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天很凉爽,阳光有时很明媚,好像春天的感觉,有时又凉飕飕的,还不时下点儿小雨。当寒意阵阵袭来时,没有防备的人们很容易被这种突然袭击搞得感冒,我就是其中之一。
周六晚上,我缩在宿舍里,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喷嚏,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任何兴致,但是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再过两天就是韩宇的生日了,明天应该上街买生日礼物了。唉,年华似水流啊,那么快,一年又过去了。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小胖和大胖蹿进了宿舍。
小胖得意洋洋地晃到我面前,“快看看!怎么样,我这个发型如何?”
我仔细分辨了一下,大叫道:“哇,你居然剪了个传说中的‘Ω(欧米茄)’!”那年,上海非常流行这样的“Ω”发型,看起来风情无限。当然还有更劲爆的发型,那就是板寸头,好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留着板寸头,前卫到了极致。大胖和小胖眼馋许久了,最终还是小胖走在了时髦的前列,烫了个“Ω”来让别人眼馋。
小胖揪了揪我的马尾,“你啥时候换个发型看看啊?”
我摸了摸我马尾上的杂草,说:“是啊,我也该换换模样了!嗯,从明天起,不剪刘海也不梳马尾了,留个披肩长发给你们瞧瞧。”
大胖和小胖一起切了一声。大胖很不屑地对小胖说:“林立夏从来都是那种既没创意又不时髦的家伙,你就别对牛弹琴了。”
我很不服气,“那你呢?你打算弄个什么发型?”
大胖在镜子前美美地转了个圈,“我呀,打算过两天去烫个卷发,就是大波浪那种,特别有女人味!”她的表情无限沉醉……
我和小胖躲在她的身后交换了一个“我想吐”的表情,耳听得大胖话锋一转,“不过,我要是烫头发,你俩都得陪我去!”
“为什么?”我们有些奇怪。
“你们去给我壮胆啊!虽然我这不是第一次做头发,可你们要帮着我给理发师提提意见。”
我和小胖自然是欣然答应。
第二天是周日,趁着韩宇又回亲戚家吃饭了,我跑到淮海路转了一圈,思前想后,买了个钱包,然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医院。
宿舍里很安静,大胖和小胖都回外婆家了,老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和小甫过甜蜜生活去了。宿舍里如此寂静无聊,这让我有些烦躁,想了想,决定去阿萍的医院消磨时光。
大家都以为我去找阿萍是因为我们的老乡情意,此言非虚,可是让我如此频繁出入那里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那家医院食堂里的饭菜真是一流的棒。我从来没见过哪家医院里有那么大的食堂,和我们学校的大礼堂的规模不相上下,正餐和熟食的种类至少有几十样,点心至少有十几样,小炒也花样繁多……哎呀呀,每次只要一进食堂我就无比幸福,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简直让我难以取舍。以前有课去那家医院,如果是早上的课,我一定会空着肚子早早儿出发;如果是下午的课,那我一定在那里吃完晚饭才回宿舍。所以即便我去那里碰不上阿萍,我也会在她的宿舍逗留一会儿,和别的女生胡说八道,一直挨到饭点儿,吃饱后再满意地离去。
但这一次,我却见到了阿萍。不过,阿萍看起来有些憔悴,有气无力地冲我笑了笑,“你来啦!”
我有些担心,怕她的病情会反复,“你怎么看上去没精神?是没休息好吗?”
她轻轻地回答:“我昨晚看了一夜的书,基本上没睡觉。”她的话让我很惭愧,除非大考在即,我绝对不会为看课本而熬夜的,只有大部头的武侠小说才会让我偶有例外。
我看了看她的书桌,桌子上的《圣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咦,你现在开始看《圣经》了吗?”
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我昨晚看的就是这本书。”
她的话吓了我一大跳,“你真的看了一夜?”
我抓起来翻了一下,光是人名就看得我眼晕,还有长篇累牍的公义、博爱、正直,如果让我迅速把它看完,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到这一点我便有些气馁,自己和阿萍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昨晚我看了一夜,这已经是第五遍了。对了,林立夏,你也看看《圣经》吧,只有信基督教的人,才会进入到真善美的世界中去。”
如果说刚才我只是有一点儿吃惊的话,那现在简直被阿萍吓了一大跳!我不是对她信基督教有任何偏见,我认为一个人有信仰和寄托其实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只是我这个在红旗下长大的新中国的共青团员,所信仰的无神论已经让我有一个非常坚硬的大脑外壳,即便想改变它,那也是极端困难的一件事。
我算了算,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和阿萍照面了,难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和阿萍共进晚餐之后,我决定离开,和我一起从她们宿舍出来的还有一个要去水房打水的女孩子。我们一起走到楼下,她拉住了我的衣服,“你没觉得她今天有点儿奇怪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
“她不是今天有点儿奇怪,她已经奇怪好一阵子了,拼命地看《圣经》,没事就去教堂,然后还劝周围的同学信基督教。最离谱的是,上周我们有一个内科的小测验,她没有回答试卷上的任何一道题目,而是劝老师看《圣经》、做信徒。”
我被吓得双眼圆睁,追问道:“然后呢?内科老师怎么说?”
“老师还能怎么说,直接就把试卷交给辅导员了。辅导员和她谈了一次,好像没说她什么,倒是把我们宿舍的人都叫去开会,让我们多多关心阿萍。”
我有些着急,“为什么啊,为什么?”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阿萍最近的这个男友也和她分手了。”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分手就分手,难道阿萍想不开吗?”
女孩子叹了一口气,“人和人不一样,我觉得阿萍上一次就已经受伤了,还背着那么大的处分,虽然老师说毕业前一定争取把处分从档案里撤下来,但是在学校里还是会有人指指点点,她自己一直憋着。据说这一次那个男生和她分手时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她可能真的受刺激了。”
我心里真的很难过,阿萍以前是多么聪明机灵啊!我叮嘱那女孩子要是阿萍有什么事一定往我们医院打电话告诉我,我自己也暗下决心,下周一定要带一套金庸的武侠小说来找阿萍,或许多看看这些,她能释放一点儿压力。
我回到宿舍,大胖和小胖像看到亲人一样扑了上来,“你可算回来了,走,走,陪大胖烫头去。”我很庆幸自己能和这两个笑语嫣然的胖子在一起,是她们把我从沮丧的情绪中拉出来的。
大胖的脑袋顶着无数塑料小卷,在发型师天花乱坠的吹嘘中,被送进了热乎乎的蒸烤器。在谜底揭晓的那一刻,看着那满脑袋毫无章法的卷毛,我和小胖的表情都很僵硬,因为大胖在一刹那之间看起来就好像长了十岁。大胖好像也非常不满意,怯怯地问:“这样不好看吧?”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发型师就把话接了过去,“好看,当然好看了!你瞧瞧这个侧面,花样多复杂,再瞧瞧后面,活泼又现代。”
我和小胖在发型师侃侃而谈期间交换过无数次眼神,还是没拿定主意用什么样的措辞才不会伤害大胖同学脆弱的心灵。
最后还是小胖先开口:“还行,显得比以前稳重大方了。”
我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
从理发店交完钱出来,大胖把我和小胖远远地甩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疾步快走。我和小胖都知道大事不妙,也一溜儿小跑紧随其后,等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她,发现大胖已经变成了泪人。
我赶紧拽住她,“别哭啊!哭什么吗?”
“我讨厌死你们两个了,把我搞成这个鬼样子,明明不好看,居然也帮那个理发师说话,我想和她吵架都没有底气了!”大胖冲着我们怒吼。
小胖也被大胖吼得有点儿结巴,“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怕……怕你听了不开心。”
“哼,早知道我就不带你们两个去了!”大胖甩下最后一句话,挣脱了我的手,自顾自地跑开了。
我和小胖齐齐叹气,我哀怨地感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小胖有些疑惑,“你这句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大胖不该烫头,还是我们不该胡说?”
“两个都不应该!咱们还是赶紧追上她,哄哄这个小祖宗吧!”
周一是韩宇的生日。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和韩宇交换了一下想法,决定晚上去逛逛夜上海。
我把打算送给韩宇的钱包放到书包里,下课后回宿舍收拾了一下东西,就直奔校外。果不其然,韩宇已经叼着根像牙签一样的东西在那里等着了。
我一把将那个东西从他嘴里揪出来,哈哈,原来是个棒棒糖,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想学人家发哥装酷。
“晚上吃什么?”他问我。
“你生日,那就去吃长寿面吧。西北拉面如何?”我一副“你的生日我做主”的派头,去年他过生日时给我留下的“惨痛教训”简直刻骨铭心。
他一听“吃面”这两个字就有些犯晕,“又吃面,你又要让我闹肚子?”
韩宇和我在饮食习惯上有很多不同。我的口味重,而且无辣不欢,而他因为祖籍上海的缘故,更喜欢吃那些偏甜偏咸的食物。他不太爱吃面条,即使偶尔吃一次,那也得在面上放一块大排才行。
想到今天是他生日,我决定让步,“那就去吃鲜得来的排骨年糕?”
他欣然同意。
鲜得来的年糕店在西藏路附近,在等待排骨年糕上桌之时,我把送给他的礼物递了过去。
韩宇拆开表面那层花里胡哨的包装纸,看到是一个钱包,先是哦了一声,紧接着又咦了一声,然后迅速将兜里那点儿零碎银子转移到钱包里,让我既开心又诧异。
“你喜欢吗?”
“喜欢。”
“那你还一会儿‘哦’,一会儿又‘咦’的?”我不甘心地追问。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女生送礼物给男友是有讲究的?如果女孩子送你钱包,那么恭喜男士,你刚刚打入敌人内部,女孩子已经开始给男士身上贴属于自己的标记了。”
虽然有些不服气,我还是被他这有些奇怪的理论勾起了无限的好奇,“你就瞎吹吧!那接下来呢?会怎样?”
他嘿嘿一乐,“如果女孩子送你皮带,那么恭喜这位男士,你已经成功掳取敌人的芳心,攻城拔寨进展顺利,因为这表示女孩子希望用皮带拴住你的人,拢住你的心。”
我不禁皱了皱眉,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真够肉麻的,这是你编的吧?”
他不以为意,“信不信由你。不过,你什么时候送我皮带啊?”
我晃头晃脑地说:“送皮带多俗啊,咱们得有点儿新意才行!”
韩宇很鄙夷地看了看我,“就你,还能有什么新意?送我钱包原来就不俗了?”
我一听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作势要把钱包抢过来,“要不要?不要就还给我!”
韩宇的动作比我快多了,迅速把钱包塞进裤兜里,“哪有送给别人的礼物还往回要的道理!”
其实,我心里在琢磨,明年韩宇过生日时是不是该送皮带给他了?
我和韩宇闲逛了一个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快要十点了。
和往常一样,熄灯后我和大胖、小胖、江米条躺在床上开卧谈会,讨论今年秋天上海流行发型、服饰的最新动向,以及学校老师、同学的八卦。忽然,江米条插话道:“林立夏,我忘记告诉你了,七点钟左右有你的电话传呼,因为你不在,所以传达室也没有说是哪里来的。”
江宓的记忆力真是被恋爱冲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了!
我仔细想了想,想不出会有谁给我打电话,我的那些死党、朋友,不论外地的,还是分散在上海各高校的,如果他们没有异常紧急的事,一向吝于给我打电话,当然我也一样。九十年代的电话和传呼,和现在的学校每个宿舍里都有一部电话相比较,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那时,打电话到对方宿舍的传达室,需要足够的耐心以及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从百十号人同时拨号的竞争过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当然,即便你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如果对方并不在宿舍,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时候我们主要的联系工具是什么呢?Bingo,恭喜你答对了,是的,是写信。不管是想周末碰头、聚会,或者需要对方帮忙,再或者别的什么,都得需要提前几天发信出去,等待回复。然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在相约地点,即便错过了时间,没有聚齐,那也只能死等。
既然不知道对方是谁,我抱着我天生的大大咧咧的态度告诉自己:“管他是谁呢,要是想找我,他总会再打电话来的。”
一觉醒来,早上我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下铺的老江用她的无影脚拼命踢我的床板,“你快起来,今天轮到你去买早饭了。”
我继续赖在被窝里,还哼哼唧唧的,“唉,你们偶尔饿一顿应该没关系吧?今天就饶了我吧,我还没睡够呢!”
对面床的大胖和小胖也都怒了,“你快起来!每次轮到你,你都叽叽歪歪的,就属你懒。你再不去,以后我们也再不给你带早饭了。”
万般无奈,我挣扎着下床,还感叹道:“我简直就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那三位从蚊帐里发出一阵嗤笑,“就你,也就是丫环的身子小厮的命。”
我从食堂里把稀饭和包子替这几位小祖宗买回来,一边上楼,一边端详着碗里的包子,上海小妞可太不好伺候了,人家肉包子不吃,专门要吃菜包子,又好吃又有营养还不会发胖。就在此时,我和住在我们楼上教工宿舍的辅导员撞了个满怀。他夫人是我们实习医院里的年轻医生,他们因为没有房子,所以挤在我们楼上的教工宿舍里。
我赶紧把包子护住,免得掉到地上。他一脸的焦急,匆匆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就快速下楼了。我正有些狐疑,他却在楼下大声叫我。
我伸长了脖子,只听他说:“你是阿萍的老乡吧?她最近找过你吗?”
我摇了摇头,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迅速膨胀,“阿萍怎么了?她没出什么事吧?”
他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清楚,不过那边医院刚才打电话过来,让我赶紧过去看看。”说完,他就迅速地跑下楼去了。
我被他的话搞得有些心神不宁,回到宿舍里把刚才的事向大胖、小胖和老江汇报了,她们也觉得有些怪异。
小胖说:“要不然你现在就坐车过去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去看看,于是嘱咐道:“那你们可千万别忘记在老师面前替我打掩护啊。”我基本上还算是个好孩子,虽然不见得会认真听讲,但是逃课的事却干得不多,特别是到了现在上专业课的阶段。
我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向阿萍实习的医院骑去。我冲到她们女生宿舍的时候,楼下已经围了几个神色严肃、领导模样的人,他们在低声商议着什么。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走到阿萍宿舍的门口,只见门大开着,房间里站了好些人,有辅导员、系办的老师,还有几个学生干部,唯独没有阿萍。
我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头,正好被阿萍班的班长看见了,“林立夏,你来得正好,我问你点儿事儿。”
我走进去,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阿萍呢?她没事吧?”
站在房间里的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辅导员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还好,不过有些想不开,现在去检查身体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我心中的疑问在一点点地加大,还想继续问什么,班长打断了我的思路,问道:“这两天阿萍找过你吗?有没有跟你聊过天,或者打过电话?”
我摇了摇头。
“那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继续摇头,我还能说什么,难道不许阿萍信耶稣?
这时,阿萍被两位女同学搀扶着走了进来。我连忙迎上去,当看到阿萍的脸时,心里哆嗦了一下。
阿萍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紫红还有些乌黑的黑眼圈,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熊猫眼,但实际上她看上去有些吓人,眼里也满是红血丝。她很虚弱,穿了一件洗旧了的T恤和皱褶的外套,我隐隐地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
陪她的女生向辅导员汇报道:“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阿萍怎么了,辅导员冲着我们几个人说:“你们先出去一下,让阿萍休息一会儿,正好我也有话要跟阿萍说。”
我在走廊外面等的时候,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今天凌晨阿萍躺在床上企图自杀。她将长丝袜的一头绑在床沿上,另一头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自己拼命往下方用劲。但可能方法不得当,加上她在床上扭动的声音引起了下铺同学的注意,阿萍的自杀举动被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悲剧。
我听得目瞪口呆,对于像我这种贪生怕死的人而言,自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值得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我们终于可以进去了。阿萍面朝墙背对着我们,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叫她还是不该叫,正在发呆之际,阿萍回过身来,冲着我虚弱地一笑,声音非常嘶哑:“吓着你了吧?”
我不知道该骂她为什么干蠢事,还是该嘘寒问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买去。”
阿萍摇了摇头,“我没事的。你是不是逃课了?快回去吧!”
我坐在她的床边,帮她削好别人送来的雪梨,放在她手里,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我甚至没有问,昨晚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她?
在回实习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阿萍走上了绝路?左思右想,我觉得应该不是别的,就是那该死的大学恋情,太过认真的恋爱会让一个人走向极端。我心里一个激灵,想到了我和韩宇的未来,但是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将来可以和韩宇分到一个城市,那么分手就在所难免了,只是早晚而已,伤心看来是难免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心里仿佛有了一个决定。
在学校里赚钱的途径五花八门。这次,有家专门经营不知道什么品牌蜂王浆的公司,要做促销活动,需要许多年轻小姑娘身披绶带,在南京路上分发传单和试用品,我和大胖也积极响应号召,报名参加,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快要装入自己的腰包,我俩顿时眉开眼笑。
韩宇对我的财迷心窍嗤之以鼻,因为这会占用我周末的时间,不能陪他卿卿我我了。韩宇的零花钱总是比我多好多,他自然不能体会我们这些穷人的辛苦。
周六早晨,蜂王浆公司还专门派车到学校来接我们,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姑娘挤上了车。那天还挺忙的,我们戴着印有商标名称的帽子,披着绶带在南京路上穿梭,分发传单和试用品。我们俩的战斗能力超强,到下午两点多就把一天的任务全部完成了。
回到宿舍,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水房里梳洗,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然而,整个宿舍楼比较安静,这让我心生疑虑。我自然没有想太多,或许大家正好都出去玩了,或许都在睡懒觉呢。
我和大胖躺在床上,上午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耍着贫嘴,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小胖和老江嘟嘟囔囔的声音随之传来。我和大胖迅速噤声,想吓她们俩一下。我们还没有行动,老江却一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我,大叫起来:“林立夏,你总算回来了!你老乡阿萍离校出走了,老师发动我们年级的所有同学出去寻找了呢。”
我迅速坐起来,“不会吧?她怎么会出走呢?是不是阿萍去散心了啊?”
“应该是真的,听说她给老师留下一封信就不见了。我们俩被派到四川北路那一带寻找,累得半死,连个人影子也没见着。”
我赶紧跳下床,穿衣服穿鞋,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但是总比窝在房间里强。
大胖自告奋勇地陪我前往,说实话我们一点儿目的都没有,只是一味地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转悠,转到傍晚,一无所获,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回学校去吃晚饭。
还好,晚上终于有好消息传来,阿萍被找到了,被紫萱的男友和其他几个男生在火车站发现后生拉活拽地带回了学校。这一次,老师也被吓坏了,不再放心让阿萍住在学生宿舍里,给她准备了一间病房,还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以防万一。同时,学校迅速通知阿萍的父母来沪,很快,阿萍就被家人接回老家了,据说她办理了一年的休学。在老师和家长的严密防范下,我们都没有和阿萍告别的机会,她就那样迅速地消失了,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才出现,那时我们都已经大五了。
我和韩宇讨论过阿萍的悲剧的根源,但是我们俩没有达成一致。我觉得阿萍遇人不淑,乃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根源;而韩宇却认为阿萍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这才是悲剧的源头。当然,他最后不忘炫耀自己、打击我,“不是谁都能像傻瓜一样的你那么幸福,遇到像我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对他这种自高自大的话,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如同一缕微风在我耳边徐徐吹过,却不留一丝痕迹。
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提醒自己,要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如果想要分手的时候不会太痛苦,那么我就要从现在做起。
快到冬天的时候,我居然接到了张率的一封来信,这简直令我受宠若惊。信上的字数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个,他只是简短地说他现在正在用功读书、打算考研深造的艰辛历程。话虽然简短,但我还是把它看成张率向我伸来的橄榄枝,于是,第一时间给他回了一封字数在两百左右的信件,我们总算恢复了邦交。
这个冬天,我和韩宇还是过得那么逍遥快活,文学女青年的最大毛病就在于心中虽然波澜万千,表面却是风平浪静。所以,韩宇对于我思想里的挣扎、交战毫不知情。琼瑶阿姨已基本把我的脑袋腐蚀成了一个“秀逗”,我总是自以为是地反复琢磨、细细思量,原本想要和他拉开距离的决定又被自己一遍一遍地说服:“还早呢,明年九月他才会离开,至少这个冬天我们还应该继续挥洒快乐和幸福。”
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好莱坞的大片哗啦啦涌进了内地,而不再是被送到学院内部的交流室放映成录像的命运。我和韩宇手拉着手去看《亡命天涯》,电影里哈里森·福特的成熟、机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气而华丽的动作场面,流畅的特技使用,都让我们大开眼界。
我们两个人酷爱在街头闲逛,如果我们不是在教室里读书,也不是在电影院和录像厅里,那我们一准儿就在上海的哪条不知道名字的小路上溜达,说不知道名字,那只是说我不知道,韩宇基本就是上海市的一本活地图,带着我走街串巷,从没有迷路的时候。而我,就在这样能干的人旁边,心甘情愿地继续我路痴的角色,只要他带着我出门,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们时常在那种石库门房子中间穿行,你一言我一语地贫嘴,他还带我去逛大世界,嘲笑说这样的地方非常适合我这样的乡巴佬参观。大世界自然早就没有了昔日的繁华景象,有一个剪纸的老大爷给我剪了一个侧影,韩宇拿在手里端详着,夸张地说老大爷把我剪成了一个美女,只有脑后的马尾还算忠实地反映了我的样子。
他总是尽量找借口不回亲戚家改善伙食,实在拖不过去了,也是快速地回去点卯而已,而且总会给我带回来许多点心。学校的男女生谈恋爱总会比我们更加亲热,男生会帮女生打水,而女生会帮男生洗衣服,这些却一直为我所鄙夷,他也从未要求过,因此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即便如此,我还是那么深切地感受到,我被韩宇用不同于别人的方式宠爱着,这让我越发感到甜蜜,但也越发窒息,因为时间太快了。寒冷的冬天,在那些熬夜的时刻,他总是用他温暖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着我的手;他妈妈给他寄来的好看的棉衣,穿在我身上的时间远远多于在他身上出现的时间;他还会不时买一些新奇好玩的小东西送给我,不时写一些诙谐有趣的小纸条传给我,而我,只是依赖在他的身边,傻傻地微笑。
期末考试来得快,去得也很快。医院和学校不同,宿舍的大门总是准时关闭。可是对于像我这样平时浑水摸鱼的同学而言,考试期间不熬夜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学生和保安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追逐。一楼男厕所的窗户不知道被谁一脚踹掉了,成为我们所有熬夜的同学爬进爬出的通道。过了几天,玻璃重新装上了,但一到晚上,玻璃准又会被某位同学卸掉。我每次回宿舍,韩宇都会陪我一起翻爬男厕所的窗户,在窗下一把抱住跳下来的我。
其实到了临床专业这部分,考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让人胆战心惊了,比想象中要顺利。考试结束后,我和韩宇再一次挥手告别,奔回各自的故乡。
这一年寒假,我和老友相聚,讨论的话题都是毕业分配和考研。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憧憬,但是现实是否如想象中那么美好,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还是一道解不开的谜题。
我和老牛这两个五年制的学生在一边旁观,看其他同学喋喋不休地讨论前途和命运。小米也参加了考研,我对她倒是从未担心过,考试对她来说总是很简单;风儿在琢磨究竟留在北京的哪一个单位合适;而张率,在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他这个假期的沉默,不再充满敌意。随着集体活动次数的增多,我们开始偶尔搭话,都表情平和,不夸张,不做作,不别扭,其他好友看在眼里,纷纷把提在嗓子眼的担心放回去了。我也庆幸事情终于过去了,可以不用再提了。
因为这是最后一个我可以从学校回家的假期,父亲也开始和我商量毕业分配的问题。我没有任何考研的想法,本来就觉得自己大学本科比他们多读一年,甚是委屈,因此更加倾向于毕业后直接工作。父亲一门心思地希望我毕业后能留在省会,那是他读大学时曾经混过的地方,每每由他讲来,那里就仿佛天堂一样。而我自己对于不可预期的未来,简直就是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我安慰父亲道:“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分不出去,没有工作。”
一天,我被父亲派出去买酱油,因为刚被老妈剪了惨不忍睹的刘海,我只好戴了顶棒球帽出门,后面扎了个马尾。我溜达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老家的道路虽然狭窄,还比较脏,却永远都是那么热闹。我一路东瞧西望的,在人群中穿梭的感觉既快乐又惬意。后来总算想起来打酱油这回事,我拐进了路边的小商店。
“买酱油。”
店员看了看我,把我手中瓶子接过去,“你爸爸是老师,你们住在中学里吧?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我们这个地方小得可怜,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全都是互相认识的人。我们倒是住在学校里,这个小店我也曾光顾过,不过,姐姐从何谈起呢?估计她认错人了。
“我是住在学校里,可是我没有姐姐!”我很好奇地看着她。
“不对,你有个姐姐在上海上大学,还是我小哥的同学,以前我还老见到她和你爸爸在一起。你现在毕业了吗?”
哈哈哈,我真要仰天长笑了,因为我确定她看见的人就是我,我怎么忽然返老还童了?这还真是一个谜。不过,“小哥”是谁?
我把酱油瓶子拿好,正要离开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姨,我妈让你们今晚去我家吃饭。”我一回头,那个人居然是张率。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有一瞬间的呆滞。
张率陪着我从商店里出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其实他并不是要送我,只是我家和他回家的方向顺路。我们俩互相问候了一下,他告诉我他考研的情况马马虎虎,不过他并不是考的本校,而是杭州的一所大学。我告诉他医学院里的功课很紧张,让人痛不欲生。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直到了他家门口。我很郁闷,因为他家门口站着几个表情怪异的大小伙子,这让我们俩有些尴尬。原来,以林晓军为首的几个家伙要约张率去踢足球。
我把这件事讲给小米听,她却非常高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要重新歌舞升平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小米嘴里听到关于李朔的消息了,既然她不提,我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