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刚微微亮，我就忙起身收拾行李。其实我很早就醒了，或者说我昨晚根本就没睡着。
为了赶上早班的公共汽车，我和绿缨踏着湿冷的雾气匆匆出了门。火车站到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声嘈杂、一片喧闹。我看着周围神色匆匆的人们熙来攘往，却没有谁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和身边的面孔留恋太多。天空洒下一片冬日的阳光，空气里传来女列车长清澈透明的声音：各位旅客，快TXXX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还没有检票进站的旅客抓紧时间……我和绿缨夹杂在如浪的行人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力袭遍全身，脚步随着人群不自觉地向前挪动。
列车上人很多，接踵磨肩、机声隆隆，车箱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难闻的气息。费尽周折才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后我就纳闷：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科技时代吗，怎么还那么多人？
火车缓缓地驶出了站台，悠长的笛声、铮琮的车轮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在我的耳边回响。对面一个脸庞清秀的年青人用极其羡慕而遗憾的目光盯着我和绿缨看了很长时间，说：“你好幸福！身边有这么好的女孩陪着！”我疑惑地问：“难道你不幸福吗？”他伤感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我的女朋友也这样地把头靠在我肩头。可是现在，毕业了物是人非……可惜呵，美好的东西太短暂！”我屏息地聆听着他的慨叹，颓唐的话语似一把利刃把我那颗纯真、憧憬的心剌得粉碎。——啊，未来！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未来。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绿缨枕在我的肩头，粉红的脸格外的好看迷人。——“再过一个站，我们就要分手了！”我眼睛一眨，略带悲伤地说。绿缨先是一怔，接着便非常暧昧地笑道：“好了，又不是什么生死别离，我们只是暂时地分开而已，不要那么愁眉不展的！”
“那你会想我吗？”我呆头呆脑地问。
“那要看你听不听话啦！”绿缨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听，我听！”我猛点头如捣蒜。
“那你得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乱发脾气，要按时吃饭、睡觉、看书、写日记……”
“想你都不可以呀？”我一听心凉了半截。
“不可以！”绿缨微笑着摇摇头。
“这是什么爱的逻辑呀？”我悻悻地说。
“爱一个人不是对她时时刻刻的牵肠挂肚，过分的爱会削弱他人在你心中的位置和分量，甚至会迷失你自己。生活不仅仅有爱情而已，除了爱情，我们身边还有亲情和友情，我们应当将一部分爱分于我们身边的人，这样自己快乐的同时别人也会快乐、痛苦时别人也会给予同情和慰藉。对一个人太过于念念不忘，痛苦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你从来不敢轻易地把感情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吗？”我责问道。
“从感情上讲，我觉得真正的爱是当你所爱的人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勇敢地站出来，陪在她身边，给她关怀和力量，而不是像胆小鬼一样地退缩和逃避。”绿缨泛起红晕的脸争辩道，铮铮的言辞让我有口难辩。
是呀，这就是你们现实主义者所谓的爱情观吧！我的心义愤填膺起来。我不是一个现实的人，不可能像绿缨一样透彻地分析问题，我只知道爱情是美好的、是充满幻想和激情的。假如爱情也像白开水一样地平淡索然、让人没有了想象的余地和空间，没有了男痴女怨的离愁伤悲，没有了朝思暮想的镂骨铭心，那男女之间的情愫又何以叫做爱情？……欲辩已忘言，我还想说些什么，但该死的火车却徐徐驶进了站台。我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
绿缨把我送上天桥，一边情不自禁地哭鼻抹泪一边凝神屏息地望着我，于是我们就那么久久地坦诚相视，沉默不语。我伸出双臂，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一阵风迎面吹来，拨乱了她的长发飘落在前额上，我闭上眼睛，让如雪的发丝轻抚过脸庞，仿佛天使的抚爱。当我再睁开眼睑，用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地一嗅时，绿缨已经消失了，宛若一股悠久绵长的芳香消散在风中。我收起来不及落下的泪水，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天桥。
寒风吹动，路边的树木摇曳着枝条发出金属般的声音。有个寒碜的老人靠在路边矮矮的粉墙上，栅栏旁边有个梳着长辫子的漂亮的小姑娘嘴里清脆地喊着“卖花”、“卖花”……
——新年快乐！我心里祈祷着、笑着满意地走出了站台。
十四
母亲见了我分外地高兴，一阵寒暄之后，竟微微地流下泪来。也许是人老了，母亲现在总是很容易掉眼泪。我望着她瘦削的带泪的面颊，头上平添的许多银丝，暗暗地伤心。这个曾经有着如花般容颜的美丽女人，在沧桑岁月里承受了太多的变故和苦难，但身上流露出来的温柔、善良和慈祥却没有丝毫的减退。
芳弟从集市上回来了，带回很多过年时祭祀祖先的供品和生活礼节上所需的各种物品。他进门看见我，不觉吃惊地叫道：“哥，你回来了！”我急忙迎上去，接过他肩上的东西，嗔怪他不懂得爱惜自己，寒冬里只穿着两件薄薄的衣裳。看到我嗔怒的模样，他笑了，傻傻的样子非常可爱。我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农村小伙：他有着清癯而稚嫩的脸膛，皮色黝黑，短而整齐的头发笔直地竖立着，粗长的浓眉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在我的记忆里，这双眼睛曾是那样地明亮清澈，仿佛把它挂在天边就可以照耀满天的星光；这双眼睛曾是那样地含情而有神，充满了人间的才华和情感。而现在，我看到的全不是原来那双眼睛，它是那样地失落而忧伤，没有了往昔的秀气和光泽。当他安静的时候，这双眼睛更使他的脸流露出一种无比深沉的哀伤和孤独。少年时的耳鬓厮磨，在这双如水的眼睛里留下了多么难忘的回忆啊！——在杂草堆积的田野里，他们兴高采烈地捕捉着飞舞的蝴蝶；在玉米地里，他们偷掰着邻居家那含苞绿意的玉米，一同承受着莫大的惊喜和惧怕；在竹林里，他们迎着夕阳燃起一堆堆篝火，分享着野味的甜美和欢乐……我该如何回顾我们的过去？在你血泪斑斑的眼眸里，我该如何描绘那匆匆逝去的美好的童年往事？——幸福！幸福到底是什么？人们果真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父亲的离去，使母亲彻底地失去了幸福；为了姐姐，芳弟放弃自己的学业，但终究是挽留不住她；为了永恒的爱情，我暂时放开了芷君的手，却发现再也不能回头。难道这就是人世间所谓的幸福？可怜的芳弟，他美好的一生似乎就要这样完结了。而他，也曾和我一样，怀揣着美丽的梦儿——他说，哥，我长大了要变成一只白鹤，在天上自由地飞翔；他说，哥，我要去参军，乘着鸽子的哨音，穿越天边的浮云；他说，哥，我要去航海，在奇乡异国里做着不同寻常的事；他说……可是现在，他的梦一个一个地被击碎了。幸福被过早地涉世和家庭的重担给剥夺了。他那样爱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究竟何以报答他的这份恩情、他的痛苦！
夜色还未完全地褪尽，山村里透着无限的凄冷和寂寞。马路边上已没了孩子晃动的身影，时时徘徊耳边的，是那久久回荡山中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节日的欢乐气氛正在渐渐地浓重，但我的心却变得愈加地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