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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家与土匪(东汉)(3)

董卓当朝后甚至鸩杀了新皇刘辩,再立刘协为汉献帝。堂堂帝国中枢,不能抵抗三千士兵,朝廷弱势到何种地步,大家可想而知。接着,董卓自封太尉,领前将军,兼节传、斧钺、虎贲……了不起,真了不起,如此多的官职,听起来真是位高权重。

但官职的权力并非来自一纸任命状,而是来自官职背后的掠夺实力。朝廷中枢有权任命官员,基础是国家是最大、最强的土匪,如果无法震慑其他土匪,国家也就无法创造、管理甚至抢劫财富。

大家甘心奉汉室为皇帝,是因为汉室是几百年来的正统皇室,竖起来,这起码是一面旗帜。

听你董卓号令?说笑话呢!

董卓这些官职,其实只能自己骗自己,颇类似于小孩的“过家家”。连正宗皇帝汉灵帝都得靠卖官搂钱,何况董卓你这个冒牌货?就算董卓把所有的官职都戴在自己头上,仍然不能拿到一枚铜钱!董卓终于明白,这个所谓朝廷,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笔财富,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最为尖锐和现实的问题是:在洛阳这块人生地不熟的地盘上,董卓如何养活自己的军队?

军阀混战的年代,要军队听从指挥,从来就不能靠什么“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没有钱,谁又会真的服从你呢?

董卓的军队也很愤怒,这些人十之八九本是西羌盗匪,出来当兵,就图钱财。以前凉州是穷乡僻壤,也经常有酒喝、有肉吃;现在到了洛阳这样的大城市,却混得连酒肉都没有了。

弄不到钱,谁肯为董卓卖命?

国家虽然有土匪的性质,但国家“讲文明、讲礼貌”。此前,汉武帝的“算缗令”、王莽的“宝货制”、汉灵帝的“卖官”都是抢劫,可谁也不会直接拔刀出鞘。

土匪虽然也有国家的性质,但土匪不讲“文明礼貌”,最大的规矩就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土匪抢钱之前也有宣传,一般是炫耀武力、杀人立威。国家一旦变成土匪,就会比土匪更可怕。所谓“匪来如梳、官来如篦、兵来如剃”,剃刀,用那玩意儿剃头会一毛不剩。

董卓本是土匪,但又挟持着汉献帝,就是国家变成土匪。

董卓根本不能指望郡县缴纳赋税,洛阳满城财富也只属于私商。既然无人肯上缴,董卓就发明了他自己的抢劫方式—“搜牢”放纵士兵抢劫洛阳城,以此换来羌族士兵的效忠。洛阳可是东汉帝国经营两百年的国都,董卓却以朝廷之名行土匪之实,借机在洛阳给民间财富剃头!

据《后汉书》记载,董卓的士兵冲进洛阳人家,见钱抢钱、没钱抢粮、没粮杀人,然后烧毁房屋、劫掠妇女。董卓自己尽取皇宫财宝,每天晚上潜入宫中奸淫女性,上至公主,下至宫女,照单全收。凡有人提出异议,往往都会被虐杀,朝廷百官也不能幸免。洛阳之外,抢劫更为惨烈,董卓的士兵曾经冲入一个叫“阳城”的小镇,人们行走于街道之上,快马而来的士兵逢人便杀,他们把财物、妇女装在车上,车辕上挂满了人头,然后高唱凯歌回到洛阳城。

这哪里还是国家,已经是人间地狱。

无论黎民百姓还是其他土匪,没有人希望搞到这步田地。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进京不足一年,后将军袁绍、冀州太守韩馥、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包括当时无权无势的曹操,大家共推袁绍为盟主,一定要拿下这个祸国殃民的董卓!

董卓的应对之术,无论如何我也接受不了。

董卓自知不敌,他居然把洛阳附近公卿以上的坟墓尽数掘开,也包括东汉数代帝王陵寝,拿走殉葬珍宝。然后,一把火烧尽了洛阳的宫殿、王府、衙门、民宅、商店、街道……自己率军逃向长安。

讨伐董卓的联军未到洛阳,洛阳方圆两百里之内已成为一片焦土。东汉两百年财富、两百年人才、两百年积蓄,毁于一旦!

当年六月,董卓占据了故都长安。毕竟这里距离凉州较近,董卓在这里的势力较强,于是,董卓推出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史无前例(后有来者)的货币制,妄图借此尽掠长安财富。

长安是秦朝曾经的帝都,秦始皇曾收天下金铁铸十二铜人,每个铜人重二十四万斤。此外,未央宫中还有数不尽的铜台、铜缸……董卓毁掉九个铜人和无数铜器,以此为基础开始铸行“无字小钱”。

晋代陈寿的《三国志》这样描写无字小钱:钱面没有文字,钱内方孔也没有明显的轮廓。

唐代房玄龄的《晋书》这样描写无字小钱:这种钱没有轮廓,钱缘太小,以至于无法刻字。

从出土文物来看,无字小钱没有钱文,重量也不统一。我见过最重的无字小钱重08克,最轻的重03克,一般情况下重03~05克,约为西汉五铢钱的十分之一。无字小钱这里,我想打一个形象的比方:无字小钱如同大家玩过的呼啦圈。因为,无字小钱也属于方孔圆钱,只不过钱缘跟方孔的比例跟呼啦圈差不多。

这哪里还是货币!

为确保无字小钱流通、让别人屈服,董卓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残忍。据说董卓经常在宴会上杀人助兴,有一次在酒席中屠杀了数百人,先断舌头,再斩手足、凿穿眼睛,最后扔进开水里烹煮。席间吃饭的众人吓得浑身哆嗦,筷子掉在地上,唯独董卓谈笑自若,饮食如常。

如此货币制度下,长安城立即爆发了超级通胀,《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同时提到,董卓推行无字小钱后,长安城内一斛粮食的价格已经暴涨到百万钱(东汉末年一斛约等于今天的三十斤)。

很多人说,一百万枚无字小钱少说也要有数千斤铜材,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上跟一斛粮食根本不对等。所以,大家得出结论,一斛粮食价值百万钱的记录只是史书中一种夸张的写法。

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衡量物价,那是在和平年代。

有了董卓这样的超级土匪,长安附近根本没有人安心生产,也没有人敢到这里贩卖粮食。我找到了当时长安城的一首民谣:“你虽有千金,不如我一斗粮食,一斗粮食可延我性命,黄金万两又有何用?”我还找到了同时代幽州的粮价,不过仍旧是百钱一斛。

如果“三十斤粮食百万钱”的记录为真,那么,无字小钱就是中国古代最高通胀纪录,此前此后,无论多么离谱的统治者均未突破这个极限。

单纯从货币价值来说,董卓的小钱好歹还是铜币,不比东汉初年刘伯升的铁钱、东汉中期军阀的铅券更恶劣。董卓之错,在于他明明是土匪,却偏偏以国家名义发行无字小钱。与其说无字小钱打破了人们对货币的信任,毋宁说自此封建帝国的信誉完全崩溃。封建帝国已经完全成为强盗,再也没有一个土匪能取得黎民百姓的信任。

此后三百多年,汉家天下成为一个弱肉强食的霍布斯丛林。在这个残局中,注定不会有人胜出,最强大的土匪都会葬身其中,只有彻底毁灭所有财富才能让一切重新回到起跑线上。

当掠夺超过被掠夺者的极限,掠夺者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包括他最忠诚的同伙。何况在纷纷乱世之中,董卓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强者,他不过是挟持了汉献帝才在史籍中显得如此刺目。很快董卓开始以无字小钱支付军款,他的军队调转了刀口,董卓最后被他的义子吕布所杀,吕布戏貂蝉的故事就是从这段历史中演绎出来的。

最无厘头的是,汉献帝居然在东汉王朝最大的敌人—黄巾军残部的保护下逃回洛阳。黄巾残部被曹操收编,汉献帝也落入曹操手中,自此中国开始了一个叫作“三国”的时代。

小结:盛衰小农一钱间

在西羌常年累月的劫掠中,东汉帝国消耗掉了二百四十亿枚铜钱,损失一点不亚于汉武帝刘彻征伐匈奴时。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但未能消灭西羌,坞堡还借机掌控了军事力量,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军阀。

西汉末年,刘秀不过是众多举兵的豪强之一。由于力量太弱,刘秀不能像其他军阀一样铸造铁钱,只能尊重货币规律任由民间私铸。在优秀的货币制度下,刘秀最终成为军阀中的佼佼者。正是看到西汉帝国灭亡的原因,刘秀才故意保持了一个弱势官僚集团,东汉帝国也始终依靠民间私铸货币。

摆脱了封建官僚的羁绊,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再次迸发,社会生产力的发达程度更甚于西汉鼎盛时期,社会财富也再次呈几何级增长。

“文景之治”的基础是“耕者有其田”,“耕者有其田”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小农经济”。“光武中兴”虽然缔造了华夏第一代创新产业—陶瓷业、造船业,但是,这些创新的社会组织的基础是坞堡,坞堡依靠宗族纽带而存在,只不过是“小农经济”的20版。

西方经济学认为,小农家庭会精准地计算利润,在“边际投入”大于“边际产出”

的时候停止投入,进而实现利润最大化。

不是这样的。

农业生产也可能遵循利润最大化模式,这可以用来描述现代化生产的农场,但不适用于中国的小农和坞堡。中国的小农抵抗风险的能力极差,人们就像站在齐颈深的河水之中,一排细浪就可以将之淹没。

直白地说,在封建社会,能够生存下去就是绝大多数中国小农的理想。

所以,为了获取生存资源,为了能够抵抗未来的风险,小农会对土地无限度投入劳动,直到土地的边际产量为零!这样的社会组织结构基础缺少契约精神,人们也不可能去冒太多风险,当然无论产业创新、管理创新还是组织创新就都变得步履维艰。

只要家庭是抵抗风险的最终社会单位,那么,绝大多数人对财富的渴望就都会达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劳动就会丝毫不知疲倦,甚至以损害自身健康乃至生命为代价。所以,小农家庭衡量剥削残酷与否的标准根本不是被拿走多少,而是还剩余多少。

东汉坞堡竞争的残酷程度远胜于单一小农家庭,毫无节制的私有经济竞争同样产生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东汉中期,一小撮富比王侯的大坞堡主、大批无依无靠的部曲同时出现在帝国的版图之上。更加严重的是,面对强势坞堡,帝国朝廷政令不能行,朝廷的统治能力已经被弱化甚至被完全忽略不计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西羌继匈奴之后成为汉帝国又一个心腹大患。

面对西羌的劫掠,弱势朝廷根本无法集中资源保护黎民百姓乃至整个帝国,一盘散沙的坞堡军队也无力抗衡倏忽而来的马上民族。

在对抗异族的战争中,东汉帝国一败涂地。

并非坞堡不努力,而是坞堡必须保证自己的部曲不被齐颈深的水淹没,所以,每次战争都不会毕其功于一役。在西羌常年累月的劫掠中,东汉帝国消耗掉了二百四十亿枚铜钱,损失一点不亚于汉武帝刘彻征伐匈奴时。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但未能消灭西羌,坞堡还借机掌控了军事力量,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军阀。

从汉灵帝开始,朝廷中枢再次铸造四出五铢应对日益浩繁的军事开支和地震救灾。

四出五铢属于足值货币,不可能在短期内获得巨量财富,无奈之下,汉灵帝开始卖官搂钱,不仅为自己留下了千古骂名,也让军阀统治权变得名正言顺。

董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控制朝廷中枢的军阀,国家由此变为土匪。

土匪对财富的掠夺比国家更为贪婪和残忍,他们眼中只有金钱,没有道德,没有规矩,甚至没有人性。董卓发行的无字小钱已经完全违反了货币规律,使包括他自己的手下在内的人都卷入反对他的斗争中。

董卓死后,中原大地陷入军阀混战。

这是中华历史上另一个无奈的悖论:经济发展需要摆脱封建官僚的羁绊,也需要自由竞争激发活力,但是,弱势封建官僚没有能力解决自由竞争中产生的社会问题,帝国也无法建立一支强势军队。“先安定,后发展”是经济增长中优先级的条件,在冷兵器时代,农耕民族如果无法有效集中资源,外族入侵和军阀混战也许就是难以摆脱的宿命。

东汉帝国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显然,这个时代没能给出答案。不要说史家口中昏聩的汉灵帝,后世即便英明如唐宗宋祖也未能将其中的玄机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