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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卷三伤逝(7下)

七大爷话音刚落地,娟嫂便絮絮地接上了话:“我都说那东西是惹不起的,你们偏不信!尤其是你阿四,长得獐头呆脑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能耐你去庙老爷门口尿去,看他不啄了你的小鸡儿!”

“别说尿去,就是打那鬼地方走过路过都使我寒噤!”阿四也不顶撞,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但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一种无言的声息弥漫在黑色充斥的空气里。我在这沉寂的空气里,变得愈来愈惶悚、不安和紧张,觉得将要发生的事似乎即刻就要到来。终于,六叔的话语让我所有的猜测和惊疑在少顷之间变成了可怕的事实。

“话又说回来,海生这孩子先前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六叔的声音有如一声惊雷在凝固的空气中响彻开来。

“啊!——海生——疯了?!”我的心突然一阵抽搐,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毛发似乎也竖了起来。

“就是,早上我还看见他到河边挑水,一幅精神焕发的样子,全不像是有病的人……怎么到了晚上就……哎!好好的一个人,真可怜!”

“娟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推开房门走到客厅,神色惶遽地问。

“你不知道?整个村子都闹得沸反盈天了你还不知道?”娟嫂干黄的脸上现出诧异的神情,接着低沉而绘影绘声地说,“就是今晚,约摸八九点的光景,海生在家里服毒自尽了。当时那瓶农药就搁在墙角里,他拧开软木塞儿咕噜一口就喝掉了一大半,然后赤条条地、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天井里。幸亏被他母亲看见了,她便狼嗷般地狂喊救命。四周的邻居们也都闻讯赶到,经过半天的抢救,他终于脱离了危险,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当时只见他口吐白沫、脸色煞白、四肢冰冷,像只气息奄奄的沙皮狗,别提有多吓人!侥幸那是一瓶地摊上买来的假药,药性十分虚弱……”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连夜送上医院清洗肠胃去了!……”后面的话我全然听不进去。

我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而心中的惊骇和惶恐却不能消退,仿佛黑夜里雨水织成的那道重叠斑驳的网雾,沉滞而凝重。我凝视着黑色变幻的窗外,想,这些蛰居乡间的人们,大抵都有背后訾议别人的坏毛病。一些微末草芥之事,传进他们耳朵里往往听风便是雨,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则是言不由衷、信口雌黄,结果与事实却谬以千里。虽然本意不是讹谣中伤,但可见其固有的世俗与偏见。这样地聊以自慰,心情才渐渐地舒畅了一些。然而眼前却倏然反映出海生先前明朗的笑脸来。

小时候的海生有着一张令人羡慕的可爱脸庞,胖乎乎的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珠黑发亮的眼珠好像两颗水灵昭昭的玻璃球,处处透着灵气和机敏。可是他的缺嘴唇,却使人感到滑稽和逗笑儿。当他嘴角上扬,陶陶大笑的时候,那短短的上嘴唇和薄薄的下唇就会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形态和另类的美,让人看了便会忘记它的缺陷,而只觉得他的脸更加可爱了。

我和海生是儿时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又是同班同学。在那个束缚着我们快乐童年的校舍,我和海生、还有其他的孩子,一同承受着惧怕、彷徨、压抑和眼泪的洗礼。小时候的海生已经在算术方面早早地显示出过人的天赋和灵慧,这使得他在学校里深受老师们的青睐和喜爱。虽然偶尔也会和我们逃课去山上捕鸟、下河捉螃蟹,或是放学之后跳进邻居家的菜畦偷拔起白生生的大萝卜、看到篱墙外有人影晃动时就惊惶失措地躲到柴草堆里。那时候,他父亲在村庄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屠夫,家境也很优渥,他正是他父亲手心的宠儿和家人溺爱的心肝宝贝儿。我记得每次放学回家经过他家的肉铺前,看见他父亲脖颈及腮帮上鼓起的肉永远都是红扑扑的。

然风云际会、世事变迁,他父亲后来竟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成了一名挥金如土、懒惰成性的赌徒。从此,他家便衰落、破败了下去。那一年,海生十三岁,正值朝阳初升的年华。很快,我们就小学毕业了。可是,海生却要面临着升学还是辍学的艰难选择。面对家里每况愈下的生活,他的脸上写满了迟疑、犹豫和痛苦。海生的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扉,但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她也只能饮泣吞声。海生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看到母亲终日为家人的衣食奔走劳碌、两鬓染霜他于心不忍。最终,由于家道中落,海生只念完小学就中辍了学业,在家跟着他的母亲下地干起了农活。而我则去了镇上的中学读初中。我和海生,这对从小的挚友,在人生的第一个分岔口,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少了一个亲密无间的伙伴在身旁,我的中学时代在苍白如流水的孤寂中荒疏而过。起初,我们还通过书信频繁地来往,相互鞭策、彼此勉励。但随着岁月的转逝和环境的变迁,我和海生之间渐渐地在思想与感情上产生了很深的隔阂。而海生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乐于言表、言无不尽了,即使两人见面时,也总是陷入话不投机的尴尬场面,最后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不相来往的地步了。但他对家里人倒是言听计从,显出一幅唯唯诺诺、卑卑怯怯的样子。我上高中的时候,海生就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一个所谓生辰八字吻合的女子结了婚。但据说海生婚后的生活也并不尽如人意,一面要照顾年老体衰的父母,一面又要扶掖年幼懵懂的弟妹。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郁结在心中的忧愤和疾苦却与日俱增。更没想到的是,这痼疾一般的积愤竟把他引向了这样一个昏暗的境地里去……

尽管我一直都在满怀深情地希望那是个不真实的事实,但想起白天在路上遇到海生、看见他那寒碜不堪的模样,心里似乎也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虽然来得有些遽然,却是不必以为惊讶的。而这不期的相遇,也把海生长久贮存在我心里的美好形象彻底地摇落在地。单单他面貌的改变就令我大吃了一惊:先前粉红浑圆的脸儿已经蜡黄肌瘦,而且满脸胡子拉楂;倒竖的剑眉下两只凹陷的眼睛呆滞而无泽;嘴角和眼角也都刻下了深深浅浅的鱼尾纹;一双大手粗黑又愚笨,手指像干枯的树枝一样脱了皮,而且皴裂。

我能说什么呢?面对曾经的挚友和伙伴,我除了沉默还能说什么?

我眼眶湿热地望着他臃肿而模糊的背影,脑海里一时恍惚空茫。生活的贫困、压抑和苦闷,已经使他过早地显露出沧桑的端倪和郁郁寡欢的形态。霎那间,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和海生并肩走过的路,他半生的事迹和童年时的一颦一笑在记忆里渐渐淡薄。我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洛舍,现在的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或许,也和海生一样,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了罢,每日含辛茹苦地劳作生活却依然拮据窘迫;或许背井离乡,在霓虹闪烁的都市里颠沛流离依旧流离失所;或许孤身一人,默默地忍受岁月的侵蚀,日子依旧恬静安然;或许……

我一面这样地想,一面托着沉重的步履、满心积虑地回到了家里。殊不知,夜里便传来了那个令人悚然、错愕、哀痛的消息。

我和衣躺下了,睡意也全然消失;四周是黑茫茫的一片。窗外,雨帘悬挂;坠落的雨珠滴在窗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使人更加感到这寒冷冬夜的静寂和清冷。我没有想到,这浅浅的擦肩竟是一种无声的告别仪式,沙沙的雨声是他丧仪晚歌的前奏曲……海生的死讯在朝雾重重、霜路沿途的清晨似一堆凿破的坚冰深深地刺入人们的耳膜,扰乱了整个沉睡的村庄。关于这个年青人的死耗和人们当时为之愕然、沉痛的心情,我不想过多地复述。而对那些言人人殊、一语成谶的愚昧的人们,我也不想妄加指责和驳斥。对这位曾经的挚友之不幸,我只有无限的悲痛和惋惜。

中午,天空布满了阴霾,人们在污浊的空气里开始为海生的丧事忙碌起来。亲人们为他的尸体淋浴之后,换上了洁白干净的寿衣,然后入了殓。很快地,家里便聚集了很多人。预备哭丧的、收拾遗物的、迎接吊客的,各自都忙得团团转。堂屋变成了灵堂,供桌上堆起了烛台、燃起了香蜡,中间放置着死者的遗像,墙壁上也挂起了挽联和彩幛。海生的妻子头上戴着丧帽、脑后绑着长长的白色罗帕守在棺材的旁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身边还有几个披麻带孝的小孩和着白色丧服的女人,跟着呜呜地哭。因为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是要到阴间里去的,但是茫茫阴间,亡灵该何去何从呢?所以在下葬前,须请“开路法事”的道师们来为死者的魂魄诵经念佛、超度拜忏、指引升天的道路。这一夜,海生家的大院里啰槌悲鸣、哀声四起,异常凄凉。

待道士们若有其事地做完一夜驱妖除鬼的法事后,第二天下午,海生的灵柩就要被抬出去入土为安了。出殡的那天,寒风肃杀,整个村庄烟雨迷途、一片灰茫。送葬的队伍手拿哭丧棒、头戴麻冠、身穿白布丧衣在啸鸣的北风中纡缓而行。满天飞舞的黄表纸和冥钱似纷飞的雪花簌簌地落在默哀的大地上。啰鼓声、挽歌声、哀号声和鞭炮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响成一片。而一些愚不可及的人们,则在自家的门前撒上些微火灰,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拒死者的魂灵于门外了。

棺木上落下尘土,发出低沉、厚重的声音,海生的妻子突然伤心欲绝地恸哭起来。她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掬土,泪如潮涌,肝肠寸断。望着逝者亲人淌满泪水的脸庞和哭红的双眼,听着他们一阵阵悲凄的哭喊声,和死去的人作最后的惜别,那一刻,我的心变得麻木而苍凉……

灵魂的有无,我不得而知,但是芸芸众生间,万物瞬间即逝、生死甚如朝夕旦暮,却不得不让人拂袖掩叹、泪湿衫襟。

我握一把黄土,举觞叩拜,为海生作最后的一次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