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晚同邹南一起走到地铁站,这一路有一丝一线的迷惘,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想通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通。
有点头重脚轻,还有难受,难受到极点无法呼吸。
在地铁站,两个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就此分手。邹南还留着哭泣之后的红眼睛红鼻头,让她看了还是怜惜。
她才多大?二十岁入的这一行,迄今不过二十三岁,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纪。她看到她的伤心,十分不忍。
邹南乖乖向她道别,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当心。
此后的路还得各顾各走。
这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整个候车廊拥挤得如沙滞之河,好容易来一场列车,人人争先恐后,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后。
莫向晚本还本能担心邹南,扭头望一望对面站头的邹南,她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让她看不到她更顾不了她。
她不过片刻的念想,已经被身后人群推入列车,车门一闭,换一个世界。但里头依旧四处是压迫,人人都狰狞,各有各的苦衷,拼命挤压,力求一个相对宽舒的空间。
莫向晚被推来搡去,终于伸手格开压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为何不肯伸一伸手,护一下自己?如果连自顾都不暇,如何照顾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彬手底下管档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调一调林湘的资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联系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紧急联系人,其后才是她的父母。
她问:“这一次没有联系她弟弟来吗?”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来已经订好三张机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请求不要打搅儿子,怕影响他学习,说他就要期末考了,还要考六级什么的。”
手心手背的肉,还是有差别。莫向晚幽幽叹气,挂掉电话。片刻后手机又响起来,是莫北打来的。
他说:“我想带儿子出去搓一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去肯德基。”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几时可以地铁到站?”
她刚想说“我不去”,他说了一句:“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拥挤的车厢里,莫向晚把这“一家三口”四个字在舌头尖上滚了一遍,没能阻止它荡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绝。
下了地铁,她老远就看见莫北的车停在拐角处,走近过去,莫非已经看到她,直对莫北嚷嚷“妈妈来了”。
莫向晚走过去点儿子的脑门:“大老远就这么吵。”
她要拉门坐后头,但是莫非撒娇:“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白相(上海话:玩)。”
莫北给她开了前门,笑说:“进来吧!”等她坐好,再讲,“本来要去买青菜的,不过时间太晚,小菜场的菜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轻轻一哂,想说“怎么跟你儿子一样话痨”,还好刹车刹住,没有说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咙口发紧,不大自在。
莫北没有看出来,径自讲:“我们随便吃吃,比较家常的,也不贵。”
她“嗯”一声,由莫北发动车子。
这一随便,没想到真是随便,莫北驱车在闹市中心后头的老式工房里,正宗壁角里头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来。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里打什么妖怪主意,有点审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说:“爸爸带我吃咖喱鸡。”
莫向晚问:“吃咖喱?”
莫北领着他们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往一幢老工房里走进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彻底了,整栋楼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占据,还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们就直接坐了老旧的电梯上了顶楼十层,走到居民住宅门前头。
莫向晚抬头瞅瞅门头,要不是门头上用LED灯做了四个字“长乐小厨”,她要真的以为是擅长民居。
但莫北已经拉着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餐厅就是一间居民住宅。里面开了晕黄的长管灯,进门的玄关就有一个收银台,上头放着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后面摆了一座相架,相架后头的一壁墙整齐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此间餐厅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这还是一间名扬海外的小餐厅。
收银台旁边有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莫北走进来就停了下手里记账的活儿,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还寒暄几句。看来莫北是这里的常客了。
莫向晚只是顾自打量里面的格局。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已经有三张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就挂着一副塑料帘子,挡不住里面浓烈的咖喱味道。右边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关着。
莫非看这里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问他的爸爸:“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这时右边的门开了,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看见莫北乐呵呵地打着熟络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问:“莫先生,你终于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轻淡,没有否认,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他看一眼她,再向轮椅男人介绍莫非:“这个小囡是我儿子。”
莫非自来礼貌又伶俐,马上叫“叔叔好”。轮椅男人惊讶管惊讶,但还是一路热情似火地将他们带到右边的房间。
这一下,莫向晚“呵”地惊叹了。
原来这是一间包房。整壁的墙做成了落地钢窗,从这里望出去正正对牢黄浦江的夜景,一路过去万国建筑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间。
莫北问轮椅男人:“小严,最近生意好吗?”
叫小严的轮椅男人答:“现在金融危机,别人家大餐馆不肯去吃了,专门找实惠的小餐馆。我爸妈管的云南路的那个餐厅天天爆满。”
其实这间房间里可以放两桌的,但是小严识趣,看莫向晚有点儿羞涩,就讲:“我不说了,你们快点菜吧!今天这里就招待你们这一桌。”
莫非马上说:“叔叔你真好。”
小严笑起来:“莫先生,真看不出来。”
莫向晚脸很热,要低头,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这样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这么亲密。小严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着不放。她难为情地觑莫非,儿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啧啧惊叹。
“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转头回答他的爸爸:“我们老师说的,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说:“除了这条江,这片天,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为难,再把脸贴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说:“人类被大自然包围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黄浦江围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说:“非非比较高明。”
莫北点头,对她笑:“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来问他:“点什么?”
他说:“我已经点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来上菜,正是刚才算账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龙虾片,摆好盘子调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轻松不少。
莫北讲:“饮料我只点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们还需要再学习。”
她说:“没关系。”
莫非吵着要喝可乐,被他爸爸一个眼神给拒绝了。原来严父的卖相摆出来,还有一些威慑力。莫非闭嘴,老爸点什么他喝什么。
先上来的菜是泰式拼盘,有迷你春卷、粽叶包鸡、虾饼和鱼饼。莫非又吵着要吃鸡,莫北就耐心替他剥了粽叶。
不用照料儿子饮食,这让莫向晚有笃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闲。虾饼弹牙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为她夹了两个,自己倒是一个没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鸡肉,一端上来满满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独特味道,一闻就会反胃,但是莫北说:“这是小严拿手的,青宁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样,快要冬天的时候吃最合适,健康功效加倍。”
他这么一说,又是一个邀请的眼神,莫向晚就轻喝一小口,先觉得不适口,直吸气,又喝一口,才发觉平时不能入口的食物,还是可以吃的,渐渐品出些许滋味。
她问他:“你同老板很熟?”
“我看着小严发迹。”
她露出想要听故事的神态,他就说了:“小严几年前出过车祸,后来双腿不能走了。不过胜在他是自强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业,小日子过的不错。”
小严一手转着轮椅,一手捧着烤猪颈肉进来,莫北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自己来。”
他不准莫北动手:“你来我这里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动,小严把菜端上来。他说:“莫先生,有两句话想跟你讲一讲。”
莫北说:“你说吧!”
小严先自叹口气,然后说:“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讲一讲, 这些年他为我们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买房子又投资我们的小饭店。这两年我这里生意越来越好,云南路那边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几天我找他给他分红,他怎么都不肯要,你看这个——”
莫北笑:“嗨!你别管他,别放心上。”
小严较真起来:“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义的。他对我尽的责要到个头的,以前我们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能力,现在有了,哪里还可以贴到人家身上去?你讲对不对?”
莫北皱眉:“你看你看,我到你这里来吃饭就图一个家常,你还给我出难题,你给到我手里,于直那边不肯要,你这里也不肯要,我岂不是接一个烫手山芋?”
小严被莫北一说,也考虑到此关节,不禁烦恼。莫北顺手一推,将他推出门外,到莫向晚视听范围以外才讲:“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来吃饭,你就不要当电灯泡了。”
小严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么时候结的婚?”
莫北正正经经讲:“很早以前。”
小严只得作罢,让做收银的老婆送冬阴功汤过来,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进去了。
莫非啃猪颈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纸给他擦嘴边的残渍。莫北坐到他们身边,接过莫向晚手里的工作,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个朋友一直在资助他们。虽然开头是补偿,后来看他们一家路子正,小严身残志坚,竟然学出一门泰国菜手艺,所有的帮助不会白费,还能造福广大食客。你看值得不值得?”
莫向晚听了感慨:“背后付出多少努力。”
莫北说:“一步一个脚印,厚积薄发。”
莫向晚看儿子吃得实在香,向来不食油腻的她也夹了一块猪颈肉来吃,直赞:“确实好手艺。”忍不住就用青咖喱拌了饭,几块猪颈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赛谁吃的干净。
莫北却没动什么筷子,只是含笑看着偶尔调皮起来的莫向晚和莫非耍着这般童趣动作。他看一会,又望望窗外繁华盛景,不禁心满意足。
结账的时候,小严坚持不肯收钱,莫北坚持要付,两人推来搡去,莫向晚就在一旁圆场说道:“打个八折吧!”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小严只好应允。
出来时候莫向晚说:“他对你感激不尽。”
莫北说:“做生意不好都如此,会吃亏的。”
坐到车子上,莫向晚这一次是不自主地往前排坐了,只是一天劳累上来了,问过莫非几句功课问题,就打起了瞌睡。莫北对着莫非做一个噤声手势,父子两个都不说话,让这车内唯一女性得到安眠。
莫北在红灯停留间隙,时不时会贪看她一眼,她的头发有几许凌乱,垂到眼睑,可他还是能看到她俊挺又坚毅的眉骨。这个角度望过去最漂亮。她疲惫的时候,脸颊会微微泛红,似铺着一层淡淡胭脂,无时无刻不是赏心悦目。
莫北怔忪着,情不自禁就会微笑,被莫非看到,问:“爸爸你笑什么?”
莫北小声问他:“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莫非抱着胸讲:“爸爸,非非的妈妈当然是漂亮的。”
莫北又问:“那么爸爸呢?”
莫非就勾住他的脖子讲:“爸爸是大帅哥,比好男儿还要帅。”然后摇头晃脑,“所以我也很帅。”
非非的妈妈翻一个身醒过来,正听到他们父子的自吹自擂,她想,这是不好掼着的,就说:“男孩子要这么看中漂亮干什么?”
莫非吐吐舌头,但是也有理由:“因为爸爸妈妈都很漂亮,我才漂亮,我就自豪一下呀!妈妈,这个不是骄傲。”
回到了小区里,莫北把车停好,莫非嚷:“我先上去开门。”抓起他的小书包就冲出车门快速跑。
莫向晚在后面唤一声:“当心。”但儿子已经冲进楼房里了。
她摇摇头,作势要下车,但是手被莫北摁住。她看着他,黑魆魆的夜,他们停的这一处没有路灯,又背着月光,什么都看不清。
莫北想,看不清才好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吻了上去。
莫向晚想要挣扎,但他的气息一接近,她就软弱,再到无力。许多时候,人世间的挣扎无用。这一次他太直接,直接到霸道地撬开她的口腔,与她唇舌纠缠。
她几乎都要忘记,当年的他的那些吻有多么热烈,而此刻热烈正在擦拭过往,一点点擦掉,再点燃新的火种,“嘭”地一声,刹那燎原,烧出漫天的星辰,在她的眼前闪烁。他的手握紧她的手,让她没有转圜和逃脱的余地。
就这样一个吻吻到人都快漂浮半公分,惊心动魄到仿似经历一生。
时间就要停止,心脏也要停顿。莫向晚无力地俯在莫北怀抱里,直到他先停下来。
两个人各自静坐,十指不知何时已相互缠绕,牵牵扯扯拉不开。这样互相相连,彼此的心离得很近,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现在是真的不远了,斩不断这联系。莫向晚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如此温暖。
莫北用拇指抚摩着她的手背,想,自己总要说些什么。她的手就在他的掌中,让她低垂了头,这样羞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幸好电话响起来,俗世的声音打搅了他们之间的宁静。两个人都找手机,结果是莫向晚的手机在响,放的音乐老土,悠扬的曲子里,歌者在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莫向晚接起手机,那头是梅范范的声音,说:“晚晚,我约了他们明天下午一点半,你有没有空出来?”
莫向晚本能就像换一只手拿手机,但他没放开她,她稍稍正了正身体答话:“我知道了,明早我给你电话,我们需要计划一下。”
梅范范听她这样爽快,竟在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说:“哦,好的。”
莫向晚当机立断关上了手机,但莫北的手还是没有放,她用另一只手拨一拨他的手:“别这样。”
“明天你只是去做个旁听证人,记牢别代替受害者答应对方任何东西。”
原来他都听到了。
莫向晚本能就直起腰板,似一只戒备状态的猫,随时会攻击或者撤退。
莫北接着说:“小严这样的人值得别人帮助,帮了一个是一个,算为社会谋福利。”
莫向晚明白了,清楚了,自他的眼底体味到关切和提点了。她微笑,答:“我知道分寸,我还要顾着非非。”
“你是无敌女豪侠,什么都不怕,无欲则刚。”他还说,也许脸上有笑容。
但这对女士来说并不能算是好比喻,莫向晚僵了面孔,莫北放开手,把手一摊,叹气:“让我束手无策外加束手待毙。”
莫北讲完就有几分担心。他是试探的,就怕一讲完,莫向晚就会摆出冷面孔。但她没有,只无奈把面孔一板,带五分娇憨羞色。
冒险试探的男士心情一下大好,吹起口哨抬头要赞美看不到的月亮。可又暗恼这个位置空间有限,让他无法拥抱住她。
但两情还有久长时,岂止仅屈座驾内?
他下车把被他示爱羞住的女士稳妥地送回了家。
莫向晚只一径的心怦怦直跳,在洗脸时,都能感受到双颊热烫。抬头照镜子,镜中女子分明春色上眉梢。
怎么会这样?
她甩一甩头,要自己坚决镇定。
临睡前她为莫非检查了作业,莫非讲:“爸爸早就检查过了。”
她心内一动,想起先前儿子在车里说的话,心里不是没有惊诧。难道莫非入戏愈加深,竟真有当自己做莫北的亲生儿子的趋势了。
她问儿子:“你怎么就觉得自己长得像爸爸呢?”
莫非歪一歪头,讲:“葛老师讲的呀!她后来跟我讲,说我很像爸爸的,不过她要我保护好视力,不要像爸爸一样戴眼镜。”
原来是这样,莫向晚既安心又不甚安心地吁一口气。她想,如果此刻她对莫非说,403的四眼叔叔就是你的爸爸,绝不是你的替代品爸爸,儿子的反应会怎样?
但莫非今天玩的太累,已发出沉重鼻鼾,变作熟睡的小猪。
莫向晚笑着摇摇头,先不管这宗问题,替儿子拉灭了台灯。
她回到自己床上,一时难以入睡。她用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唇,刚才被他那样吻过。后来,他这么高兴。
莫北从来不在她面前遮掩对她的喜爱。
莫向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
或者,他是爱她的?用几个月的时间,全心全意爱上了她?
她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和他的开始就不正当,你忘记他是有所爱的人,对你一开始不过是****发泄。”另一个说:“过了这么长时间,你真当他是混演艺圈的,在你面前演一个情深梁山伯吗?他费尽心机为哪般?他连今天带你去吃饭,都是为了提点你。”
两把声音没有分出胜负,但第二把的最末一句敲到了她脑中灵光一点。
莫北说的对,帮助值得帮助的人,才算为社会谋福利。
当初梅范范一个电话过来,真因走投无路?如此私密之事,私下解决岂不更妥当?如此请她帮助,壮胆或许是原因之一,更或许她需要一个犯罪现场的目击者,让飞飞姐多生忌惮。对付一个容易,对付两个就难了,她手里有梅范范的照片,莫向晚是目击他们敲诈的证人。飞飞姐又是知道莫向晚过往的人。这一串就是一条食物链,三足鼎立,谁都逃不掉。
梅范范做出这样的决定,知道她会施以援手,那应是建立在太了解她的基础上。
这一想,她又生出诸多感慨。这么了解她的一个人,算不算是仗着了解她而在利用她?
莫向晚只能苦笑。自己做出如莫北所说的做出女豪侠的姿态,就不能怨众生前来祈求普渡。
她自知,是该往后退一点点,但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既然她慷慨了,哪里还有收回慷慨的道理?莫向晚略一思量,有了计较。
第二天,她上午处理好公事,再嘱邹南替她自员工食堂打饭上来,趁这个空闲,拨了一个电话给梅范范。
她说:“今天和他们谈的这个事情,我们不大好硬来,只能这样,你我唱足红白双簧,一点点把数字磨下来。”
梅范范哪有不懂的道理,说:“我懂你意思,你肯帮我已经很义气了。我这些年走的是正路,和以前的人没有瓜葛,能帮我充充场面摆摆谱的只有你,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寻谁去。”
但愿她是真心这样想。
莫向晚在出发之前洗了一把脸,让自己普通又朴素。没想到梅范范同她心有灵犀,也打扮得清汤寡水,路人一般。
两个人在约定好的茶餐厅里一碰头,梅范范就又把具体情形讲了一讲。
“我本来也不想烦你的。这一次飞飞找了一个帮手,大概是她的姘头,耍起文雅流氓来,丝毫不松口,还跟圈子里的媒体和人头特别熟,知道我刚出道,媒体和其他地头的人不买我的账,没有人肯真心罩我,平时见我新人风光的一些人还巴不得找到机会踩我几脚。”说到这里,美人范美也真心黯然神伤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寒在孤身一人无人支撑,往下望望四处是危机。
莫向晚想,应当是还有这层正经原因的,她看中了自己的职业身份。找她的娱乐圈金主们抑或祝贺,都不可能。也只有她这位在行里混了些人脉的人出来,好当一当纸老虎。
但出乎她们预料的是,对方并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有备而来。在约定好的茶餐厅内,同样变回普通又朴素的飞飞姐身边,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克勒模样的男人,年纪也有五十出头。
梅范范和莫向晚互相看一眼,都没有先发声。先招呼的是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讲:“梅小姐带着小姐妹来喝下午茶,荣幸之至啊!”
飞飞姐这几年老了一些,现出一点中年妇女的粗蠢相,她没什么耐心,点了点面前的座位讲:“坐。”然后看看莫向晚,问:“草草?”
莫向晚微笑:“飞飞姐,你好。”
飞飞姐也微笑:“原来你还是这么帮你的小姐妹。当年她的男朋友买白面,她没钱了还是你的中介费救了急。”
这么闲闲一句,已让梅范范变了一变面色。
但莫向晚还是微笑,用一个不怎么在乎的态度讲:“老早的事情您还记得?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得你不少照顾。现在遇到以前的老朋友,我还常和她们聊到你。”
梅范范不禁暗赞莫向晚的随机应变,用软呼呼的话假装掩饰,让飞飞姐有稍许的意动,猜测她的路子。
那男子咳嗽一声,唤了服务生过来点单,选了几例不算便宜的点心。梅范范同莫向晚也各自点了。而后由梅范范切入重点。
“飞飞姐,我刚刚有点噱头,你就让我割肉,这样太不上道吧?”
那男子讲:“我们这叫祸福与共,梅小姐你不要讲的这么难听。老朋友有困难,你总要意思意思的。”
梅范范把柳眉竖起来:“我割肉割不好,是要大出血的,你们倒是要看我血崩当场?”
男子笑嘻嘻的,五十岁的男人带一点无赖神气最是恶心,他涎着面皮讲:“你潜力大,将来补血补到饱,怕什么?就怕现在割肉割不好前功尽弃。”
梅范范娇吒一声:“那么我们就自捅一刀,大家流血流掉算数。”
整个过程,莫向晚只是看着,不大说话。她对面的飞飞姐也是看着,也没有说话。她们几次都把打量对方的目光交集在一起,飞飞姐是冷冰冰的,在莫向晚颔首微笑应对下,直板板不作任何回应。
莫向晚在梅范范就要同那男子争起来的当口,插了一句话:“飞飞姐,你就看一看旧情面,以后大家还要互相照拂,范美现在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刚露出头,做事情还是很艰难的。”
飞飞姐疑问:“你们这个圈子?”
梅范范得意了一下,讲:“我之前的电视剧就是签在他们公司的,晚晚在这个行当里混了好几年,有她来做个保,飞飞姐你总会放心了吧?”
她暗暗递个眼色给莫向晚,莫向晚只是注意着飞飞姐的神态,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那男子蹙牢眉头,问:“哦?请问这位小姐哪里高就?”
莫向晚是收到了梅范范的暗示,有一点她们心意相通,她对对面的人说:“范范是我们老板娘于太太看中的艺人,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来喝这杯和气生财茶。”
男子追问:“哪一位于太太?”
“祝家的那一位,她的先生是我的老板,前一阵夫妻俩为了捧范范还借了些媒体的力量。”
男子看看飞飞姐,飞飞姐把头别转,顾自看窗外。这幅情形怪异,莫向晚暗忖片刻,不得要领。
梅范范看出点苗头,讲:“飞飞姐,上一次跟你说的价码怎么样?你带我一场,我不会忘记的,我们要互相帮忙才能一起进步。”
男子听得她这样说,又要按捺不住,但被飞飞姐制止了,她说:“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在我考虑好之前,道上的规矩总不会违反的,你放心。”
这样一说,这头的两个女人都舒了一口气了,就此准备起身离开,但飞飞姐叫了一声“草草”。莫向晚顿一顿,才回头,恰好服务生上菜,是一盅芝麻糊,摆在飞飞姐面前。飞飞姐轻轻一推,推到身边男人跟前。
她对莫向晚说:“你管你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何必蹚浑水?”
梅范范闻言,脸一白。但莫向晚笑着说:“没办法,公事需要。”话一说完,便轮到飞飞姐身边男人脸一白。
飞飞姐面不改色,只点点头又对梅范范说:“找到好靠山了,恭喜。”
梅范范掩饰好适才的不安,用妥帖的表情讲:“我是孤身上路的人,一直靠大家赏脸,说来要多谢谢一直照顾我的人,飞飞姐,阿是?”
飞飞姐没再同她们答话了,只对身边颇显些丧气的男人说:“快吃吧!冷了就粘牙了。”
此时两个女人再也不管他们二人,疾步就走出了茶餐厅。
外头日头正盛,晒下来颇有威力,梅范范用手挡一挡阳光,对莫向晚说:“走,晚晚,我请你喝咖啡去,今天太顺利了。你怎么这么聪明?知道用祝贺压他们。我就差一个可靠的人帮我讲一些话镇镇他们。”
莫向晚没应她的赞扬。这也不过是急中生智,令对方措手不及,错认梅范范身后后坚强靠山。况且她确也在“奇丽”任职,对方只须一查,便能把她今日扯出来的话信一个七八成。
谁愿意真的得罪祝大小姐要捧的明星?她不过是公事公办,矛头并不在自己身上。这种事还是不要湿手搭面粉的好。
但她也有疑问:“他们这样做明显犯忌,当年你的那些客人来头都不简单,他们怎么会反自己的底面?”
梅范范一脸鄙弃,啐一口说:“为着个姘头,她哪里还会讲江湖道理?那个男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看样子是斯文人,偏他娘的不做斯文事!”
那是莫向晚不愿意再去了解了的,她抬腕看手表,说:“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上班了。”
梅范范拉住她的手,她说:“晚晚,关键时候还是你靠的牢。”
莫向晚不露痕迹地挣脱了。
梅范范觉察到了她的冷淡,颇有些伤心的意思:“我们好多年的老同学情谊呢!”
莫向晚笑:“没有错啊!”
梅范范讲:“不扯了不扯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又说,“站在朋友立场,我给你提个醒,天气要变了,你自己趁早选好队伍站吧!”
莫向晚在回公司的路上,把这句话考虑了一遍。梅范范能提醒她的,无非工作上头的事情。她常常跟着祝贺,所见所闻,会是自己看不到的另一个侧面。
她从不了解另一个面,管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须知世事如棋局局新,如让外界的瞬息万变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则会精疲力尽。
但也须在关键时刻想一想。
莫向晚在进公司前收到了一个面试电话,对方的声音温和又有几分谨慎,问她“是否有兴趣换一份工作”。莫向晚问清楚他们的公司情况,并不是自己投过简历的那几间公司之一。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们在网上看到你的简历,希望你可以过来面试一次。我们是一间小型的广告公司,不知你是否有这个兴趣。”
这样的坦陈,让莫向晚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同对方约好面试时间。
回到办公室里,各位同事仍各自忙碌着,这周末就有筹备已久的开幕演出,相关部门都全力以赴,简直像是用足气力在周旋主营项目。
邹南手里捧着一封信走到莫向晚的面前,轻轻递过来。
莫向晚接到手里,没有意外,也不惊讶。这是邹南的辞职信。
她问邹南:“找好下家了吗?现在这个形势很难找工作。”
邹南面上略有忧愁:“还没有,但是,这里我不想再做了。我会想到——”
她说不下去。莫向晚能理解。
邹南吸一口气继续说:“老大,以前宋经理那里常常要我过去帮忙,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以后会有什么变化,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莫向晚轻轻扣着桌面,一笃两笃,就要融会贯通。她问:“宋谦那里还做过什么私活?”
“他们经常接外单,做文艺演出和广告拍摄。”
“所以自家艺人的丧事,也轮到行政办的史晶头上办了?”
“老大,你知道史晶和许淮敏是谁家元老。”
“嗯,我知道了。你以前认为我会和宋谦是另一边的元老,是不是?”
邹南的脸红了一红,承认了。她做的一切,真的是跟着领导的路线走。莫向晚和颜悦色说:“我今天会在EHR系统里批掉你的申请,即刻生效。”她想了想,又问,“你还是准备做这行?”
邹南犹豫了一会,说:“我一毕业就做这些事,如果是别的行业,或许有点困难。”她是真的觉得困难了,面上都有难色,掩饰都掩饰不得。可这样难,还鼓足勇气交来这一份辞职信。
人一醒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能保持性本善,在最困难时刻做出当机立断的选择,已属不易。
莫向晚在邹南走后,打了一个电话给莫北,问:“上一次你说过有公司要找我这样职位的人?”
莫北问:“你决定了?”
“我介绍一个人过去好不好?”
莫北的叹气,隔着电话都能听闻,他说:“你啊——”
莫向晚低低地请求:“我保证这个人很适合这份工作。”她想,他大约会无奈,但应能理解她。
莫北果然说:“我信得过你。”
无来由地,她带一点点分享的意愿,又说:“今天我接到新公司的面试电话了。”
莫北有些高兴:“祝你马到功成,心想事成。”
她想,他也算一重心想事成了吧?但只是握着电话不语,消化他的祝福,在心中聚积暖洋,扑面过来,她已陷入这一篇温暖的温柔之中。
然后,她竟会由此有了无限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