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冒着严寒和呼啸的北风,我回到了别了一年的家,我的故乡,洛舍。
临近湫隘的村巷时,天空竟变得阴沉了下来,接着细细地下起冷冷的雨来。但毕竟是除夕,就在清寂的空气中也漂浮着隐伏的节日气味。暮蔼挟着冷的水气和火药香混作一团,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爆竹攲侧的残骸,时时沁人鼻观的是硫磺的余味和幽微的香烛气息。
家中甚是热闹,大人们都在各自地忙碌着,小孩子则在庭院欢快地嬉戏。新年,于无忧无虑的孩子而言是纯真的快乐、欢畅而幸福的。它就像一个令人爱慕的、心地善良的美丽天使手里捧着的鲜美糖果,令孩子们朝思暮想地垂涎和深情地渴求。——而这一感受,也曾一度地蛰伏在我那宁静的心间。
母亲见了我自然喜不自禁,虽然她的脸上遍布着疲倦的气色。
“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她和蔼地说,然后又系上围裙到厨房里忙乎去了。母亲较之去年又衰老了一些:灰黄的脸消瘦了一圈,头上的银丝几乎已经全部泛白,两鬓的皱纹密密麻麻地一直延伸到了耳根,深红的双眼溢满了怜悯和悲哀的神色。犹若繁华落尽,日月苍茫,在天宇间安静地等待生命的风烛残年。我知道,母亲的心里埋藏着多少痛楚和凄怆,那是一道永远不可触碰与愈合的伤口和疤痕。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敞开心扉,尽量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悲天怜人的迹象来。
年夜饭在祭祖过后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和人们喜笑颜开的欢声中开始了。大圆桌上满是佳馔和纯醪,一条赤红色的大鲤鱼盘踞在桌子的中央。围坐的亲戚也都气定神闲、神色自若,有说有笑、怡然自得。筵上,我和久别而聚的亲朋们举杯祝福。始料未及的是,那杯酒刚到了肚里,我的胃及左边的胸口竟扎刺般地疼痛了起来。我一时慌了神,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手脚麻木,不知所措。最后,我是强忍着疼痛扫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的。
当我从梦中醒转,睁开眼睛,黑暗拥抱了整个房间,四周静悄悄的。我慵懒地躺着,卧听瓦楞上如百草凋零的风声,内心泛着林薮的涛韵,这后半夜愈发显现得岑寂和清静了。
昱日清晨,雨停了,风却依旧刮着,只是没有夜里那么凌厉。空气里充满了村庄和草木枯落发出的清香。吃过午饭,我穿上了大衣和手套,朝村外走去。
走出家门,在一棵清枯的枇杷树下,我看见两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着什么。他们的神情如此地专注,以至我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察觉。
“你们在玩什么?”我屈下膝问。
“钓蚂蚁!”大男孩一惊抬起乌溜溜的双眼,嘴巴猛地张开道。可是蹲在一旁的小男孩却纹丝不动,只见他凝目注视着地上的蚁穴,还不时地伸出舌头****着从鼻孔里流出的两条清涕。此情此景,让我忍俊不禁。同时,心中却波涛汹涌。孩子们质朴的情态、天真未琢的样子,使我深深地体会到人生最大的幸福乃是如儿童这般,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乐天知命——他们的行为完全是出于生理的需要和人性的本能;他们只知道如果饿了就寻求东西来吃,困了倦了倒头便睡,疼痛的时候就放声痛哭,高兴的时候就放声大笑,最后拿着一根枯草的断茎如含苞待放的花儿露出恬淡的笑容来——这样的人是幸福的!可是生活却使成长后的人们满腹狐疑、索尽枯肠。也许这就是大人与小孩最大的不同之处吧。
我沿着一条幽僻的小路走去,不久就来到了我家的园子。这座园子是我儿时内心想象遨游的海洋和快乐的圣地。多少次,我以一种匍匐的姿态和虔敬的心境走近这座畅想的殿堂,我思维的触角如沾濡着晨露的花朵在阳光中竞相缩放。阳春时节,晨曦初露,满园子里清清翠翠、水气泱泱。朝阳下,花瓣上落满了幽幽颤动的露珠,栖落在茎叶间的蚊蝇,梨花的馨香乳汁一样从枝头轻洒而下;还有盛开着的白色蜀葵,黄色雏菊以及五颜六色的小花,在风中轻轻地摇摆……此时此刻,目睹着眼前这如情人倩影的丽景,我的心是多么地亢奋、多么地欢畅、充实啊!我轻轻地躺在草地上,把耳朵贴近那挤挤攘攘的叶儿和****的泥土,且听风儿梦呓般地窃窃私语;仰望着天上寂寞的流云和恍惚的烟云,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纸鸢一样浮动在翠绿辽阔的草原上空,脑海里闪现出奇异的色彩和恢弘的景观。
那片浓郁的冬青树下,我和姐姐并肩坐着。那个幽静的、浓荫覆盖的地方,后来竟演变成令人心悸的回忆了。而当时那个漂亮的小画框,里面裱着的肖像画、我亲手画的美术作品,是预备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可是,残忍的黑衣人却偷偷地把姐姐给抬走了……
我尽情地追忆,声情并茂地重温那些结伴而行的美好昔时,切身感受着岁月的帷幕升起又垂落。久违、亲切的感觉似乎又完完全全地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又完完全全不是当初的那种感觉。久经逝去的童年呵,你像一只翅翼亮丽的小鸟从我的头顶上忽闪而过,留给我的却是成年后的一片迷惘和茫然。眼下,我只看见乌黑的腐土瓦砾、翛翛零落的羽毛和簇簇死藤败叶。那个从院内探出可爱的小脑袋、趴在墙头上露出粉白小脸的小女孩,也早已经从苦闷的尘世间蒸发挥尽。——从什么时候起,这浓墨画般的百草园竟带给我痛苦、忧虑和怅惘了呢?再见啦,我的青春小鸟;再见啦,我的紫荆花、蒲公英和蔷薇儿……如今,我已无心眷恋你的懿树繁花,我的心中只有飘摇的细雨和肃杀的寒风在战栗。
我顺着河流而去,这是三天后的一个阴云的午后。
那是怎样一片萧条的乡村凄景呵!——寥廓的原野上没有一丝绿意,苍茫的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枯黄。收刈完结的田野里,散落着被野火熏焦的秸秆,黧黑的草垛下散发出茎土腐烂的难闻的气味。田陌间盛开的野花,像哭泣的小孩露出斑驳的面色。我的心忽地悲凉起来,眼里是翻滚的热泪!
我的身后是绵绵的群山和沙冈,诡谲的西北风从山谷的夹缝里扑面而来。我站在河边,内心充满了回想和怀念。当初,我还是个无知如斯的孩童时,就常常光着脚丫驻足岸边。当时,我的心里对它充满了真诚的敬意和崇拜。我把我所有的愿望和美好的憧憬寄予这绕绿的小河。而我的想象,也如那淙淙流淌的河水清澈而透明。我追溯着它的源头,想象着它从终年冰封的雪山上凌虚飞下,穿过翳密的丛林和宁静的山间,流经缀绿的平原和宽阔无边的草地,最后回到那水天一色的大海的怀抱。望着涟漪涌动的河面,我心潮澎湃、浮想翩翩,思绪随那逝去的流水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追随着天边的那朵晚云,来到了那座小山上。在那块岩石的近旁,我望而却步。颤动的双手轻轻地在它的表面来回抚摸,感受着它那细致的光滑和圆润,久违的感觉顿时涌遍全身。当初,我把这块光洁的石头当成自己忠爱的坐骑、每天与它形影不离,把手中的柳藤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魔杖,把地面上一根根青秀挺拔的奇花异草点化成了千军万马。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我是多么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令人留连忘返的地方啊!
魂牵梦萦的故乡的物景呵,你曾经是那么地美丽妖娆,在儿童清澈的眼里和纯洁的心里。你曾是他们幸福快乐的国度和疆界,是他们一切疑惑、忧伤和快活的源泉。今天,我回来了,乘兴而去、扫兴而归,脸上挂着泪水、心里填满了失落和倦怠,为着眼前这份悬殊的落差和感觉!——心情截然不同!可是,我的内心却在自我争辩:故乡还是那个故乡,物景还是那些物景,统统没有任何的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心境,是自己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不一样罢了。就像许多年后再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初恋情人,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丽,可是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她却是无与伦比的美。这样想着,我便迈开大步走下山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去,转眼又过了三四天。
面对使人髀肉复生的生活和日益壮大的松懈与怠惰,我也渐渐地感到百无聊赖起来。家中却照常是热闹和忙碌着,款待客人、供奉祖神,妇女们难得有片刻的清闲。更何况,元宵庙会的脚步也越来越近。我在这山岚和香烟包围的空气中,变得昏沉而迷离。夜里,外面下着雨,一团漆黑。我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知道已是午夜。客厅里有几个人围着火炉细声细语地交谈,听声音,是上房的七大爷、下房的六叔和斜对面开绣花店的娟嫂;还有两个是阿三和阿四。我从抽屉里摊开一本封面污渍斑斑的书来,眼前却如浮光掠影、一片晕眩。突然,一阵嗟叹声从门缝里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来。
“你瞧这孩子年纪轻轻竟害上了这种谶病,真是作孽呀!偏偏又是在这大过年的,可见有多晦气!”七大爷沉重地叹息道。
“这可不,他爷爷刚走不久,这回又轮到孙子遭祸害,这也太邪晦!”六叔接茬道。
“依我看,这祸祟是他父亲一手招来的……你说,就那么一块小小的空地你也要据为己有,那是土地老爷的地儿,他岂能让你胡作非为……报应!这真是报应!”娟嫂推开了粗糙的嗓门儿。
“娟嫂,这话你可得慎重呀,传出去兴许会惹出大祸的!”阿四惊慌地说。
“我胡说?告诉你阿四,你嫂子我出嫁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啜奶呢!这洛舍村发生的一切奇闻异事,哪一样能逃出我的眼皮底下!不揭发,不表示事情就不存在。再说了,眼明耳精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家的门槛可是比别人家足足多出十步来着!……嗯,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娟嫂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起来。
“娟嫂,莫非你还亲自上他家丈量过了不成?”阿四也不松懈,紧接着问。
“这么说,真是他家的那块地儿出的祸端?”阿三也试探似的问。
“那还有假!我跟你们说,当下这世道跟谁拘泥都好,千万可别跟神祗过不去,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人家躺在地底下的还怕你一个睡在炕上的不行?”娟嫂似乎是低下头去,极其微细地说。周围的空气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娟嫂,听你这么说我全身都骇然了!——你说,那鬼魅真的存在么?”阿三慌了神,彻头彻尾地问。
“我就不信那东西还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吃了去……”六叔带着轻蔑的口气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凡事多留点神儿准没错!”娟嫂说完咳嗽了一声,其他人都不再吱声,四周陷入了一种凝结的死寂。
我在这死寂中很是局促不安,心像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被风熄灭下去。天真好奇的孩子,对充满奇幻色彩的妖魔鬼怪之事,总是显得兴趣盎然而又胆战心惊。成长后再议起诸多此事,心中却多出了几分熟虑和凄凉。但不一会儿,屋外的人声又都死音复原了。
“要我说,这事它来得也有些蹊跷!”七大爷率先发话了。
“七哥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六叔急忙追问。
“那倒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发生在他二弟身上的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几个人惊诧地问。
“你们忘了他二弟半夜梦游跳楼的事么?”七大爷踌蹰了片刻,略带神伤和诡秘地说,“那是去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天空飘着濛濛的雨雾,四周阴气沉沉。他二弟从镇上回来了,满身露湿,晚饭不吃、也不和人搭讪,便自个儿抱着枕头回屋里睡去了。家里人料想他定是累了,所以也不予以理睬,后来也都各自回房睡去了。三更时分,他醒了,双眼发着幽绿的寒光从床上直直地立了起来,像个上课迟到的小学生立马就往外边跑。说也奇怪,当时屋里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横着长凳和装米的木桶,他竟都绕过去了。他打开客厅的房门来到天井里,在晾衣竿上找着什么,好像是一条白布,系在颈项上便朝大门走去。可是大门上了锁,他打不开。在原地转了三圈,他忽然神奇般地发现了通往平房的梯子。他健步如飞地上了房顶,像个亡命之徒纵身跳了下去。这回,他倒像是被魑魅追赶了一般,拼命地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山脚下的庙宇,看到庙里焚烧的蜡烛发出清黄的烛光他方才骇醒了过来。待他注目而眙,直见荒山上那几处黑黝黝的乱坟堆,阴森得吓人,便嚎啕大哭。听说最后是那个跛脚的庙祝把他送回家去的。从此,他便换了一个人,精神颓靡、反应迟钝,说话也不利索、支支吾吾;尤其怕黑,晚上睡觉都亮着灯到天明。看到黑的东西就哭。旁人问他为什么跑,他只怯怯地指着门背后,说是一个白发皤然的黑衣人在撵他,嘴里叨咕着‘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他家人乱了方寸,慌忙央人找来一瓶陈醋叫他喝下。他竟死活不喝,又哭又闹,又是摔瓶子!大伙儿都慌了神,在他母亲的哀求下,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把他摁倒在地上撬嘴灌了进去。可是众人才松手,他便连胆带汁哇地吐了一地。大伙儿见状都捂着鼻子跑开了。他母亲为此也撞破了额头。次日,他父亲选了一条红布,捡了些香烛纸蜡、肉、水果、饼干,还有酒杯和筷子,来到了土地庙里拜祭庙神。因为村里人都说是他儿子触犯了神灵,这样做,也算是上门给神赔理道歉、祈求庇佑。这次他也还老实,而且听话,对着神像跪下去就长久不起来。说来也怪,就这么一跪,他的病后来竟全都好了,迄今也不再犯。”七大爷说完接连叩了几个响指,而且因为当时其它几个人都屏住呼吸地聆听他的讲述,静寂的空气中这几个响指就显得特别地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