要回到古希腊——

哦,我愿去斯佩希卓克河流的原野和泰奇塔山麓,那斯巴达姑娘们跳着酒神舞的地方!

事实上,你将不得不到德沙利的原野和斯佩希卓克河流过的地方,到斯巴达姑娘载歌载舞的泰奇塔山麓。

确实,在这里我要说,甚至从宋朝时期到现在的中国,就是在宋朝的时候,宋朝的理学家们将儒教弄得僵硬狭隘了,而正是在这样的精神下,儒教被庸俗化了,从那时起,中国的妇女就失去了“debonair”这个词所表达出的很多魅力和优雅。因此,如果你们想要看到“debonair”这个词在中国女性观念中所表达的那种魅力和优雅,你们就应该去日本,在那里,妇女们甚至在今天,至少还保存着唐朝时期的真正的中国文明。正是“debonair”这个词所表达的魅力和优雅,与中国人的女性观念中神圣的温柔相结合,赋予了日本女性一种特别的特征——甚至当今最为贫困的日本女性也不例外。

要说到“debonair”这个词所表达的这种魅力和优雅特性,在此请允许我引用马修·阿诺德的几句话。阿诺德把英国死板拘谨的新教教徒的理想女性形象,同法国灵秀娇美的天主教徒的理想妇女形象相对照,把法国诗人毛利斯·德·古宁受人爱戴的妹妹欧根尼·德·古宁,与一个写过题为《爱玛·塔莎姆小姐》一诗的英国妇女比较,之后,他说:法国妇女是朗古多克的一名天主教徒,英国妇女是玛戈特的一名新教徒,玛戈特英国新教徒那死板拘谨的想象,体现在它所有枯燥乏味的议论中,体现在它一切丑陋不合适之中——这里允许我加一句,也体现在它所有的让人裨益之中。在这两种生活的外观和形式之间,一面是朗古多克圣诞节上古尔琳的“nadalet”,复活节时她在泥地里做的礼拜,她作为圣徒的一生的日常朗读;另一面,则是塔莎姆小姐的新教那赤裸的、无聊空虚和狭隘的英国礼仪,她与玛戈特霍雷广场上的礼拜者结成的教会组织;她用柔软、甜蜜的声音对那激昂短诗的吟唱:

我主耶稣知道,并感到了他血液的流动,

“那就是永恒的生命,那就是人间的天国”!

这位年轻的来自主日学校的女教师与“值得尊敬的阶级领袖托马斯·罗先生”相比——这种差距多大啊!从这两种生活的基础来看,是相似的;可是从它们的所有的环境去看待,它们是多么的不同啊!有人说,这种不同是表面的、无关紧要的。的确,是表面的,可是,绝非无关紧要的。在英国新教下的宗教生活,明显缺乏优雅与动人之处,这绝非无关紧要,它是一种真正的弱点。我想这件事应该由你们来做,而不能留给别人。

最末,在这里,我想向你们指出中国女性观念所有特性中最为重要的特性,正是这种卓越的独特性,使得她区别于所有其他民族或种族——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女性观念。的确,中国妇女的这一特性,它是世界上任何自命为文明的国家和民族的女性观念所共有,可是在此,我要说,这一特性在中国已发展到完美程度,恐怕是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望尘莫及的。我所说的这一特性,用两个中国字来描述,就是“幽娴”。在前文中,我所用过的对曹太太(大家)所着《女诫》的引文中,我将其翻译为“modesty and cheerfulness”。中国的“幽”字,其字面意思是幽静娴静、害羞、神秘而玄妙。“娴”的字面意思是“自在或悠闲”。对于中国的“幽”字,英语“modesty”“bashfulness”仅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意思,德语“sittsamkeit”则同它较为接近,但恐怕法语“pudeur”同它的本意最为接近。这种腼腆,这种羞涩,这种中国的“幽”字所表达的特性,我可以说,它是一切女性的本质特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腼腆和羞涩越发展,她就越具有女性——雌性,事实上,她也就越成为一个完美、理想的女人。相反,一个丧失了中国“幽”字所表达的这种特性、丧失这种腼腆、羞涩的女人,那么她的女性、雌性,连同她的幽香芬芳也就一起消亡了,从而变成了一具只会行走的尸体或一堆肉。因此,正是中国女性观念形象中的这种腼腆、这种“幽”字所表达的特性,应当使得中国妇女本能地感到并意识到,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是不成体统的、不应该的。按照中国人的正统观念,上戏台和在大庭广众面前歌唱,乃至到儒学联合会的大堂里搔首卖笑,都是下流的、很不合适的事情。就其积极方面而言,正是这种幽闲,这种与世隔绝的幽静之爱,这种对花花世界诱惑的敏感抵制,这种中国女性观念中的腼腆羞涩,赋予了真正的中国女人那种世界上其他民族女性都不具备的一种芳香,一种比紫罗兰香,比无法形容的兰花香还要浓厚、还要清新宜人的芳香。

两年前,我曾在《北京每日新闻》上翻译过《诗经》中那首古老情歌的第一部分。我相信,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情歌——在这一部分里,中国人女性观念的形象被描述为这样: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窈窕”两字与“幽娴”的含义在字面上是相同的,“窈”即幽静恬静的、温柔的、羞涩的意思;“窕”字则是迷人的、轻快活跃、殷勤有礼的。“淑女”两字则表示一个纯洁或贞洁的少女或妇人。如此,在这首中国最古老的情歌中,你将发现中国女性观念的三个基本特征,即幽静恬静之爱,羞涩或腼腆以及“debonair”这个词所表达的那无法言表的优雅魅力,最后是纯洁或贞洁。简而言之,真正或真实的中国女人是贞洁的,是羞涩腼腆而懂廉耻的,是轻快活跃而迷人、殷勤有礼而优雅的。只有具备了这三个特征的女人,才是中国的女性观念——才配称作真正的“中国妇女”。

儒家经典之一的《中庸》,我曾译作“The Couduct of Life”,它的第一部分内容所包含的,就是人生准则方面儒教的实践教义。在这一部分里,是以对幸福家庭的描述作为结束的:

妻子好合,

如鼓琴瑟。

兄弟既翕,

和乐且耽。

宜尔室家,

乐尔妻孥。

在中国,这种家庭简直就是人间的小小天堂——作为一个拥有公民秩序的国家,中华帝国——就是真正的天堂,天国降临大地,降福于中国人民。于是为君子者,以其廉耻感、以其“忠诚教”,成为中华帝国公民秩序的坚强战士;同样,中国的妇女,那些贵妇或妇人,以其轻快活跃、殷勤有礼的魅力和优雅,以其贞洁、腼腆,一句话:以她的“无私的宗教”,成为中国家庭——人间小小天堂——的守护天使。

中国语言

所有想学汉语的外国人都说汉语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但汉语真是一种很难的语言吗?在回答我们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来理解一下中国语言的含义。在中国,众所周知的,有两种不同的语言:口语和书面语——我不是指方言。顺带问一下,有谁知道中国人坚持将语言区分为口语与书面语的理由吗?在这里我将理由解释如下。在中国,正当如欧洲处于拉丁文是学习用语时,人们也相应区分为两种明显的阶级,即受过教育的和未受教育的人。口语是未受教育的人所用的语言,而书面语则是那些真正受过教育的人的语言。如果这样,半受教育的人是不存在的。因此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坚持使用两种语言的理由。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在一个国家拥有一半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民的后果。看看今天的欧洲和美国吧。在欧洲和美国,自从拉丁文废弃之后,口语与书面语的显着差别已经消失,这样就兴起了一种受过一半教育的人民,与那些真正受过教育的人民一样,也允许他们使用同样的语言。尽管连文明、自由、中立、军国主义和泛斯拉夫主义的真正含义都不知,他们还是将这些词挂在嘴上。人们说普鲁士军国主义是文明的危险。但是我说,似乎当今世界上那些受过一半教育的人以及由这些人组成的乌合之众,才是文明的真正危险。扯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