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寒假过去了,我和朋友们道别,重新回到了学校。这一回老爸体恤我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会给他省掉几次旅费,大发善心批准我坐飞机回去。我和一位在上海读大学的小学妹同行,第一次坐了飞机,在空中却还有些害怕,直到飞机降落于虹桥机场。
一出机场,韩宇和东原的两张笑脸就凑到了我跟前。他们俩帮我提着行李,韩宇装作无意的样子,把我的手挽起来。我看见了小学妹好奇而狐疑的眼神,迅速将手从他的领地里挣脱出来,韩宇的脸上飘过一丝阴云。而我的学妹对韩宇的兴趣大增,置帅哥东原于不顾,一路上缠着韩宇问个没完没了,籍贯、年龄、爱好……比我妈妈还三八,这让我心中涌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和韩宇吵架了。韩宇认为我做事偷偷摸摸的,连向同学和朋友宣布他是我男友的勇气都没有,如果说得更严重一点儿,那就是我从来都没把他放到重要的位置上。我也很委屈,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会和东原出现在我面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自然会有些惊慌失措。不过我转念一想,的确,除了我的大学同学,我的那些发小儿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韩宇是和我在一起纠缠了接近四年的男友,即便是小米,我也从未主动说过,至于以她的聪明机智展开的联想,我自然没有束缚的权利。
我们俩开始争吵、辩驳,到后来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将来也会分开,毕业的时候又不见得能留在一起,现在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韩宇大怒,“你现在就琢磨着以后要和我分开了?我真的怀疑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我自知失言,只能闷声不语,于是两个人都绷着脸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我轻轻走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角,“你终归要回北京,而我却不知道会去哪里。”
韩宇抬眼看了看我,“那我们一起努力,说不定我们可以分在一起。”
我们言归于好,接下来开始盘算未来,如果我们两个人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厮守在一起,那么,考研就是最有可能实现目的的捷径。虽然考试对我来说基本上是酷刑,可是为了我们有可能的未来,我愿意尝试。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是我们之间的一条分割线,在此之前我们之间充满甜蜜,在此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很暴躁,容易生气,为了一两句无心的话语而起争执,搞得身心颇为疲惫。至于学习,那也是事倍功半。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了,但是我们都不快乐。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我们之间越发剑拔弩张。我觉得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体贴、宽厚,他觉得我总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十足可恨。以前觉得是优点的地方现在也慢慢变成了缺点,他会指责我不分场合瞎吹口哨,我会觉得他拿着网球拍和东原在操场上打球是很幼稚的行为,不过就是为了臭显摆。尽管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但最终我们还是以和好作为结束。
大胖和小胖取笑我说:“你们俩是提前患了‘毕业综合征’。”
这一切的极限,终于在小米和阿乖要来上海游玩之前爆发了。
小米和阿乖双双考上了研究生,而且小米的考研分高得吓人,人家都是三百多分就没有问题,她可好,居然考了四百多分!让所有的同学都万分佩服。她俩大概是觉得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相约来上海折磨我,阿乖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我,在于董小宛这个香饽饽。
我提前通知韩宇接下来的几天会很忙,没有闲暇与之厮混。
韩宇淡淡地看了看我,“你不让我见一见小米?”
这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口角让我有些害怕,实在担心我和韩宇当着她俩的面再次争吵起来,我顺口就说:“小米这次来上海的时间特别紧张,估计够呛!”
韩宇的表情变得非常阴沉,“算了吧!你,张嘴就撒谎,还那么拙劣!”
我的脸色也迅速变白,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于是无力地辩解道:“我撒什么谎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他都不看我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都懒得拆穿你!林立夏,咱们俩可能真的不适合,还是分手吧!”
我有些傻了,什么事,这么严重吗?不过,我还是保持平静,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用脚拨弄着地上的杂草,“我很敏感,你却大大咧咧的,很少关心我的感受,一直以来都是我主动你被动。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既然大家都不开心,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分开比较好。”说完,他便慢慢转身,离开了我们谈话的小花园。他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我却呆滞在原地,连追上去拉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分手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悲伤,或许潜意识里,我也是认为长痛不如短痛。而且,由他提出结束,我会更心安,甚至是如释重负。美女斯佳丽曾经说过:“没什么大不了,明天的太阳还是会照样升起。”这是我要向她学习的地方。
在看不到他的背影之后,我慢慢溜达出了学校,觉得还是整理一下思绪比较好,否则回到宿舍很容易被那几个狡猾的家伙看出蛛丝马迹。
四月的夜晚还有一些冷,小风微微吹着,丝丝寒意传来。我毫无目的地走到了电影院附近,发现这里人很多。我看了看海报,原来好莱坞大片《真实的谎言》正在上演,而这部片子,原本我跟韩宇商量好要一块儿来看的。
我掏钱买票进场,和一大群人一起陷入黑暗之中。
《真实的谎言》是阿诺·施瓦辛格主演的电影,场面宏大,情节动人心魄,特技让人眼花缭乱,摄影技术颇高,不管是飞机撞大楼这样的特效场面,还是结尾处施瓦辛格和夫人在悠扬的探戈舞曲中翩翩起舞所漾起的浪漫情怀,都让我大开眼界,叹为观止。我和施瓦辛格一起躲在黑暗中看他的夫人把衣服一脱再脱,并且跳起了钢管舞,我不知道他心中此时是否五味杂陈,但我却在哧哧笑着的观众中间乐不可支,直到满脸泪痕。
从电影院出来,我发现春雨在不知不觉中密密麻麻地下起来,忽然想起来张学友的未卜先知,原来分手真的总在下雨天。
我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已经熄灯的宿舍,和我期望的一样,她们都已经呼呼大睡了。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铺,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很快,小米和阿乖乘着呼啸的列车就到了上海,我自然得去火车站接这两个傻孩子。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高兴地跟着火车一起奔跑,在那个春末夏初的傍晚,我穿的那件黄黑格子大衬衫也随风一起飘扬。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们都很激动,三个女孩儿拥抱在一起。可是快乐的情绪在出站时却打了个折扣,小米借的学生证被查了出来,需要补全价票。
出站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唧唧喳喳地闲聊,春天的雨水多如牛毛,可是却无法浇熄我们的兴奋。
把她俩带回宿舍,我请她们吃我最拿手的面条。在小锅里,面条、青菜和塞着肉的油面筋一起煮着,她俩吃得幸福无比,满脸放光。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在这样幸福的时刻,阿乖怯生生地提出要求:“你能把董小宛骗来吗?我要给他一个惊喜。”瞧瞧,有人这么快就把重色轻友的虚伪面目公布于众,一点儿掩饰都没有。
我被阿乖烦得没办法,只好和小米一起去楼下给小宛打了个电话,用沉重的语气说:“你能过来一趟吗?”
电话那头很是迟疑,“你怎么了?现在下着雨呢!”
我只好使出杀手锏,发出哽咽的声音:“我……我……”沉默了数秒,“你还是过来吧!”小米冲着我眨着眼。
电话那头的小宛同学还是善良地答应过来。我回到宿舍向阿乖汇报了这个好消息,她却一阵迟疑,“怎么你一叫他就来了?”空气里洋溢着的都是醋意,我和小米同学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宛同学冒着密密的细雨,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宿舍,看到我的第一眼还表现得甚为关切,“没事吧,你?”
我一脸诡笑地把他带到宿舍里,情人相见,分外亲热,同时小宛同学也唾弃了我的欺骗行为,此时阿乖并不为我争辩,一脸笑意,真让人感叹女大不中留。五分钟后,董小宛同学就把阿乖接走了,留下小米同学和我一起厮混。
我带着小米在南京路、淮海路和四川路上穿梭,那时候上海美女都背着款式不一的双肩小背包,我们也不甘落后,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小包背在身后,好歹也抓住了时髦的小尾巴。
我和小米从先施商厦走出来的时候,我用余光瞥见韩宇正好从大门的另一侧进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们俩,只是拉着小米快离开此地,小米骂我:“搞什么鬼?难道赶着去投胎啊?”
小米在上海的这几天一直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听宿舍其他家伙历数我的胡作非为,很快就和她们混在一起。我床上有一只韩宇送给我的小兔子,因为皮毛顺滑,小米十分喜欢,只要一抓住就会不停地蹂躏。小兔子因为被我们施过酷刑,喷过无数种味道刺鼻的香水,因此取名“小骚”。小米追问小骚的来历时,正欲告知的大胖被我的眼神及时制止了。
半夜时,小米躲在被子里忽然问我:“小骚是韩宇送给你的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米很是不屑,“就你那点儿小九九,还想瞒谁?对了,上次韩宇是不是去机场接你了?咱们同学可全都知道了。”
我顿时想起了和我同坐飞机的小学妹,她和小宛的关系也很好,肯定是她通过小宛昭告天下的。
我正在琢磨要不要告诉小米我和韩宇已经分手的事,耳边却传来轻微的鼾声。我不禁惊叹小米迅速入睡的能力,替她掖好被角后,一起沉沉睡去。
小米和阿乖离开上海后,老牛也带着几个同学来江南一游。老牛的行踪飘忽不定,他们对苏州园林的兴趣很大,因此在上海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我只在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赶到车站为他送别。老牛描述了一通他们在上海外滩看到无数的美女,夸张地表示比一辈子见过的美女还多。我还没有来得及鄙视他,他却一脸的诡笑,说:“听说你有情况了?”
我不知道是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郁闷至极地感叹道:“不会吧,连你也知道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了,是上回陪你和林晓军逛故宫的帅哥吧?”
我不耐烦地把他推上火车,“你管得也太多了,赶紧上车找你的苏州美女去吧!”
虽然我从来没对大胖和小胖说什么,但是班上的同学,包括大胖和小胖在内,很快就发现了我和韩宇视若陌路的情况。现在都是小班上课,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客气而礼貌,但是彻底消失的亲热让所有同学都明白,我和韩宇又在闹分手。
外科实习时,老师让同学之间互相给对方打麻药,而且是最狠也最重要的那一针,一针下去,下齿槽神经、颊神经和舌神经都得乖乖瘫痪,半边脸就会完全麻木。我们一个个都苦着脸坐到牙椅上,张大嘴,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搭档举着针头在脸部上空犹犹豫豫地晃悠着。大家都知道对方是毫无经验的新人,但也只能听天由命。我自然是被小甫施以酷刑,我的脸迅速麻木,感觉变成了一块橡胶,舌头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我正捂着嘴哼哼唧唧的,一回头,和韩宇的眼神碰了个正着,然后我们都迅速转向别处。
大胖看见了这一幕,小声问:“你们搞什么鬼?为什么又分手了?”
我大着舌头哼道:“就是因为在一起不开心了。”
她没有听清楚,接着追问:“什么啊?再说一遍?”
一旁的小胖拍了大胖一下,“你瞎问什么,反正将来毕业的时候也会分手。你还是给我乖乖地躺到椅子上去吧!”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学期又迅速结束了。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有了非常好的结局,小米、阿乖和张率考上了硕士,风儿留在了北京的政府机关,林晓军也去省会城市工作,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
我们的暑假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去一家综合性大医院做内外科的实习。
正式实习前,学校给我们放了一周的假。这次,我当了风儿的导游,拉着从北京跑来的第三拨同学在上海穿行,甚至还陪她去了一次杭州,再次游览西湖。浙大的六和塔分部树木葱郁,树枝上挂满了废旧磁带拉出来的带子,浙大的同学惭愧地告诉我们,这就是毕业班的恶作剧。
《阿甘正传》也在此时上映,我拉着风儿去见识了上海的电影院。电影里的那片羽毛在我们面前飞舞,直到电影结束,仿佛仍在我们心头盘桓,挥之不去。
韩宇被心内科的一位老太太主任看中了,她有空就在我们老师那边大肆表扬,据说还询问韩宇的意见,将来要不要改行,到这家医院的心内科当医生?还好我们被分成了若干个小组,分到不同的内外科室,否则还不被老师夸奖时的肉麻之词给腻味死!我和小甫分在脑外科实习,小甫对我也颇有微词,说脑外科的帅哥老师偏心,每次有脑袋受伤需要缝针的,我总会被老师推荐为第一备选。
因为宿舍离实习医院的距离很远,中午我们在食堂吃完饭后,都会随便找个地方稍微休息一下。老师们都躲到病房里休息去了,于是门诊的脑外科办公室就成为我们这些实习生聚集的地方。
七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正趴在办公桌上酣睡,忽然被人使劲拍醒了。我抬头一看,只见小甫正冲着门外努嘴,“门口有个帅哥找你。”
我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外,面前的这个人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吓得我一个激灵,因为站在我们办公室前冲着我微笑的这个人,居然是张率!
张率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但是这些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只是纳闷他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于是,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把背包扔到地上,长吁了一口气,“毕业的行李没处搁,我就直接把它运到杭州来了,正好拜见一下导师。杭州离上海挺近的,我想着过来看看你。”他冲我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好亲切,让我不禁怀疑这还是不是和我冷战了将近两年的张率。
我心里还是有疑问:“董小宛和小甜甜也放暑假了,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的:“我去你们学校了,学校说你们被分散到口腔医院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口腔医院,那边又告诉我你们在这家医院里实习,于是我就找到这里来了。”我真的很佩服那种到了陌生的城市依然游刃有余的人,换作是我,估计早就晕头转向了。
他告诉我他还没吃午餐,我只好向脑外科的带教医生请假,申请早退。
七月的上海烈日炎炎,我领着张率走出医院,白晃晃的太阳热得我满头大汗,也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透过这道细缝我看到韩宇推着一辆自行车,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
我领着张率去吃麦当劳。在开着冷气的麦当劳里,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非常迅速地恢复了最初的友谊,谁也没有提起以前的过节,只是聊着开心、有趣的话题。
把张率送走后,我长出了一口气,解开心结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我和小甫很快从脑外科轮转到了骨科,我的带教医生依然是帅哥,看来外科果不其然是男性公民的王国。不过这个帅哥极其懒散,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永远都泡在有空调的闲置病房里,留下我在热得像蒸笼的办公室里狂写病历。跟他上手术台的时候,我发现他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严谨、认真、专注。我跟他上第一次的手术时,由于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规范动作,被他勒令换了三次手术衣,这是一件比较丢脸的事。
这帮医生其实对我们实习生都很好,有吃香的喝辣的机会都不会忘记带上我们,我们也会趴在办公桌上研究他们压在玻璃板下的工资条,遗憾地发现原来医生们的日子过得并不是那么充裕。
喜欢韩宇的那个心内科主任是我们的崇拜对象,因为她号召她的富翁病人给病人自己住的病房装上空调,出院后他们也就赠送给医院了,还拉来了一笔赞助,请我们全体实习学生去唱卡拉OK。
然而,那却是我有史以来最丢脸的一个晚上。
我们全班同学都装扮一新,隆重出席这次聚会,我也穿上了我最喜欢的一条纱质大摆的背带裙,那是我最漂亮的一条裙子,有两根细细的腰带拴在背后,衬托出我自以为比较细的腰。
卡拉OK的大厅里异常豪华,有很棒的音响,还有一个超大的舞台。我们男女生齐聚一堂,在心内科主任慈祥目光的注视下,纷纷上台在卡拉OK的伴奏带下慷慨激昂地高歌。我和大胖、小胖挤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好处是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缺点是如果要到卫生间,必须从舞台上方过去。
我喝多了饮料,没办法只能到卫生间去释放一下。为了不妨碍正在舞台上声情并茂演唱的东原,我打算快速跑过舞台中央,可就在此时,裙子的腰带松了,绊了我一下,我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以前扑的方式趴在舞台上,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然后在众人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开始时,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了起来,冲下舞台,冲出房间,躲进了卫生间的小隔断里。
我躲在厕所里用手揉着我摔得青紫、看起来要出血的膝盖,郁闷得只想以头撞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走出这间厕所,我的一世英名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毁于一旦?老天真是没眼!
我就这样在卫生间里踱着步,对着镜子发呆,琢磨着是不是干脆直接回宿舍,避免接下来和同学见面的尴尬。
正在我琢磨的时候,大胖和小胖来到了卫生间,“你要在里面躲到什么时候?韩宇让我们赶紧把你从卫生间里拉出去。”
我故作恼羞成怒地说:“我哪里躲了,哪里躲了?整理好衣服我就出去!你瞧,我都摔成这样了……”我把青紫的膝盖亮给她俩看。
大胖啧啧轻叹:“真是可怜,你也太倒霉了吧!”
小胖接道:“你爬起来的速度才惊人呢!我们被你吓得没有反应过来,你却转眼就溜掉了。”
我看着她那幸灾乐祸的小样,恨不得给她一脚。
走出房门,我发现韩宇在外面,心中一动,大胖和小胖非常知趣地主动离开了。
韩宇问我:“伤着哪儿没有?”语气跟从前一样,充满体贴和关怀。
我摇了摇头,“没事,膝盖蹭掉了一点儿皮。”
他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头脑,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当心。”
他怎么忽然跑到这里向我说些嘘寒问暖的话,我有些好奇,只是默默地点头,指着欢歌笑语不断的卡拉OK包间,对他挤出一丝笑意,“那我进去了。”
在我就要离开的一刹那,他忽然又说了一句:“今天老师通知我了,九月份让我回北京的医院进行临床口腔实习。”
我停了下来,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今晚他对我那样和善,是因为这是他对我最后的关心,以后再也不能了。
我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说完,我就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仿佛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和同学谈笑风生,对于他们善意的嘲笑我也照单全收,甚至还跑到舞台上和大胖、小胖合唱了一首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只有在寂静的夜晚,我的膝盖和我的心都在隐隐作痛。
日子还得照样过,我每天按时去医院实习,和大胖、小胖、老江如常地打闹、嬉笑,在我的带教医生手底下看眉眼高低。
外科老师和内科老师的风格截然不同。外科的帅哥们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宽袍大袖,长衣飘飘,连扣子都很少系上,对手术的兴趣永远大于写病历的兴趣。外科门诊的老教授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受外伤的病人说“牛肉、海鲜、辣椒,这些千万不要吃”,而且还会兴致勃勃地抓住每一个带教学生去观看门诊时落网的各式病例,甚至还有痔疮,我们就羞红着脸站在一边,看各种各样的隐私部位。内科的老师们自然是另外一种风格,细致、谨慎,事无巨细都会向我们慢慢讲解,要求我们和他们一样,牢记所有疾病的症状和表现、药品的无数种用法,要求注意病人的每一个琐碎细节,保质保量地完成病历。
我们班的男同学总是能忙里偷闲,品评医院里的女医生和女护士。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各自实习科室的美女,以至于有些科室还没有轮转进入,里面哪个美女护士有性感丰厚的双唇,我们早已了如指掌。
有时,我在去实习医院的公车站会遇见韩宇,我们都各自和自己的小团队在一起,即便一起上车,那也是分别站在一头一尾,视对方如无物。
即使这样,许多小道消息还是会传入我的耳中,比如他和东原去上海其他大学约见漂亮美眉,比如韩宇的上海亲戚为他联系了一家上海的外资医院,将来很有可能留在那里工作……这些内容总会自动在我身边不停地跳出来,我却置若罔闻,自动过滤掉了。
有时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条交叉的直线,在会聚之后,义无反顾地向相反方向迅速滑落。
夏天,太阳会晒得人浑身冒油,床上的草席丝毫没有凉爽的感觉,反倒迅速被身上的汗****后变得黏黏糊糊的。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我冥思苦想是不是应该在韩宇离开上海之前,提前送给他最后一份生日礼物。
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送,当然要送,从此以后天各一方,给彼此留一个念想,也不枉我们青春年少时的欢乐时光。可是送什么却让我费尽心思。韩宇关于钱包和皮带的爱情歪理我还记忆犹新,可是我们俩现在这种情况,早就已经不是可以赠送皮带的暧昧关系了。
我还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时光已非常迅速地溜走了。七月和八月眨眼就过去了,九月冷不丁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内外科实习也宣告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我们为期一年的正式的口腔医学实习。
系里又把我们分成若干个小组,比如韩宇和一个女生去北京实习,小胖和大胖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好奇,于是被分到校外其他的三甲医院口腔科实习,而我和小甫,由于没有追求,留在了自己学校的口腔医院内实习,从宿舍到门诊大楼,只有两分钟的距离。
韩宇的出发时间定在九月中旬。在迎新送老联欢会召开之前,我们这些留在上海的同学就已经开始了实习课程,比如我,第一个月的任务就是到住院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口腔外科实习。而韩宇,由于无所事事,则四处闲逛。
其实住院部离门诊大楼很远,半个小时的路程,还得骑车。幸好住院部那边美食云集,除了食堂不错以外,连马路边的白玉兰小笼包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出门,去医院吃早饭、上手术、写病历,直到吃完晚饭后,我才披星戴月地回来。
随着迎新送老会的临近,我开始越发慌乱,心神不宁地琢磨、盘算,终于,我在对着昂贵的派克金笔发了几分钟呆之后,选择了旁边的一支英雄牌钢笔,以及一个硬朗的皮质笔袋。我把钢笔塞进笔袋里,摸着它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我咬了笔杆许久,写了一封告别信。
那是我给韩宇写的最长的一封信。不知道为什么,我给韩宇的信很少能超过一页,与我给我的发小儿们絮絮叨叨、满纸废话大相径庭。但是这一次,我居然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张信纸,回顾了我和韩宇在一起的所有值得纪念的细节,最后还祝他一路顺风。
我把信纸也塞进了笔袋,决定在迎新送老晚会的那天,与韩宇做一个了断。
那天很快就来了,这时距离韩宇离开上海只剩下最后一周了。晚会的地点还是在去年的那座大厦,离口腔医院只有几站的距离。
九月的夜晚非常舒服,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却不会觉得冷。我又穿上了我心爱的背带裙,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条裙子注定只会带来悲伤。
晚会一如既往地热闹,学弟学妹们载歌载舞,欢聚一堂。我、大胖和小胖齐齐感慨道:“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
晚会时,韩宇和班上的每一个男生都勾肩搭背的,说着一些貌似诚挚的话语;韩宇和老师觥筹交错,嬉笑不已;韩宇和支书合唱了一首跑得没边的歌曲;韩宇对大胖和小胖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两位千万要注意体形,不要多吃……”
我对韩宇说:“待会儿结束的时候,我有东西给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双颊发热,心不在焉,双眼茫然地盯着空中的一个假想目标,心猿意马。在喧闹的人群中,我却在琢磨一会儿我应该怎样和他告别,说哪些话会比较得体,在这个分别前的晚上,尽显我的成熟端庄。
晚会结束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韩宇不见了踪影。好不容易等到晚会结束,我和大胖、小胖一起走出了大厅。在门外,我看见了骑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的韩宇。
我期期艾艾地表示让大胖和小胖先走,她俩知趣地点点头,随即离开了。
我向韩宇走去,“原来你在这儿,刚才好半天没看见你!”
韩宇淡淡地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我被他的问题堵得无话可说,“我想把生日礼物提前给你。”说完,我就把放在背包里的笔袋递了过去。
韩宇接过去,捏了一下我的礼物,沉默了一下,忽然对我说:“谢谢!”说完,他就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我整个晚上设想的所有情节全部都没有派上用场。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机械地往前挪步,眼泪像滔滔江水一样止不住地流淌。为了避人耳目,我跑到了马路对面,在明亮的星空下做一个堂而皇之的伤心女孩儿,直到被溜达到马路这边买零食的大胖和小胖发现。
她俩看着我从未有过的惨样,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林立夏,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别哭啊,求你了,你别哭好不好!”
我看见她俩,就像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扑上去,趴在她俩中间开始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我一边哭一边嚷道:“他不理我了,他再也不理我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要去北京了……”
我像疯了的祥林嫂一样,老是重复着那一句话,心痛到了极点。我想起我们去金山的时候为了找旅店而拌嘴的情景;我想起他替我煮方便面,还端到操场上;我想起他第一次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全身不禁颤抖了一下;我想起我们在烟花底下发现对方,异常惊喜;我想起我们看《纵横四海》时两手相握;我想起他画的那些俏皮的画,里面的女主角都是我;我想起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十一朵玫瑰,说那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想起来的太多了,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如雷鸣一般在头顶响起:“Game Over!”
她们俩搀扶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使已是深夜,也让偶尔路过的行人为之侧目。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伤心过,我也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流了那么多眼泪,眼泪真的是持续不断。这是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局面,正如同我从来都没有认识到,我比我自己以为的,更爱那只韩宇!我哭了整整一个小时,才蹒跚回到了医院,宿舍楼上已经一片黑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烛光在闪耀,它体贴地为犹如怨妇的我照亮了方向。
大胖和小胖被我折磨得身心疲惫,还不敢乱说乱问,只能默默地在我身边伺候着,直到我把眼睛擦得又红又肿,停止了哭泣。我换上了T恤和短裤,在一支小蜡烛的照明下,开着大门就着走廊的灯光洗脚,一边洗脚,还一边发呆。就在这时,韩宇来到了我们宿舍门口。
我像木头人一样擦干双脚,在大胖和小胖的注视下,跟着韩宇离开了宿舍,在花园里站定。就着星光,我只看见他目光闪烁,却无法分辨表情。
他忽然开口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找你找好久了。”
听到他这句话,我心里无数的委屈哗啦一下就一起跑出来了,嘴一咧,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被吓着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傻姑娘,你哭什么啊?”
那天晚上,我们拼命地互诉衷肠。他其实早就溜出去,在外面等着我的出现,而我却是和大部队一起出来的。他以为我会送他皮带,没料到却是一个破袋子。他捏住那个袋子,心里其实在骂我是个无情无意的人。临睡前,他才发现了袋子里的信,这让他有找我的冲动,而我却又不见了踪影。我靠在他怀里,把头抵在他的下巴上,脑海中一片眩晕。
我半夜三更才溜回宿舍,往床上爬才爬到一半,一只脚还悬在半空中,小胖从黑暗中幽幽地问道:“破涕为笑了?”大胖的声音也如幽灵般接道:“尽释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