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要返回镇上去,鲁檐出门送她,两个人在雪地里信步而行。
那是个绚丽多姿的冬日,整个地区白雪茫茫,一望无际。辽阔的田野、山上、林间、屋顶,全都披上了一层皓洁的、厚厚的鹅毛外衣。阳光格外地灿烂,常绿树的枝头挂满了晶莹的冰霜和雪朵,远远望去,如穗穗盛开的白茶花,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冷冽的清香。树下有天真的孩子在打雪仗、堆雪人——好一幅雪晴美景!
“我原先只以为在寒冷的冬季里只有寒风肃杀、朔风贬骨,想不到在此时此刻竟然看到了如此的佳境!”鲁檐望着脚下皑皑的雪泥,兴奋地说。——“是啊,”雪儿笑着插嘴道,“这不好比一个人经受的种种磨难和恶境吗?一个人,不论他曾经多么的沮丧和失望,但只要学会从另一个角度、用另一种心情去思考和看待他的处境,也许很快他就能走出困境、甩掉阴霾,迎来万里晴空。就像在这个雪虐风饕的严冬里依然有阳光普照。可是,鲁檐,你为什么不去顺应环境、试着改变一下自己而任由古怪的意志和情感左右摆布呢?——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把自己牢牢地套在牢笼里、一幅老黄牛的情状?为什么你永远生活在过去的影像里、走不出悲伤的阴影?你难道是存心要把自己毁灭吗?我求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清醒吧,为了逝去的她、也为了你自己,重新拾起信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雪儿愈发显得激动。——“你讲的话,像一个哲学家,”鲁檐冷笑一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理解他人内心的痛苦感受。每一个人,与他最亲密无间而友好的惟有孤独、无尽的孤独。人,无时无刻不是在孤独中度过。即使当他躺在母亲的怀里或坐在爱人的身边时,他也会因幸福横溢而滋生出孤独,当自己的另一半消失时,那会更加糟糕……你没有过那样痛彻心扉的经历,你当然不会懂。”——“嗬,你的话更精辟!”雪儿也冷冷地笑道,“难道你天生注定是个白痴不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了不起?你以为整天搭着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能换取别人的同情和施舍吗?你以为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拿来反复吟诵、把她的倩影悄悄隐藏在自己的心中之后又一展无遗地展露在世人的面前,就能证明你的高尚和忠贞吗?哈,真是叫人忍俊不禁!”——“够了,你别再说了!”鲁檐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让它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在这个环节上纠缠下去。”——“纠缠?”雪儿眄视着他,愠怒地说,“难道你把一个人对你的真心和体贴也当作一种纠缠?那为什么不把自己心中怪异的情感和有害的思想方式看成一种病态呢!鲁檐,求你别再自欺欺人了,面对现实吧,做个勇敢的男子,别把自己往深渊里推。从现在开始,像个勤劳的姑娘去采撷吧,你一定会在美丽的征途上收获许许多多的快乐和丰收的果实!”雪儿的这番话,鲁檐听后毫无反应,他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愤恨至极。——“鲁檐,请认认真真地想一想、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吧。如果你乐意,我愿意分担你一半的苦闷和忧愁,让我们共同度过这不愉快的时刻吧,让我来帮你吧!”雪儿望着他的侧影柔和地说。——“不,雪儿,”鲁檐大声嚷道,“没有人、没有人能帮我,没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和愁。我这颗心只有我最清楚,我知道它将带我飘往何处。求你不要再来刺激我了,这颗病恹恹的心灵它已无药可救!”——“不,鲁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算了,我已经试过了,我做不到。我无法让这颗狂热的心平息片刻,我无法把挡在我心灵前的雾嶂拨开,忧和厌将吞噬掉隐藏在我体内的一切力量!”鲁檐闭上双眼,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的声音。——“可是鲁檐,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吗?”她向他投去灼热的目光,脸上泪水涟涟。——“对不起,雪儿……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鲁檐嚅动着嘴唇,忧郁地看着雪儿,冷冰冰地说。——“好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雪儿泣不成声,甩开了鲁檐的手,“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这下你满意了吧?”——“雪儿,对不起,请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正想抓住她的手,向她赔礼道歉,脚下一根枯木枝截住了他。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看着雪儿离去的身影,鲁檐伤心不已,眼里噙着热泪默默离开……
当日晚,鲁檐就因阑尾炎发作被送往医院。然而,当医生给他动手术时却意外地在他胃里发现了一颗恶性肿瘤,这令在场的所有医生、护士为之色变。——“已经确诊为胃癌,而且是晚期!”主诊医生第一时间把病情告诉了雪儿。雪儿一听怔住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顿时感到胸口剧烈疼痛,呼吸艰难,四肢发软。——“不能医治了吗?”她连连喘息。——“太晚了!如果早点发现也许还有希望……现在,太晚了!”那鹰勾鼻的医生无奈地摇着头。不料,这番话竟鬼使神差地传到了隔壁病房的鲁檐的耳朵里。鲁檐当时也愣住了,仿佛遭受了电击一般、全身的血液冰冷且凝固、脉搏停止了跳动,肝胆俱裂、痛苦万分。但他却假装毫不知情,好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一样。但在心里,他已暗暗滋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翌日清晨,雪儿早早地来到医院。憔悴的脸色和红肿的双眼,可以表明她昨夜一夜未睡。她此时的内心感触无法形容。鲁檐的病情像一把利器绞痛着她的心,让她痛彻肺腑,她想告诉他实情却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雪儿心里矛盾死了,她深知鲁檐将因此坠入多么可怕的心境,这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他现在已经够脆弱可怜的了。但在他面前,她却不能表露出任何悲伤,而且要做到滴水不漏。——“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昨晚没睡好吗?”他问。——“啊,没有呀,”她用坚强的微笑掩盖住自己的惶恐,“我昨晚值班呢,哪得睡啊!”——“哦,那还不赶快回去休息,可别累坏了!”——“我没事儿,真的!干我们这行,经常上夜班,都习惯了。”雪儿借故岔开了话题。——“哦,对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医生怎么说?”鲁檐似乎是无意地发问。——“啊!出、出来了,”雪儿显得窘迫到了极点,背过脸去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说其实这个病没什么大碍,所以……”——“太好了,那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是不是?”鲁檐高兴地叫道。——“出院?”雪儿大声惊叫。——“当然了,竟然没病干嘛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可是医生说你得了……噢,我的意思是,医生建议多住院观察几天,等病好彻底了再出院!”雪儿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觉得撒谎和隐瞒或许比欺骗和中伤更需要勇气与忍受力。而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撒谎和隐瞒更是残忍。
雪儿拗不过鲁檐,说服不了他继续住院,最终还是让他提前出了院。那天,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眼泪一直不断偷偷地流。她追着他的脚步走,仿佛追着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她想伸手去把他抓住,他却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慢慢地荡漾开去,让她扑了个空。她不知道,这个幻影什么时候会像空气一样在她面前消失殆尽。
鲁檐回到旅舍,麻木地躺到床上,对着墙壁嚎啕大哭。之后又突然爬起来,狂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痛苦地喘息、绝望地叹气。他的心好像被人揪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疼痛难忍、血流如注。这一夜,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清理自己的书稿和物品。把一件黄色羽绒服和两套保暖内衣裤、茶杯连同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塞进皮箱里,准备寄往家中;把要寄给聖野的书和其它东西另外装箱打包,同时烧掉了许多零碎的手稿和一些未完成的画像。最后他坐到窗前,心境平和而又异常悲切地写下了下面这段生前的寄语:
该说些什么呢?此刻竟是那样地难以启齿。可是,我欲碎的心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定要对大家说点什么。我向来以为自己的这颗心很勇敢、很坚强,能够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如今才发现,它是如此地羸弱、像个病歪歪的小孩。——唉,此时,我的周围多么宁静呀!仿佛我血管里纯净而又轻快地流淌的血液。我透过窗台,抬头朝苍茫的昊穹望去,我看到了河内白云飘拂、七曜闪烁,看到了北斗七星中最可爱的北斗星。啊,它正在陨落、正在坠入无边无际的河底!为什么会陨落呢?——我多希望永远悬在永恒的夜空,用我明媚的光照耀满天的黑暗,为她拂去混沌、做她夜的引路人——那双明亮的眼睛啊!我多希望永远地和她结合在一起,与她共同分享人生那一段最幸福、美好的时刻;我多希望早晨醒来时,睁眼就能看见她迷人的身影,和她漫步在纷飞的雪中……可是,它来了!在我活着的第二十六个年头,它向我走来,微笑地向我招手。我知道自己终要被遗忘、被遣回那灰色的空间,那带着淡淡馨香的泥土是我美丽身体的一部分。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己的轨迹早已安排妥当!所有的眼泪、挣扎和好强都是徒劳。当我独步来到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便不知餍足地把它的滋味一一尝尽。当我穿越了辽阔地荒原,在恶草丛生、林涛呼啸的寒冷峭崖上找到你时,你正缓缓地从裂开的墓石里走出,握住我的手、为我戴上漂亮的花环,让我跟随你去追寻英雄的幽灵。
我深爱的人呀,为何你偏偏对我产生了如此高尚的情愫?我倒希望你是个冷酷无情的忍者,抓起你手中的青刃给我这个抽搐着的、迟迟咽不了气的可怜虫补上一剑,好结束他当前的痛苦和忧伤。你不要痛哭、不要哀泣,坟墓里一样有黎明和温暖如荼的春天。我们不会分离,你身旁淙淙流淌的河流是我贴着你的耳垂在歌唱;吹动你长发的轻风是我嘴里流动的气息;还有你头上的朵朵彩云、皎洁的月色和眼前争相斗艳的花朵……啊,你的周围哪里没有我、没有我四处飘浮的形象呀?——我闭上眼睛,想着过去,又依稀听到了自己稚拙的童音、看到那一张张质朴的脸,一些笑脸、一些哭泣、一些黎明和黄昏!如今,它们全都哪里去了呀?全无踪影!
在我生命的最后余光里,我感受到了她的爱、感受到了她那如火流般激荡而炽热的爱。虽然短暂,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我满意地躺下,搜寻着她的记忆、她的芳馨、她的温润。我将抱着你的名字入睡,在酣睡中轻轻地把它唤几遍,这一切足以让我做一个美丽的梦。
唉,我在上帝面前画的这一个十字架,此时就挂在我的胸前,它冰凉且存留着我的体温,我将带着它走进坟墓,通向永恒。
雪儿,我走了!——绿缨,我来了!我将挣脱一个怀抱,投进另一个怀抱。我多么幸福呀!
泪水、泪水,汩汩涌出……
鲁檐和雪儿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平安夜——12月24日的晚上。当晚,天气转暖,气温逐渐回升,地上的冰雪开始消融。鲁檐和雪儿两人从村庄步行回到镇上。因为他昨天告诉过她,他这几天的睡眠很不好,今天,她是特意来给他送药的。现在,他要亲自把她送回家去。——“你除了睡眠不好,还感觉哪里不舒服吗?”途中,她紧蹙着眉头问他。——“没有!是有时想得太多,兴奋了睡不着而已!”他眨了一下眼睫毛,冲她笑道。——“不行,你明天必须回到医院……”她眼里蓄着泪水,哽咽地说。——“我好好的没病去医院干什么?”他仍旧面带微笑。她的心猝然一紧,脸色惨白,“鲁檐,你病得不轻,请你回到医院让医生给你治治吧!”她激动地央求道。——“雪儿,你怎么了?难道你也跟他们一样,认为我有病?”他盯视着她,闷闷不乐地说。——“你别生气!我求你,为了你的身体你千万别生气!”她抓住他的臂膀,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生气,”他语调沉稳,异常平静,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如果我颗心它真的患上了什么病,那就由能医治它的人来医治吧!”——“不,鲁檐,你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听我一回,到医院接受医生的治疗吧!”她的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放心,等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我想你的药可以让我今晚睡得很香、很甜……”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她一听这话,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了!他正要与她告别,她突然一阵痉挛,死死地把他抱住,泪流满面地把两片颤抖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激动的两人搂在一起,失声痛哭。末了,他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含着苍凉的泪水悻悻而去。她伸出手去试图把他抓住,但他却把自己从她身边拽走了。她绝望地跪倒在地上,泪如泉涌,她周围的世界霎时一片黑暗……
——这是一个怎样使人留恋的夜晚!这是一个怎样使人无法抗拒的拥抱!这又是一个怎样使人心碎的热吻呀!——真是叫人伤心啊,直到现在,她才肯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证明,她爱我、她真心实意地爱我!唉,为何非等到这个份儿上,才把真心话给说穿?你们若不是对此事讳莫如深许久,而是公开地披露自己的情感、坦白各自的心迹,也许、也许我还能说服我那颗桀骜不驯的心。现在,却只能任它的性子了!——这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呀!
你知道,你爱我,但你却不知道还有人比你更爱我,她要把我从你的怀里夺走。谁叫我如此心地善良、乖巧听话且长得如此俊美、讨人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