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时间就这样在近乎停滞的季节里悄然流逝。
我快活地躺在床上,安静地倾听着雨打房檐的脆响;青灰的烟囱在雨中静默着,蜿蜒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看着满园的花丛悄悄地开了又落,我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宁静和难以释怀。
新年的气象在雨夜里曼声长吟,让人喜形于色的同时也多少增添了许些惆怅与哀思的色彩。美好日子渐渐地接近尾声,期末考试的临近,芷君的婚礼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假期要和绿缨分手一个月……所有显现在脑海里的一幕幕,都让我百感交集、满腹疑虑。
芷君要结婚了,这我早就有了预感。从上次信里我早就看出了端倪,芷君说恐怕以后不能过多地给你写信了,但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呵,这是多么精练隐晦的言辞!生活,原本是一本充满喜怒哀乐的小说。而爱情,不过是小说的一个小小插曲,但人们总喜欢在爱情上自寻烦恼。自古以来,人类所遭受的一切罪责和灾难,都是源于人自身的松懈和狂妄。爱情也不例外!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开始的那一天,我一定会把你好好珍惜——这是后悔的悲哀和自嘲的象征!当我们濒临绝境的时候,这一切又何从谈起?善良的人们呵,人生犹如朝露,我已经有此体会。我不想你们再误入歧途、执迷不悟了,好好珍惜时光,消受你们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什物吧。不要到处对人言之凿凿地说,曾经有一份真实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我没有好好去珍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愿意等下去,哪怕期限是亿万斯年!
啊哈!这样的人连上帝也挽救不了他!
春意料峭,但远处的山峦还是一片灰色,冬天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山顶,迟迟不愿离去。而有些人却早早地就离去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回来,就像我的父亲,自杀身亡的父亲。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个冬天里的黄昏,父亲的身影在遥远的记忆里近乎斑驳,惟有那黄昏的天空,还泛着惨惨的灰色和绵绵的细雨。
父亲是我们全家迁徙到镇上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姐姐十二岁,我十岁,芳弟五岁。关于父亲的死,人们当时众说纷纭:有人说父亲是患肺病而死,有人说父亲是怀才不遇忧愤而死,有人说父亲是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含恨而死,甚至有人说父亲有了外遇……而当我问起父亲的死因时,母亲也总是含糊地回答,有时甚至搪塞过去。看到母亲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只好静静地走开了。很多年之后,母亲才吃略带伤怀地说出了真相。
“你们的父亲,”她说,神情是那样地专注和凄然,“他那时确实是得了肺病,而且被确诊为晚期肺癌。因为他吸了太多的烟,他的肺几乎给癌细胞啃蚀掉了;他又疯狂地酗酒,脾气很暴躁,但那是他太压抑了的原故。真正挟取你们父亲性命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因为他长期患有忧郁症……”母亲的记忆在抽泣,眼泪迅速地淌了下来。
父亲比母亲年长两岁,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母亲说,父亲是个天生极其内向的人,平时安静寡语,而且生得一幅文人相:身材消瘦细长,皮肤白皙细腻。母亲说,父亲年青时曾参过军,喜欢看书。在幽暗无人的角落里,独自捧着小说在豆大的灯油下埋头苦读。母亲常常怀念起那些个无数的夜晚,暗淡的灯影下,父亲苍白的脸是那样的细长而深远,犹如浩浩长空,让人深感敬畏,仿佛对着空旷的苍天流下泪来。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性情温和、易伤感流泪的人。父亲酷爱音乐,拉得一手绝好的二胡弦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个黄昏父亲都会坐在门前的矮墙上对着夕阳拉起他心爱的胡琴。当一曲曲柔和婉转、扣人心弦的旋律响起,父亲那专注而沉醉的眼睛里就会流下莹莹的泪水来,忧愁哀伤油然而生。每每这会儿,我就会走到父亲跟前,颤颤地说:爸爸,你是大人了怎么还哭呀?父亲无语,摸着我的小脑袋愧疚地笑着。夜幕笼罩,天似穹庐,父亲的琴声戛然而止,仿佛归舟远去、万籁皆寂,黄昏里天空显得更加宁静。
母亲告诉我说,父亲好像一个可以透视自己命运的预言家。父亲自杀前的一段时间,开始变得脾气狂躁、急促不安,他每天都抽大量的烟、喝很多的酒,脸色犹如密雾浓云。这期间,父亲的琴声也开始显露出凌乱的音符:有时抑郁恍惚叫人沉闷,有时热烈奔腾如浪花四溅,有时悲惨凄切让人窒息,有时狂风暴雨般汹涌澎湃、像怒潮冲击焦石一般。
母亲说,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的心里似乎永远埋藏着鲜为人知的积愤和深怨,从不向任何人吐露心声,惟有以琴声长伴。父亲死去时没有给母亲留下什么,甚至连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也没留下,就这么绝情地、悄无声息地走了。许多人都对父亲的死抱以长长的遗憾和惋惜,母亲却很平静,甚至没有在我们孩子面前流过一滴泪。只是默默地,十几年如一日,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她太了解父亲了。母亲没有后悔,在她的心里,永远只住着一个她真正爱过的男人。就像父亲的心里,也永远只住着一个他所爱过的女人一样。
父亲走后,我们的生活一度过得很拮据。面对每况愈下的家境,母亲只好痛心地把镇上的房子张罗卖掉,携着我们姐弟三人回到了乡下的老家。房子的全部什物被卖得一干二净,母亲只是把父亲生前遗留下来的那把二胡珍藏着。谁知两年后,姐姐也倏然离去,这对可怜的母亲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给姐姐治病,家里的全部积蓄花了个精光,芳弟只得中途辍学回家。母亲情急之下,把父亲的遗物砸了个粉碎,她恨父亲的绝情,更恨当时那个无情的病魔,把她的亲人一个一个从她身边残忍地掠去!
母亲,这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这个可怜的苦命女人,上帝为何让她承受那么多不幸的东西?如果可以,我愿意去顶替她所有的罪责和苦难。
望着沉寂的夜空,我又看到了母亲在黄昏里那张昏黄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