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年正在他的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这是他急难之时的条件反射的表现。
蓝宁同他相处日久,当然明白。她同方珉珉对视一眼,方珉珉什么都没有说,只恭敬唤声“老总”。
罗大年顿住步子,看住蓝宁,问:“你认识《消费导报》的人吗?”
蓝宁把自己记忆中的熟人筛一遍,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她还不能明白罗大年到底遇到怎样的难题了,便先寻求解答:“出了什么事情了?”
罗大年烦恼地“啧”了两声,再要踱步也于事无补,只得落座。他讲:“有报社的熟人说《消费导报》之前对饮料行业做调研,发现部分品牌的产品使用的原料有问题。”
蓝宁把眉头缓缓锁牢,又同方珉珉对视一眼,对方同她眼神一交流,也许想到同一个关键点上去。
“‘美达’去年给我们做的那个‘力达’的牌子,那个功能性饮料原料中含有一种多肽,虽然可以短期促进人体细胞吸收营养,但不是传统食品的原料,《消费导报》请的专家团有专家指出这种物质没有列入国家食品添加剂的标准,是否可以食用在国外都还在试验阶段,而且有报告显示怀疑过量使用可能致癌。”
蓝宁先只是听着,而后望向罗大年红光光的面孔。他相当着急,为公司的客户可能面临的难题。这种情绪通过讯息的及时传递也传导给了她。
蓝宁声浪高了八度:“可是刘董讲过所有的添加剂都是符合国家卫生标准的呀?”
罗大年烦躁地摆手:“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我已经打电话给刘董了,让他们公关部赶紧活动,我们拿人钱财,连尾款都还没结,自当临危受命。你们都是这个项目的跟进人,先从媒体入手想办法,看看这稿子能不能截住。我已经托朋友了,妈的,这《消费导报》的主编软硬不吃!一份小报纸还要给我眼色。”
“陈思?”
“是姓陈的。”罗大年眼睛一亮,脸上红光都仿佛退却几分,“你认识?”
蓝宁勉为其难点一点头。
“关系怎样?”
蓝宁如实答复:“不太熟的大学同学。”
蓝宁身边一直没有开口的方珉珉开口讲了:“蓝宁,要么你和她联系一下?熟人总归好说话。”
蓝宁只管抿口不作答。她想,对方是陈思,她就得沉思。
此人刻板,她自大学领教至今,自己心里有数。而且去交相结纳探询目的,更加未必讨巧。她是没有把握。而且,还有几分意不定。
但她不会同罗大年再行废话,罗大年的讯息同资料由口述全部交付清楚,她也不能拖泥带水。
她的心头其实极乱,乱到她抓不到头绪,走出罗大年办公室的时候,她问方珉珉:“当时我们拿了美达的项目的时候,有没有让他们交过产品的相关许可证?”
方珉珉一脸茫然,摇摇头,可是她说:“这是意外,食品行业的风险也就潜伏在这种意外里。蓝宁,我们不是专家,不可能每次都查客户的资格证,查不到未必不对,查到了也未必是对。这种行业标准朝令夕改,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空跟着琢磨?”她拍了拍蓝宁的肩膀,“我也去找几个媒体朋友想想办法,可是老总都发话了,他的路子也没走通,我也未必力所能及。你就权且试试,总归有熟人情分。”
但这熟人情分要之不易,蓝宁想,自己是要厚着面皮来打这么一个电话。
这是工作,她不得不做。
三声叹气,蓝宁还是厚着面皮拨了电话过去。
这时候正是午后三点半,太阳毒辣辣挂在天空中,大马路上的一切都被晒的懒洋洋的。办公室里有人打瞌睡,难捱午后的困倦时光。
这午后时光,让蓝宁也十分难捱,但并非困倦。
陈思的电话响了两下就通了,对方一听是蓝宁,便开门见山,开诚布公这样讲道:“我今天已经接了十几个类似电话了,我想老同学你也免不了会来了一个。前一阵同学聚会我提醒过你,但我们的研究结果只好说遗憾了。蓝宁,这个稿子我是肯定要发的,就算我的领导明天就让我卷铺盖滚蛋我也要发的。”
这一席开场白,就如扇了蓝宁一记火辣辣的耳光,疼且难堪,她不知如何再开口叙下去。
陈思继续说道:“凡事到底应该有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我们不支持民族产业,民族产业也要支持支持这些想着他们好的同胞。急功近利偷工减料,他们不讲规矩的结果是让消费者买单。难道研发一个产品等到实验完成确定物质成分到底有没有害处真的这么难?”
蓝宁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下身子,她快要坐立不安了。
“喝这种饮料的都是青少年,你晓得意味着什么吗?“陈思顿一顿,接着讲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以前时老师没跟你说过,营销要建立在一个优秀产品的基础之上吗?”
这通电话一直是陈思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她在大学里头就善辩,曾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赛,而今此项技能丝毫不减,观点鲜明,逻辑有序,无法反驳。
根本不能反驳。
蓝宁在大学里头也善辩,但在不能反驳的时候会失语。这一种无语是由心自外的,她没有立场,也丧失原则,把陈思的话听下来,记进心里去,慢慢地想。
陈思后来说累了,最后讲:“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力达’的广告,拍的很好,男同学女同学朝气蓬勃,你们用的什么广告词?哦,对了,叫‘青春活力每一天’,这句话对不对呢?”
对不对呢?
蓝宁挂上电话,一直把这句问句在脑海里问一个百八十遍。
另一头格子间里的方珉珉正同媒体友人讲电话,也是讲的这件事,也是在求人。
但是,对不对呢?
蓝宁忽然口渴,她起身去泡茶,发现文静在前台处复印文件,同前台文员小张正闲聊两句。
小张是新来的前台,诸般事务不是顶熟,问文静:“这句企业精神广告语是谁想出来的?”
她的手指指着入门处的一副楷体,用不锈钢雕镂而成,一个一个贴在墙面上,射灯一照,异常醒目,分明就是要起到所有人。
那上面写的是:“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文静边忙手头自己的工作,边答:“另一个老板。”
小张奇道:“不是只有罗总一个老板吗?”
“是另一个创始人,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蓝宁正往自己的杯子里放茶叶,手一顿,头一抬,在小张可能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往那边吩咐文静:“先把早上敲章敲好的合同快递给客户去。”
文静应一声,自先处理上司临时的命令。
小张没有了应答伙伴,但下一个问题自动落到了蓝宁头上。
然,其实也不是问题,小张只是这样反问蓝宁的:“蓝经理,这句话是不是说明我们的客户都是对社会做贡献的,我们给这些对社会做贡献的客户服务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这一位新人,脸上带一点面对上级领导的羞涩,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表现。
蓝宁想,作为新人,她把企业精神领会的很好。
“你讲的很好。”蓝宁想要露一个赞许的微笑,但竟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扯不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匆匆说完这句话,便捧好泡好的茶回到自己的格子间。
文静刚好把快递寄了出去,过来提醒她:“你妈妈打电话要你今晚回家吃饭呢!”
蓝宁点个头,喝口茶,皱紧眉头憋住嘴。
适才茶叶放的太多,这回苦上心头,还不能脱出口去,只好咽了下去,关止的短信在下班前发过来,他说已经为丈人丈母娘买了小菜,让蓝宁无需跑小菜场。
蓝宁咕哝一声:“他倒是积极。”
回到父母家中,客厅里又开一桌麻将,父母都上场作战。哗啦啦响声里,电视机上还放着节目当背景音,整个房间热闹得不得了。
有搓麻将的邻居愁眉苦脸说股票,蓝森好言安慰着。作背景用的电视机里,周立波正在说:“我们中国的这个股市应该倒过来说,他已经成事故了。”
万丽银瞥了女儿一眼,催她:“小关在洗菜,快去帮忙。他一个人手忙脚乱的。”
也许股票被套牢的邻居适时插口一句:“蓝宁妈妈,你们家女婿就是一支绩优股,卖相好赚的动,还肯帮丈母娘做家务,他还是好出身的,蓝宁命真是交关好。”
在万丽银得意显摆之前,蓝宁先滑脚遛进厨房间。
她与关止缔结婚姻关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对女方来说,圆满至极的姻缘,关止在任何人面前都无可挑剔。
她想,是的,的确如此。可是又想多叹一句茫然的“天晓得”。
关止在厨房间里确实有点手忙脚乱,他本来就不太会干家务,白萝卜切了一半又去洗乌骨鸡,灶上还烧着白米饭。
杂乱无序之中,他把Comme des Garcons衬衫袖子上没圆点的那部份卷了起来,露出手臂,是一副干活的标准腔调,但慢条斯理,还边洗乌骨鸡边哼着小曲。
原来他一心好几用,还听着客厅里头电视机里的明星表演。周立波正在唱歌,关止跟着他唱的一点不差。
“听,海啸的声音,叹息着股民的伤心,却还不清醒,是不是我们,是我们拎不太清,该抛不抛,该逃不逃,就全给套进。是怎样的心情——”
他唱完以后,头也没回,讲:“唉,老王一张深度套牢的脸,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蓝宁回头往客厅瞅了瞅,刚才附和母亲夸赞关止的叔叔又变成僵硬一张面孔碰碰糊,糊了面孔也没有开花。
她斥关止:“你就幸灾乐祸吧!”
关止从水池里抽回了手,揩干,转头讲:“我哪会做这么不上道的事,爸妈心好安慰邻居,我这不是忙不迭打下手嘛!”
他讲话时候还露一个相当无辜的表情,却让蓝宁疑窦顿生。
她问:“你怎么这么空?跑来这里吃晚饭?”
关止讲:“妈妈要来我们家给我们做小菜加料,我哪里好意思,还是我们过来帮忙做饭比较好。”
他说完侧身让一个位置,蓝宁从这个位置看到被他洗过的乌骨鸡伸出的鸡爪子还留着污渍,自然而然就填补这个空缺,关止还好心帮她卷起袖管,并把厨房门口万丽银的围裙拿过来帮她围上,在她的背后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说:“蓝宁,你家总这么热闹。”
蓝宁开始卖力洗菜。
“爸妈都是老石库门出身,热闹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嗯,热闹可以帮助他人解除烦恼。”
蓝宁问一句:“你们家人口多,同一屋檐下也该很热闹?”
关止表示了反面说法:“我们家只要太老爷一出来,人人都是深度套牢的脸。”
蓝宁认为他说的对,忍不住就笑了一个前俯后仰,被关止握牢了腰,他凑到她的身后。这动作很自然,蓝宁并不反感,也不躲避。
她还幽了一默:“嗯,难怪每回从你家出来,第二天股票K线图就走低了。”
关止弹她后脑一个“栗子”:“自从股市变事故,K线图一直朝下。”
蓝宁的腰很软,他知道。她心烦意乱失神的时候,会额外放松,让他随便得手,什么便宜都能占到。
今天蓝宁不尖锐,不回避,随意叨叨家常,关止的感觉好极了。
客厅里的长辈们大约说到了一些笑话,又或者是被电视里的周立波逗笑了,“哈哈”的笑声十分开怀。
蓝宁对关止讲:“你拍马屁的本事一流,我爸妈被你深度套牢。”
关止说:“那算什么?蓝宁,只要你愿意,你也有这本事。”
“我可不行,你妈视我如仇雠。”
她转一个身,开始切起白萝卜,关止的手也从她的腰上自动滑落。
里头的麻将散了,万丽银过来视察女儿女婿的家务工作,顺便召唤关止:“小关,过来过来,我帮你妈看过平面图了,如果加一些古董摆设,小店的感觉会更好。”
“什么?”蓝宁听了个一头雾水,但关止已被母亲牵进了客厅里。
她只得问父亲:“怎么回事?”
蓝森笑着说:“小关的妈妈准备开一个特色皮影店。”
蓝宁疑问:“他妈妈需要开店吗?”
这态度蓝森不便惯着,小斥她一句:“你这做儿媳妇的,要多关心关心公婆。”
蓝宁低声讲:“他们才不需要我关心呢!”
蓝森教育女儿:“小关的妈挺不容易,你就要多担待一点,大家都是亲戚。小关三天两头来看我们,你也要经常陪他经常回家看看。他爷爷年纪也大了,伯伯婶婶那边的做人道理也少不了——”
蓝宁把父亲推出去:“老爸你比我妈还啰嗦。”
可那边同关止讨论得正热火朝天的万丽银听到了,斥女儿:“瞎讲什么,我哪里啰嗦了?”
回到自己家以后,蓝宁才问关止:“你妈妈要开店了?”
关止笑着瞅她:“嗯,要发挥余热了,以后礼拜六礼拜天没时间来监督我们工作了。你是不是有一种蓦然轻松的感觉?”
蓝宁只是想了想,然后讲:“我是不是真的挺过分的?”
关止摸摸她的发尾,用“孺子可教”的表情说:“没,挺有觉悟的。”
蓝宁认真看牢他:“我要谢谢你对我爸妈这么好,让他们很开心。”
关止的表情正经起来,他摊手摊脚坐到榻榻米上休憩,他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你家这种气氛,你爸妈没事拉一群亲朋邻居在家白相,别提多轻松了。过年的时候跟着你爸妈走亲戚挺充实的,我家大伯二伯还住一道,让我从小就缺乏走亲戚的乐趣。”
蓝宁也坐下来:“我们是下里巴人,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家老太爷还是山沟里出来的泥腿子呢!”
话题很合适,蓝宁很乐意坐在这里与自己的丈夫闲聊。关止慢慢就把手探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她柔顺地靠过去。
两个人都累了,微微一歪身子,就挤在榻榻米上半躺下来。
这边的榻榻米临着落地窗,往外望去,月光一泄无余,好像想要袒露心事一般。
蓝宁在月光下,问关止:“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关止本已半眯着眼要昏昏欲睡,听得这话睁开眼睛,无比郑重地望牢蓝宁。
他的眼睛清亮,无声望人时,也可说是定若寒潭。
小保姆张爱萍害怕他的严厉,也许由于如此?蓝宁想。她被关止盯得发毛,不由摸摸脸。
关止才懒洋洋开口:“如果你不是好人,那岂不是说明我也不是好人?靠,这种株连九族的问题我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我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就是我是个好人。”
蓝宁当机立断坐起来,对关止讲:“好人,你可以去睡觉了。”
这一晚蓝宁并没有睡好,罗大年的电话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摇进来,蓝宁被关止摇醒了听电话。
罗大年急三火四地通知:“明天《消费导报》就要发稿了,早上七点浦东机场碰头,飞北京转火车去张家口,刘董事长进医院了,我们需要在那里做方案。”
蓝宁醒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关止坐在她的床边,一脸睡意朦胧不减,埋怨:“这罗大年,三更半夜打什么电话?要你出差不好早通知?”
蓝宁愣愣讲一句:“‘美达’这回麻烦了。”
关止把她摁回床上:“你才麻烦,睡吧睡吧,明早我送你,五点半起来,你叫我。”
但蓝宁已经睡不着,翻来覆去把被子揪成油条,终于决定还是爬起来收拾了行李。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蓝宁心一点点开始乱如麻,在黑夜里找不到闪亮的星,没有亮光可以解开这团麻。
她开了电脑,整理了相关的资料。有一篇文档是“美达”的董事长刘先达接受首都电视台专访的手稿,刘先达当时讲过一句话——“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赢得媒体一片赞誉。
蓝宁为“力达”做方案熬夜的时候,反复看了这句话,还标红加粗,醒自己的精神。
她喃喃读一遍“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读完以后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啪”地关闭电脑,抓紧时间打了一个盹。
这一次的出差,同去年争取“力达”项目时一样紧张而且紧急。蓝宁被关止送到机场,需要同行的罗大年、罗曼和方珉珉还没到。
关止在车上叮嘱她:“自己当心。”
蓝宁点头,就要下车,被关止拉住,他倾身过来,吻上她的唇。她要挣扎,他力气大,没让她挣扎成功。
最后蓝宁的脸红成富士山下的苹果,关止才笑着放开她:“看吧,比化妆有用。”
关止把她送进机场,便告别离去,并不准备同罗大年照面。
罗大年是和罗曼同来的,方珉珉随后跟上,三个人气色都不好,都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
罗大年上了飞机还在耳提面命:“这或许不仅仅是‘美达’的危机时刻,也是我们公司的危机时刻。去年‘力达’跟着奥运东风做的事件营销,搞不好能拿今年的行业大奖,回头这么一个马前失蹄,是要失掉信誉的。”
方珉珉补充说道:“刘董事长大概是听到风声,一下老毛病犯了,人还在医院。”
蓝宁捏紧自己的手,罗曼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推她到座位前:“坐吧。”
飞机缓缓升空,面向北方出发。
逐渐远离自己的城市之后,蓝宁才感到倦意,她闭上双目,沉沉地睡去。
这种升空时候的失重,带给蓝宁的还有片刻的心悸,仿佛踏向的是一个未知却似乎可预知的世界。
在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向同一个目的地进发。
蓝宁闭上了眼睛,便能回忆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扑面而来的是那时的激情和天真。
其实她已经近十年没有去张家口了。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不过十八九岁,初露锋芒的年纪,有的是小聪明和小办法,动些小手段来达到心底不为人知的大无畏的小愿望。所以才会选择第一次独自坐上飞机,千里迢迢赶去一个陌生的北方城市。
十年之前的蓝宁因为太年轻,所以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更加无畏。
那时,她参加经管系营销社团才不到一年,没有足够的知识同经管系的同学们讨论那年夏天美国饮料巨头要将已经在农村就要包围城市的国内企业“美达”集团收购的消息。
但其实,这些年轻的念经济的同学们也并不能真正懂得资本市场上的风云变换,他们讨论的鸡毛蒜皮,最后只落在熟人身上。
蓝宁听同学们讲“时维当年名扬业内之作就是替‘美达’的营养液做了市场调研和推广计划,‘美达’从此积累了资本能够成功转型投向饮料食品业”,还听他们讲“也是时维的市场调研,才让‘美达’的董事长刘先达壮士断腕,在营养液打下全国30%市场份额的时候,让整个企业主营业务转型”。
同学们说“美达”要当中国饮料业的巨头,但如今巨头要被洋资本吞噬。
这真憋气。
但时维上课的时候,还是气定神闲,给大家讲述案例,冷静分析。
课后,蓝宁问时维:“时老师,我暑假想要实习,你可以给我点意见吗?”
时维当然给她提供良好的意见:“你可以选择当家教。”
蓝宁摇了摇手里的《市场营销学》:“如果我要学以致用呢?”
时维把唇一抿,微笑。他问在座各位学生:“谁想要暑假兼职调研和促销?”
大家纷纷举手,蓝宁在旁边调皮说道:“同学们,你们要感谢我,我为大家争取了让时老师给介绍工作。”
时维把手指一弯,轻轻叩到她的额角。蓝宁只是傻笑。
他为他们介绍了专聘暑期促销员的中介公司,对方很尽职为他的学生安排工作,蓝宁给安排到了“利华美洁”的一个大供销商下头做促销员。
这是能锻炼人的好活儿,蓝宁想要感谢时维,但时维很快就向学校告假离开。
严宥然带来的消息是“时维又去当‘美达’的好参谋了。”
蓝宁听得上了心,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去见证一个关键的时刻。
这是属于大历史的,也会印刻她个人的小历史。
这样的情绪,在这么一个青春奔放的一年,一点一滴累聚,喷薄而出的是什么,蓝宁隐隐似有所知。
严宥然说她疯了,这是连暗恋都说不上的思慕,她以为她是和关止分手以后受了刺激。
蓝宁没有同好友多做解释,而她的运气也实在好的过分,完全求仁得仁。她应聘的供销商正要组织一批女促销员去北方城市做新产品路演,其中赫然列着张家口,地点在赤城县,临近张北县。
“美达”的总部在张北县。
蓝宁摩拳擦掌,带着一颗踊跃的心去报了名。
这就不是原先居于本城的好差事了,完完全全可以算是她生来第一重挑战。蓝宁说服父母和外公,就这样带着一种充满稚气和志气的茫然,和未知的情绪,上了飞机。
她是头一回到达离开父母这么远的地方,头顶蓝天,脚踏黄土,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赤城县四面环山,山碧天蓝,一草一木在蓝宁的眼里都生动活泼,新奇至极。她深深吸口气,年轻的心在激奋,于是并不计较简陋的住宿条件。
领队的资深销售在招待所门前一客巍巍伫立的古劲苍松之下,培训她们:“这里近山海关,历来兵家相争之地,打进去,就是北京城。”他做一个叉腰指挥姿势,显出指挥官的派头,“现在我们要从北京城打出来。”
“利华美洁”的产品,从来包装别致洋气,价平但广告不平,代言人素来都冠以“国际巨星”的名头。大城市里的顾客很受落这一点,商超卖场之中,“利华美洁”的产品所向披靡。蓝宁家中的瓶瓶罐罐也多半是此家所出。她以为这只牌子应该处处可见。
但不其然。这里的县城就看不到“利华美洁”的影子。她们的任务就是在县城赶集会上,摆一个小摊,吆喝卖货,再带好简易的销售合同,一家一家走访当地的杂货店铺货。
太过原始,连大城市的高档广告都欠奉。
资深销售讲:“真的不需要,我们要因地制宜。”
蓝宁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资深销售指着小杂货店里的不知品牌的洗发水洗面奶:“争取替换掉它们,今年暑期的初级任务就结束了。”
来到当地的头一天,她们一行人就在县城闹市区布了一个展台。这是相当简陋又俗气的展台,背后的简易易拉宝是“利华美洁”最出名的一个代言人的肖像,她演过乡土片,故而处处都有人认得她。易拉宝前放了十几张椅子。
然后他们便呼喝号召,有美容师讲解养护头发的知识,凡是坐下来的顾客都可获赠一包试用品,还有促销小姐同顾客亲切交谈。
蓝宁问面前的中年女子:“您平时用什么洗发护发?”
中年女子讲了一个她没听过的牌子,不过没关系,蓝宁继续微笑讲:“您看我们这个牌子的有洗发护发全套,就像刚才专家讲的,先洗头,再用护发素,这样才好养护头发。如果您嫌麻烦,没关系,我们还有二合一的产品,一次性完成清洁和护理工作。您可以先试试我们的试用品,把您的地址留给我吧,哦,对了,还有您的生日,到您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公司会有赠品送的。”
蓝宁为中年女子登记好资料,双手呈上赠品,赠品还配了漂亮的透明手提袋,是在一线城市里买两瓶大套装才给送的。
这么花成本?其实不,他们没花一毛钱广告投放的费用。
这样循环往复做了五天,资深销售又培训她们。
他拿了一只大哥大打县城里某一家杂货铺的电话,用北方口音问:“这儿有‘利华美洁’的洗发水吗?什么?没有?不行,我媳妇儿点名要买这个,你们进不进?什么?算了,我去别地儿问问。”
蓝宁讲:“这是欺诈。”
资深销售摇手指头:“这是口头表演营销。”
他发给女孩们几张A4纸,全部手写的这座县城里大小杂货店的电话。他还随身带了五只大哥大,女孩们不够分,一个一个轮流打。蓝宁没好意思要大哥大打电话,被资深销售看到,他觉得她在偷懒,把脸一沉,领着她到了招待所前头唯一的一个电话亭,讲:“这是工作,小同学,你要认真对待。”
蓝宁鼓鼓嘴,还是得按照手里纸上的电话一个一个拨下来。
“喂,我要买‘利华美洁’的洗发水,你们这儿有吗?啊?没有啊!你们太菜了,怎么这个牌子都没有啊?我在北京都用了好几瓶了,回家来怎么就买不到呢!算了算了,我回北京买。”
小小的电话亭其实很简陋,仿造北京城里流行的那种蘑菇亭式,蓝宁站在蘑菇之下,觉得有点儿狭小,便抱着电话听筒往外站了站。
这里真是好,一眼望出去山峦连绵,望之不尽,县城虽是小小,但是俯仰天地这么大。
蓝宁心旷神怡,看到远处高耸山峰陡峭,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她见所未见的。她把头歪了一歪,远处方直的山峰真的又变了一种形状。
后头有人在说话:“那叫滴水崖,里面有一座朝阳观。”
蓝宁回头,在山间的夕阳照耀下,笑得阳光灿烂。
她对时维讲:“时老师,****还在南泥湾开荒,****已经下乡抢粮了啊!”
时维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也是矜持的,上翘的嘴角,角度合适,好像这个人把自己藏在某处,不显山不露水。
他说:“不怕,存好粮食好过冬,春天来了再上山打老虎。”
罗大年就从时维身后走上前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时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蓝宁手里还抱着电话,可是已经吃吃笑起来。时维走到她跟前,不知怎地就往她的脑门扣了一下。
勾起手指,小小一下,芝麻开门,蓝宁的心花如夏花一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