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没有烟总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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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当时时维告诉蓝宁,滴水崖又名碧落崖,距赤城县城有一百余里。蓝宁仅仅远瞻,就已能感受到那处丹崖碧顶的巍峨险峻。

她来这处之前,做过许多功课,立刻便对时维讲一句话:“朝阳道观一石县,滴水孤崖百丈边;余气出关连大漠,长风吹壁立青天。”

时维说:“朝阳观面朝正东,在大地还昏暗的时候,可以独得一片朝阳。”

蓝宁调皮地笑:“原来不仅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连背靠大山,都能朝阳普照。”

蓝宁在难得的休息日,背上登山装备,跟着时维一起上了滴水崖,去膜拜朝阳观。

参差迤逦的山影中,阳光若有若无,但登山险途还是被照耀得极清澈,山石之间仿佛被铺就了一条金手指指出的康庄小道。

时维会回头眷顾蓝宁,适当的时候搀扶她攀援。蓝宁身后也有人护持,跟着的是新认得的罗大年。那一年他也不过三十而立,发际线还没变高,整个人和滴水崖一样峭如刀削。蓝宁戏称之为“愤怒的青年”。

罗大年荡漾着诗绪,在山间吟哦:“时代在我们的背后发出轰然的巨响。”

时维只管埋头在前开路,蓝宁有些累了,扶了一扶膝盖。

他们在山间绿草茵茵的拐角处休息。

蓝宁在那时不明白罗大年为何一路会有怒愤情绪,她对“愤怒的青年”说:“好风如水,好山如金,看此刻不长好,明年何处看?”

时维站在她的身边,微一侧头,眉目之间也是如温暖的风,如温柔的水。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这么死皮赖脸跟着他出来爬山,也就是在心底死皮赖脸盼着这么一秒钟。

空明的山间,花随风落,暗愁千百种,蓝宁还是只能无语怨东风。

时维在这半山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有一队战地记者在此处驻扎,敌寇闻风前来围捕,他们做好坚壁清野的工作,全体撤退。但有一名战士留下来通知当地山民撤退。最后落单被敌人包围,来扫荡的敌寇有一个连,战士走不了了,便绕开原先办公的场所,退到这处的半山腰,和敌人周旋了一昼夜,最后把身上的钢笔、相机全部摔碎,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不久,有别个战地记者回到此处将坚壁清野的资料寻回。他找到了牺牲的同志的遗体和他的遗物,知晓了他的身世,在当时的战地小报上写了一条讣告。

这位战士将战友的遗物收藏起来,托人送回给烈士的家属,他自己却在几天后,离此处不远的地方的战斗中也牺牲了。

罗大年没有听懂时维的故事,但蓝宁已经哽咽。

时维说:“我们要站起来,得花费很多气力。”

他站在这里低头默哀缅怀,这里没有烈士的墓碑,据说早年迁到省里的烈士陵园,十数年前又被烈士的儿女带回了家乡。

风飒飒地过,落英开始缤纷,发出的似乎是叹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再也看不出当年的惨烈。时光如斑驳的阳光,一转一移,最终还是不留痕迹。

他们继续攀援。

蓝宁问罗大年:“你对时老师有意见?”

罗大年不想同她这个小丫头说意见,但是蓝宁锲而不舍地又问。

罗大年便讲:“大大有意见。那边资本家要并购民族企业,这边还有心情爬山。”

他说话说的有点响,被山风带到前方,前方的人不为所动。

蓝宁只是默默跟着走,云朵在她头顶移动,她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步子走,好像能把这条路分解为最小的刻度。

朝阳观在清寂的山中,凝聚了几百年的风霜,有佛教洞窟也有道教洞窟,还有孔子雕像。

蓝宁透出一口气,不太懂得这一处的玄妙。

时维讲:“这种三教合一的现象,是这里特有的文化特色。”

蓝宁奇道:“海纳百川?”

她远眺,小镇在山峦之中,人们又在小镇之中,生命被融入天地自然。她几乎要感动,偏僻之处,演绎的是大自然的道理。

时维指远方:“美达在那边有生产基地,罐装流水线做到国内一流水准,恐怕在上海,除了国际一流企业,没有同类企业可以达到这个规模。”

蓝宁划了一个圆,学习资深销售那个进攻姿势:“原来我们是可以打进去了。”

他们在观里吃了中饭,是古老简朴的饭食,饭后有人来找时维。时维先介绍罗大年,再介绍蓝宁,来的人近五十岁了,长相憨厚敦实,望之而使人顿生信任感。

时维说:“这是‘美达’的刘先达董事长。”

刘先达心事重重,他和时维坐在绿荫匝地的大树下,蓝宁坐在一边,从罗大年的包里翻出两大罐“美达”可乐,她咕嘟咕嘟全都喝了。

刘先达见此情形,眉头才松动了下,笑起来。他讲:“我快要被骂成卖国贼了。”

时维答他:“有人说,资本没有国界,品牌才有国界。”

“没有洋枪洋炮,我进不了北京城上海滩。”

时维拍拍刘先达的肩膀。

“你不劝我放弃?成全生前身后名?”

时维拿起蓝宁喝了个精光的“美达”易拉罐,握在手心:“老哥,你已经成竹在胸,何须我多言呢?”

第二天蓝宁在赤城买了晚报,经济版有一个半版在说刘先达接受洋品牌投资,措辞并不赞赏,处处都有忧虑。蓝宁把报纸折叠好,跟着相处几个礼拜的资深销售和女同事们去张家口市里的最大的夜总会逍遥。

她们挥霍当时的劳动所得,个个都很快活。

资深销售讲,大家表现都很出众,到了九月,“利华美洁”就要开始在电视台打广告,这里的小杂货店大超市都会货品上架。

蓝宁喟叹:“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原始的方式。”

资深销售讲:“原来这种销售手段一般都是我们自家的牌子用的,世界五百强们根本不肯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用这种办法。但他们看好咱广袤无边的中国市场呀!那就要融入中国,变则通嘛!”

变则通,确是大道理。

蓝宁又要了“美达”的可乐,又问服务生有没有名牌的洋可乐,服务生一脸茫然,讲:“我没听过这个牌子,我们这里都喝‘美达’。”

蓝宁不禁欢乐,冲资深销售摇摇手里的易拉罐,资深销售笑她:“别乐,说不定明天就有了。”

她莫名焦急,把脸贴着可乐罐发着闲愁。

一群人抢着唱歌,她也不唱,跑出去透气,在走廊上遇见罗大年。

罗大年见到她挺热络的,叫她:“小蓝,来来来,到我们包房唱歌。他们一群大男人都唱不好,太坑人耳朵了。”

蓝宁于是跟了进去,看见时维同刘先达坐在一处。时维看到她,冲她笑了笑,她跑上前朝时维叫了一声“时老师好。”

时维说:“记得十二点前回招待所。”

蓝宁规规矩矩答:“收到。”

包房是此间夜总会里最大的,没有身份暧昧的小姐,他们一群人在谈着什么重要的话,时维和刘先达在茶几上比划来比划去,有人说:“别谈公事了,都说是来娱乐的,还这么不放松。”

一群人便又开始找话筒。罗大年笑说:“你们可别唱歌,一唱歌还不如开会。”

大家都笑了。

时维抬起头来也笑了,蓝宁才发现,他笑起来会露出很白的牙齿,还有两颗孩子气的小虎牙。

刘先达一拍脑门:“对对,我们先放松,晚些再说。”

有人说:“刘老板,您还要通宵啊?明天时先生要去拜祭祖父的。”

刘先达严肃了,说:“我也得去,想当年还是在令祖墓前遇到你。”

蓝宁好奇了,低声问身边的罗大年:“时老师不是海外华人吗?怎么祖父葬在这里?”

罗大年告诉蓝宁:“他的爷爷就是上回在山里说的故事里牺牲的第二个战地记者。”

蓝宁“啊”了一声,不知是谁点了一首歌,旋律响起来,她觉得耳熟。

罗大年推了她一把,她本能就拿起话筒,唱了出来:

“ 河山只在我梦萦。

祖国已多年未清静。

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洋装虽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

烙上中国印。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心中一样亲。

流在心里的血。

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就算生在他乡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在我胸中重千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心中一样亲。

流在心里的血。

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就算生在他乡也改变不了。

我的中国心”

蓝宁唱歌时,四下里在关注。在座的很捧场,给她打着拍子。她只想看到她关注的那个人,但是眼神又不好意思在时维身上多加勾留。

少女的心事不是铿锵的歌声,她的眼梢暗暗地,依依不舍地隐藏了秋波,可是又想看一看他。

时维坐在人群当中,意态悠闲,给她打拍子。她便顺风顺水把这首歌曲唱完。

最后散场时,蓝宁的同事们早就离场了,大家各人顾各人,没人注意到她的流落。蓝宁会有点失落,好在新迁的招待所离开这里不远,而且预备送她的人也不少。

时维对其他人说:“我送吧。”

夏夜的风,闷而凉,却又干燥而坦荡。

月色悄然,这座小城静寂,世间就剩下双人双影。蓝宁慢着时维半步,踩着他的影子走。

时维笑起来,蓝宁也笑起来,她是不好意思。

蓝宁问他:“时老师,你赞成美达融资?”

“为什么不?”

“我们的品牌将要仰人鼻息。”蓝宁挥舞双手,“我觉得大大的不好。”

时维又笑,一想,再问她:“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拿来主义。”

蓝宁看着他,等待他给予答案。

“当我们有资格和狼公平交易,并且得到我们想要得到的,也是成功?不是吗?”

时维这天夜里说得多了一点儿,他同蓝宁肩并肩,走过长长的小径,同她把这一宗现成的案例剖析。

国际饮料巨头进入本地市场水土不服,连年亏损,筹建渠道耗费不菲的成本,次次失利于竞争对手一筹。于是他们针对中国市场进行了战略转移,开始撤出生产型产业,转作投资当地利润型企业。

时维告诉她:“选择合适的财务融资,主动性便利性要大许多。你可以当作是‘狼来了’,但是不用怕,手里备好武器,足以和狼讲一个适当的合作方式。我们是和对方坐在谈判桌的两边公平交易。面对国际资本市场,客观评估自己的实力很重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达到最佳目标更重要,惟其如此,才能成长。”

他们走入一条桶长的小径,两边的围墙高耸,为一条直不隆咚的人生大道撇清岔口。

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坦途,这里海拔比沿海的上海要高许多,夜风呼呼而过,吹人欲摇。蓝宁就在时维身边动摇了,她紧紧跟住他。

他也比她高许多,她仰望他,带一点风中的惶惑。

又嫌远,又怕近。

时维问她:“知道了吗?”

蓝宁凑近去听,就怕自己还不明白,把他讲的话往心头过了一遍,其实不能算很懂,但是想,他说的,总归不会错,便很倔强地点头。

这是一种宝贵的知识和经验,她要储存好,以后总是能用的到。

蓝宁迎风微笑,她像小学生一般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又放低声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更多的事实是发生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

她不全懂,所以没有正面答,她又懂了一些,所以触类旁通。

时维夸奖她:“一针见血。”

她很喜悦,也很得寸进尺,问:“时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时维单手扶住墙,不知怎地无法支撑了,人靠着墙壁,终于不再直立。

蓝宁惊慌失措,看到时维扶着膝盖缓缓靠落下来。

后来的一切都是慌乱的,时维的膝盖处莫名出了血。她同罗大年送了时维进医院,时维还笑对医生说:“其实用冰袋和云南白药就可以解决。”

医生大感棘手,责怪病人:“这样怎么能去爬山呢?”

时维讲:“你不知道你们的滴水崖和朝阳观多美。”

医生说:“你要休息,必须,听到没有,必须休息。”

蓝宁到市集上,用自己的工资买了鸽子蛋、猪肉、鸡脯鸭脯、鸡肫鸭肫,下厨做一道简单的佛跳墙,再捧到时维的病房里。

罗大年开玩笑:“呵,没想到小姑娘有小黄蓉的手艺。”

蓝宁噘噘嘴,不无遗憾:“只有这点料作,让时老师凑合凑合吃啦!”

时维抬起手,蓝宁似乎能够知道他想做什么,呼吸忽然就会困难起来,但他又是把手轻轻放下的。

蓝宁用很快乐的样子给时维分了菜,她说:“医生说了要补充蛋白质和钙,所以我还买了高钙奶。”

时维手里还拿着报纸,讲道:“我也没想到小姑娘的手艺这么好,平白让我得着好口福。”

蓝宁看到他手上的报纸,都是这几日对“美达”融资一案的评述报导。时维并不见外地吃了她做的佛跳墙,夸赞:“果然是出自名门。”

蓝宁笑嗔:“我们家又不是历代当厨师的。”

时维说:“我知道。”

蓝宁知道他知道,便不管,自顾坐到他的身边。

时维的精神很好,只是皮肤苍白,其余则一点都看不出生了这么重的毛病。医生和罗大年都当她做小孩子,并不同她讲述时维的身体状况。

她听到他们讨论过他的病情,他的血友病是家族遗传病,罗大年为时维填病史单的时候,同刘先达说:“时老师说今年发作的次数多了些。”

刘先达沉吟,而后叹气。罗大年跟着叹气。

蓝宁可不叹气,她坐在时维身边,说:“我外公说人生得一嗅觉和味觉是最大幸福,精神世界能够有多大满足?”

她身边的人点头,在沉思,半晌说:“你和罗大年的考虑不无道理,我们和国际资本炒家的实力悬殊,此刻一搏,也难保今后不会出故障。狼毕竟是狼,披着羊皮也是狼。”

没想到蓝宁抽了他手里的报纸,讲:“小孩儿学步总要摔两跤,只要以后不要邯郸学步走不来路就好了。时老师,你讲我说的对不对?”

时维是头一回在天光光之下定睛看她,是心里一凛的模样。蓝宁只是傻傻微笑,带着点认真,还有天真,而且并不隐藏她的小秘密。

时维真的说她了:“傻丫头。”

蓝宁把辫子一甩,她梳着马尾辫,穿着也很精神的T恤,身上脸上,全部是活力,就像被点亮的小火柴。

时维在张家口的市级医院里一住就是十几天,罗大年来找时维下棋解闷。

罗大年也有一手好棋艺,号称年少时进少年宫专门培训过,还得得过少儿围棋赛的全国冠军。蓝宁才知道时维并非全能,他不太精通此道,虽也用心学习过,与罗大年这种种子选手一比,总也需要一番剧斗,才有胜利可能。

罗大年下棋时候有绝好的耐心,步步为营,巧设连环劫,让时维岌岌可危,但他依旧勉励支撑。

蓝宁旁观者清,不管观棋规矩,在旁提醒:“外围大片空地。”

时维顿悟,原来居中之势已经颓然不可举,但弃子突围,在外延还有步步进逼的生机。这是一个不进不退不胜不败的棋面,但可获取良多棋势,也有了东山而起的契机。

罗大年对蓝宁竖大拇指:“小丫头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简单。”

蓝宁特别得意,特别高兴,因为时维看她的眼神,像有风在其间飘荡,鼓舞了她的心。

在离开张家口的时候,她又去了一次滴水崖,置身在嵯峨耸立的山峰之间,仰头看天,这片天空远离城市污染,碧蓝坦荡。

下山时候,遇到了又来参拜朝阳观的刘先达。刘先达叫她做“唱中国心的小姑娘”,她叫他“刘叔叔”。

她问刘先达创业的故事,刘先达就坐在先烈牺牲的岩石边,讲了一段。

手里拿着产品的农民企业家要打入城镇市场,就听从海外华人学生的建议,打电话给供销社杂货店冒充顾客要订货。一个城一个镇的布过去,销路被打开,他们再同当地电视台谈判,买下黄金时段的广告位。其实是没钱付广告费的,最初只好用货款来抵。

蓝宁托腮,拉长了声音惊叹说:“啊——现在的利华美洁用的就是这一招啊!”

刘先达对年轻的女孩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王者都会不耻下问。”

她带着青春的大胆,问刘先达:“刘叔叔,你一定很想挤掉王者吧?”

刘先达先叹一声“难”。

蓝宁说:“不难。”

刘先达当她是小孩子。

这天山风猎猎,翻滚着无数的情绪,激荡着一颗少女的心。

蓝宁回到医院,对时维疑惑地说:“真奇怪,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时维的床头开着暖暖的桔色台灯,正在看报纸,闻言放下手里的报纸。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气瞅着她。

他瘦而清隽,一双手指节有力,就算是在病中,依旧不会丧失力量。但是这双手带着小心的温柔,拂了拂她额前的发。

“你的暑期实习结束了,该买好火车票回去。”

“不。”蓝宁固执地坚持地,直愣愣凝视他。

时维也静静望着她。

病房四周都是白惨惨的,但蓝宁移动了一下步子,踏进桔灯的流光之中,好像惧怕的冷冰冰的某一处能够暖起来。

转个头,就是窗口,她探头从窗口望出去。小城市的楼房捱攒,灯火密簇,看远了,凝聚起来,也能辉煌成星海。

她相信星火可燎原,只要烧得够坚定。

蓝宁面对时维,轻吟:“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但其实,当夜的天气并不很好,难得干燥的北地,正在酝酿难见的雨意。

室内无语,忽然外间就一道响雷劈下来,把她的声音淹没,她便只能看住时维的眼睛。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让她在黑夜中摸索出光明道路。

时维站了起来,俯身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雨点啪嗒啪嗒打落下来,玻璃窗户上全部是水,重击,滑落,重击,滑落。

蓝宁的心跟着噗通噗通乱蹦。

一忽儿工夫,雨点小了,蓝宁心头的压力轻了。雨渐渐停了,皎洁的月亮钻出了云层,照亮了她的面庞,她都觉得自己会发光,就这么期待地站在时维的面前。

蓝宁调试了一下座椅,国航的座位紧窄而局促,她坐得不能算舒服,局限不是一点点。

飞机升空的轰鸣,也让她不能够舒服,尤其是在轰鸣声中去回忆。这些年来,她绝少去回想当年的细节,仿佛气力就在那一次燃烧殆尽,剩余的些微弱火,仅暖心中剩余的微小位置。

蓝宁转个头,方珉珉正坐在身边看报纸,文学版正在介绍八零后作家,年轻人飞扬跋扈,讲评时事,阐述自我观点毫不客气。

蓝宁笑着讲:“正青春的时候以为自己脚下踏着地球,后来才发现其实脚下踏的是乒乓球,不堪一击。”

方珉珉另一边的罗大年亦有同感,说了一句:“年轻人有热情嘛!”

蓝宁默然了。

老早以前,罗大年也曾推心置腹这样同她说:“你不知道你的热情感染多少人。”

蓝宁不知打她的热情可以感染多少人,但是她知道时维的微笑可以感染她,总是如同春风,吻上她的心。

他当时轻轻笑,有点无奈,说:“傻丫头,把你的计划写下来。”

蓝宁就在他的报纸上写:“我想和你去坝上草原骑马吃烧烤,我想和你去吃麻辣烫,我想和你在秋日的午后逛衡山路的林荫道,我想和你去看张国荣在八万人开的演唱会,他说他要在他还能唱的时候给我们唱现场,他来一次很难得,我害怕以后听不到他的现场。我还想你给我上完《市场营销学》。”

她写完以后,把报纸折叠起来。她小时候就手巧,折纸折的是一颗心,实实在在放到时维手上。

十九岁的蓝宁,不会掩饰,不会装模作样,爱且爱了,毫无保留。

回程路上,她也是坐飞机,就坐在时维身边,两个小时的飞行,让她只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了时维的肩膀垫到了她的脖颈之间。

这一路飞回去,她勇往无前。再逼仄的空间,亦不算忍受。

当年的罗大年,还会关切地旁敲侧击讲一句:“时老师很受女孩欢迎,但他不会谈恋爱。”

蓝宁脸不红,气不馁,讲道:“那是以前。”然后又说,“我知道,因为他的病会遗传,所以才不谈恋爱。”

罗大年无话可说,只摇头:“女人要是发了痴,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或许这些都是百折不挠。

但是都过去了。

蓝宁偷偷侧一个身,可以看到罗大年同方珉珉窃窃私语,正在讨论这桩棘手的事。

她听到他在讲:“如果这一趟办的好,不但解救‘力达’危机,对我们来讲是有好处的。”

周边讲话的人多了,全部是扰攘。蓝宁不愿意再听下去,拿出耳机,开始听音乐。

罗曼问她:“听什么?”

她听了一两句歌词才答:“《你怎么会这样离开我》。”

罗曼笑:“是黄品源的老歌。”无端端又慨叹一句,“还是老歌好,质量好,不粗制滥造。怎么现在的东西都没了这种感觉?”

蓝宁垂下头,黄品源在唱“没有你的港口,我要到哪里漂流”,但是她口里却说:“也许是怀旧的我们无所适从。”

罗曼同意:“对,香港新人泳儿把《富士山下》唱的不知有多好,仍会有许许多好的新生事物。”

两人相对一笑,发觉对方眼窝都青着。蓝宁把另一只耳麦分享给罗曼,同她一起闭目养神。

抵达北京,机场口已有“美达”的工作人员接机,蓝宁认得是对方的总裁办行政经理郑许,郑许已安排好车,还建议:“先吃好午饭吧?”

罗大年去心似箭,忙问:“刘董身体怎样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刘董。”

郑许见他坚持,便遣司机去买了麦记的快餐,拿到车上让他们垫饥,但人手一只汉堡,都味同嚼蜡。

郑许说:“我们公关部营销部的几个副总和经理都到了,下午就能开会。”

也是做好准备的,原来双方都着急。

罗大年点点头:“这事宜快不宜迟,今天我们市的报纸发稿,明天就全国的报纸都会发稿。”

蓝宁突然问:“你们生产部研发部的经理来吗?”

郑许茫然兼默然。

蓝宁不由生出一团莫名气来,说:“生产部研发部的经理没有来,是不是?”

郑许没有答,却是罗大年来开口:“小蓝,现在要先解决问题,稍安勿躁。”

蓝宁咬唇,将吃了一半的汉堡包好,再吃不下去。罗曼将她手里的汉堡拿过来丢进废纸袋,又替她开了扇车窗。

环山公路上风大,路边连绵的山还是那样雄壮。蓝宁被吹乱一头发,更没心思欣赏山景。

好在发短,稍一打理,又顺了。

刘先达这一次病势来的急,根本措手不及,他只得临时住在张家口市里的医院。这医院好多年前蓝宁也来过,因为时维曾在这里住了一个礼拜。

现在医院翻新了,挺括的住院大楼设施齐全,外头是绿荫匝地的花园,让病人不用看着挤挤捱捱的吵嚷闹市烦心。

但隔不断仍旧烦恼的病人。

刘先达一脸病容,还有愁容,没有十年前的神气。

蓝宁走进病房,刘先达头一个朝她打招呼。

“唱中国心的小姑娘?”

蓝宁对他笑了笑,唤一声:“刘叔叔。”

他的病房里还有他们公司的高层,有些蓝宁认得,是去年做提案时候结识的公关部经理和营销部经理,但真的没有研发部和生产部的负责人在场。

她不是不气馁,且顿然有几分枉然之念。她想,也许她想的不能够在这里提出。

刘先达是个讲究效率的企业家,待罗大年等人坐好,便开始这场简单又凝重的会议。

蓝宁一直不否认,罗大年是一个优秀的营销人。

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实际的方案,解决客户最实际的需要。

而一个最好的方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来,也足够证明做方案的是最优秀的营销人。

罗大年的PPT只做了十张,几个步骤一目了然。

其一,由“美达”方面启动政府公关,通报卫生局,证明添加的多肽非国家明令的不允许添加的食品添加剂,并与美国相关实验室取得申明,证明目前无法完全肯定此多肽致癌的结论。再由“时间维度”组织相关媒体做正面报导。

其二,由“时间维度”方面联系相关网络营销公司,组织枪手,随时应对网络舆论的压力,同时联系各大知名网站和论坛的负责人。

罗大年讲:“必要的费用仍旧需要支出,争取把传播渠道封到最小范围,趁这个机会还能和主要的网络媒体搞好关系,也算这个事情里的好收获。”

他说话的时候,蓝宁一直望住刘先达。

这是一个操劳半生的企业家,面对过无数大风浪。眼前这一宗,并不是最大的,她知道。所以他的表情中带着三分笃定三分镇定还有四分的决断,她也能看的出来。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及时的良好的解决方案,和一个能够快速反应的团队帮助他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别无其他。

蓝宁顿悟这一点,脑中会有崩成一块一块的绝望。

罗大年言简意赅讲完,对方的公关部经理立刻就点头了,连称“马上联系相关机关”。

所有人在等待刘先达示下。

而在刘先达开口之前,蓝宁突然站起来。

罗大年愣了一下,问:“小蓝,你有什么补充?”

刘先达也疑惑地看着她。

蓝宁舔了一下嘴唇,才发觉自早上起,她连半口茶水都没有喝过。她开口说了一个字,发觉声音有点沙哑,没有丝毫力度。

于是她就清了清嗓子,用手再顺了一顺头发。

罗曼叫她:“蓝宁。”

她不理,开始这样问刘先达:“刘叔叔,你能不能先停产?”

刘先达的四分决断中,移出一分变成惊讶。他的一位副总严厉说道:“订单已经开到年底,停产,怎么可能?”

蓝宁不管,她只望牢刘先达问:“刘叔叔,你能保证百分之一百这个物质不会致癌?”

刘先达这样答:“这种多肽是有积极作用的,我们才会使用。”

“只要改良好,对不对?”

罗大年打断蓝宁:“这不是主要问题。”

蓝宁在此刻有着自己特有的固执,沉住面孔,不退不让,直逼逼对着所有人,直斥其非。

“如果这种物质真的对人体有害,到时候再下架,还来得及吗?”

对方有人这样讲:“我们也是做过实验的,我们采用这种原料,本来就是站在考虑消费者健康的立场上,所谓是否有害现在都是未知数,我们不能连孩子和脏水一起泼出去。”

“至少先停下来证明这孩子不是畸形儿。”

一时间,室内气氛停滞,空气也好像凝固了,所有人原本都望住蓝宁,有惊愕有不满有争辩之色。

适时地,罗大年乐呵呵地一笑,讲:“咱们回头再讨论讨论,现在先把任务分配了。”

也是适时地,所有人扭转过头,把注意力从蓝宁身上移转到罗大年身上。

她整个人地被他们全部人默契地一致地忽略了,就像荒芜沙漠光秃秃一片,只留一棵可笑的就要干枯还在拼命证明自己存在的小树。

只有一个人拉了一拉她的衣角。

罗曼站起来,就在她的身边说:“蓝宁,你带洗面奶了吗?我脸上弄脏了。”

她伸出一只手过来,让蓝宁机械地握牢,跟着她走出这边凝固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