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宁从罗大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刚自考场下场,成绩还未必理想,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刚才对答的一句句,言犹在耳,往复回想,更觉惊心。
原来撕破脸讲出来的话,会这么的有杀伤力,也这么锐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无力地伏在办公桌前,发觉眼前氤氲出雾气来。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错。
她在很多年以前,坚定地不许自己哭泣,因为她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曾自信满满地对时维讲:“带着笑容过每一天,因为我们都会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还是有永恒的,所以我们要抓住瞬间的快乐去坚持。”
时维摩挲她的长发,他的手指这么温暖,他的言语也温暖:“蓝宁,对你可真没办法。”
那时,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过短暂的每一天。
如今,她却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来。蓝宁赶紧抽出餐巾纸,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蓝宁掩饰地低下头。
那个人讲:“欧式集团下的美莲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蓝宁禁不住笑起来,摇着头:“我知道是你去年拉来的生意,为他们写的中文文案——让你的大眼水盈盈。”
来人正是罗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视,讲:“一般绝好的产品,我才会亲自写文案,不但是对我的锻炼,也是对他们进行我的致意。”
蓝宁不禁抬头,罗曼冲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长眼妆,眼睛总能神采飞扬。
罗曼讲:“自从做了‘美莲’的这只睫毛膏文案,我就一直用它。做我们这行,有一点挺好,我们能知道这产品到底是不是真的好。”
蓝宁抓起面前的镜子,看到自己的睫毛膏化了一半,只好气馁:“还是你讲的牌子好。”
罗曼掏出睫毛膏:“快去洗手间试试。”
蓝宁在洗手间里狠狠洗了一把面,又仔仔细细上了一遍妆,才转出来。
罗曼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来还睫毛膏,微笑:“你用着也不错。”
“我今天就去买一支。”
“我为‘美莲’做了不少广告,他们应该额外支付一笔奖励金给我。”
没有想到罗曼竟然这么风趣。
可是,她又说:“罗总把日文杂志社的项目移交给程风了。”
蓝宁知道这个事件就发生在刚才。
罗大年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分水岭了,因此他不再隐藏,不再犹豫。
蓝宁只剩难堪。
然,罗曼为什么要同她讲这些?
蓝宁不动声色,观察罗曼,至少她表面上是真诚的,关切的,至少表面是没有丝毫坏心的。
这个结论一下来,蓝宁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原来她对关于罗大年的一切,已经如此戒备,如此审慎,连带波及他的血缘亲属。
但,罗曼是罗大年的血缘亲属,确是事实。
罗曼笑着讲:“马上要下班了,今天晚上要放‘美莲’的广告,请捧我文案的场。”
蓝宁被逼的只好笑:“当然的。”
也终于是笑出来了。
这一点,足以感谢罗曼。
但是,这一天毕竟是她七年来,首次用这样重千斤的心情走出写字楼。
出门一拐弯,便是本城著名的林荫街。
这里的法国梧桐都有近百年历史,枝繁叶茂,枝桠匝地,一到蓬勃生长季节,就必须由园艺工人修剪长出界的树杆。
千千万不能长出界,出了界,你就要离开本体。
现在已是入夏的时节,有树杆正要长出界,过得几天,便有环卫工人拿着大剪刀过来修剪了。
蓝宁记得她挽着时维的胳膊,走过这条林荫街,看着环卫工人趴在高高的树干上,做这项劳作。
蓝宁对时维说:“为了方便在这条有名的谈朋友荡马路的马路上荡马路,你瞧那边大楼里当办公室好不好?”
其实这里离蓝宁母校很近,离时维的宿舍也很近。
时维总是答应她的。
时维从没有不答应过她什么。
他答应当她的男朋友,答应她开了这间公司,答应她把公司的地址选在这里方便他们荡马路,答应她加入了公司。
他还答应她,带她去坝上草原骑了马吃了烤肉,答应她带她在这条林荫街走来走去谈朋友。
他答应了她太多,几乎不让她失望。
蓝宁想起来,也在这条林荫街上,她问时维:“时老师,请严肃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叫蓝宁的痴头怪脑的小姑娘?”
时维其实很幽默,他答:“小姑娘确实痴头怪脑,用你们上海话来说,让人吃不消。”
蓝宁彼时就是小姑娘,心里乐滋在兹,一瞬就当天荒地老。
如果是那样,时间不流逝,那该有多好?
只是想着,时间都会悄悄溜走,提醒她,这条路到了尽头,前面是地铁站,往下一钻,又是下班高峰人流,拥挤得她不得不忘记自己的乐滋在兹。
蓝宁醒过神,跟着大流,涌入地铁,有乘客的手机响起来,音乐是一首老歌,老歌是这样唱:“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连老歌也不会,因为乘客已经接起来,对那头讲话,讲的是去何处吃饭。
最后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便是很短的人生。
蓝宁忽然愤懑,她转一个头,钻出了嚣攘的地铁站,从另一个口子出来,便是一座老石库门改建的创意园区。
这里改建不久,人气还不甚旺。正适合蓝宁往里踱步,她往里转了一圈,又转出来,突然就意外地看见了熟人。
有一间两层高的小石库门前有一男一女在低声争执。
女的讲:“首期三个月,我是没有问题的,你也请通融。”
男的讲:“上次你儿子不是说了,房子你肯定要租的,房租也是没有问题的,不足以一年的定金拿不出来吧。我们这样的市口,这样的管理公司,制度都很严格的。要么,你问你儿子要?”
女的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讲:“是我开店,又不是我儿子开店,性质两样的好不好?”
男的讲:“哎呀,太太,你别为难我了,你们这样的条件还计较什么三个月一年啊?”
女的忽然就面红耳赤,这样吃了排头,不是不尴尬的,同她一身的光鲜简直不成正比。
何故如此狼狈?
蓝宁看过去,王凤是从不曾低声下气,甚或委曲求全。她对对面的男人是放低了身段的。
王凤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讲:“六个月定金,怎么样?”
对面的男人还是犹豫,王凤瞅住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祈望,看得蓝宁心内恻动,差一点就要往前一步,出手帮助。
但是不能够的。
在这样场面上的王凤,若要知道被蓝宁碰巧看一个全去,不知是如何的不知自处。
蓝宁在这一刻格外能体会婆婆将会有的感觉,故此,她选择往后退了一步,退到阴影里,完全不让他们看见。
回到家里头,张爱萍早做好了晚饭,待蓝宁回来便做一个交接工作,下班走了。
这位小保姆料理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合理,口味过关,也是认真勤力工作的人,自她来后,家中家务闲事还是打理得令人放心的。
蓝宁很满意,给她结算工资的时候多塞了两张票子。
没有想到张爱萍惊惊慌慌的,竟然不肯要,连讲:“怎么可以多收额外的?”
蓝宁说:“就当给你的加班费。”
“但是我没有加过班啊?”
这么老实。蓝宁更加不肯收回给出的奖励。
所有工作有付出的,都该得到回报。这是她所想的。
关止回来了稍晚了些,自动报备是去换车了。
蓝宁倒是没想到问他换了什么车,只问:“你妈妈租铺子有困难?”
关止一愣,一时没答。
蓝宁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竟然有些怕自己这样发问会不会唐突,便期期艾艾也问不下去。
但关止到底是自己答了。
“大约她的积蓄不够。”
蓝宁露出诧异表情,被关止刮了一下鼻子。
“我爸并不赞成妈妈的三产。”
蓝宁马上气愤:“凭什么?”
“或许认为妈妈不能胜任,就不比去冒亏本风险。”
“这算是关心?”
关止耸肩不答。
蓝宁对她的这对公婆,印象真的并不明亮。
王凤且别提她,关庆国更是模糊得如同路人。
她甚少去关家的小洋楼,一个月都不到一次,遇到关庆国的机会少之又少。偶尔关庆国也会同王凤一起到小夫妇家做客,这位公公是真的来做客,礼貌疏离得过了分。他对蓝宁固然无甚话好多说,点头客气账本而已,对儿子难免装模作样教训两句,也没到点子上,蓝宁一看关止的意思,就知道他定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因而,她也根本想不透两公婆之间的公案,只待关止来解开。
关止接着解释:“我妈一直干机关文职,从没搞三产经验,也未必搞的好。爸爸的顾虑,不能说没有道理,情愿她休息在家里。”
“你妈需要你爸的资助?”
“那间铺子市口很好,租金自然水涨船高,妈妈虽然有积蓄,但用在进货和布置上就要狠狠花费一笔,在租金上就捉襟见肘了。”
“其实你妈可以走后门的。”
关止抱牢蓝宁,撇嘴笑:“现代女性意识独立,可以摈弃一切。”
一句话就讲到蓝宁心底里。
蓝宁想要挣开他,他的臂膀有力,只好被吃尽豆腐。
“你妈为啥一时想不开了?”
关止抚额:“看吧,你也当我妈想不开?事实上,妈妈这一次下定决心要开店,是挺突然的。”
他戏谑瞧着她,瞧到蓝宁莫名地就发了窘,窘了之后发了急,她抓住关止的手,连珠炮地开始反驳:“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妈妈做一件事情,你家里的人态度会这么消极?因为她的过去,否定她的将来?为什么不能够支持她?”
关止并不恼,只是说:“蓝宁,我妈妈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其实我也想她好好在家当退休祖奶奶。开店是劳心劳力的活儿,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蓝宁立刻打断他:“关止,你妈以前没做过,不代表她不能做。她可以选择抛开你们家的福荫,不代表除开这重福荫,选择一条她想去走的路就一定没办法走。”
关止松开了环住蓝宁的手,摊手讲:“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帮她付了租金。”
蓝宁想起王凤为难的行止,喃喃:“她未必需要这样的帮助。”又问关止,“你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帮你妈妈?”
关止马上摇头:“她觉得新鲜,玩一阵就玩一阵,解解闷,兴头过了就行了。”
蓝宁把关止用力一推,面孔也板牢了,气也急促了:“你们就没把她想做的事情当真!”
关止奇道:“你生这么大气干嘛?谁又惹你了?”
蓝宁撇开头,被关止话头一勾,积压至心底的委屈轰然决堤,层层涌上心头。
这世间,人和人之间,沟通壁障如此深厚,推不开,讲不清,个人存一段心事在心底。
她一个人跑进厨房间里头,还好张爱萍留着青菜没洗,等蓝宁自己回来现做汤羹用的。
蓝宁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下来,终于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
她仍是无法压抑住,在水声之中啜泣,想要把所有污浊气全部倒露出来。
待她独自在厨房间放肆哭一个够,走出来,发现关止并不在家,不知是何时出的门,不过冰箱门上头多了一张即时贴,写:“我去买西瓜。”
旁边还画了一只猴子捧着着圆圆大西瓜,活灵活现地淌着汗,还有画外音写:“八戒等我!”
蓝宁扯下即时贴,哭是不会哭了,笑又不太好,最后掌不住,嘴角一弯,还是笑了出来。
在冰箱上贴即时贴的生活习惯,还是关止兴起的。
刚结婚的那个月,他老忘记****份内的家务,蓝宁耳提面命统统无效,他嬉皮笑脸递来上一本即时贴。现代人需要通过手写纸进行沟通,也算一种别样情趣。
蓝宁其实性情保守,写出来的即时贴,中规中矩。关止则大不一样,他擅美工,经常会有创意之举。
念大学的时候,蓝宁从不知道关止美工功夫一流。
她摁着即时贴上笑得得意忘形的小猴子,曲指成拳,轻轻捶上去。
既然关止不在,晚饭时刻必然延后,蓝宁索性先将刚才洗菜理出的垃圾倒了。
才开了门,碰巧楼上邻居家的保姆上楼,手里捧的正正是只西瓜。
对方同她有几番眼缘,点头打了一个招呼,不过还讲多了几句话。
“小蓝,替我们谢谢关先生,要不是他出主意让小贩直接来小区里直销,我买这个西瓜就要吃力了。”
蓝宁没有听懂,不过意思倒也能够明白。
小区虽然处在闹市周边,但生活配置设施却不够全,尤其时令食品,非得远至一站外的大卖场购得。
楼上的小保姆才讲好,关止就跟在了后头上来,他领着一名小工,抗了半麻袋足有五六只西瓜进来。进进出出忙好,小工忙了一头汗,还给他递香烟。
关止推开来,小工不得法,摇摇头,又再三感谢才走。
蓝宁问他:“你去多管闲事了啊?”
关止捧起一只西瓜,弹着手指敲了两下,声音清脆卜卜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蓝宁接过他手里的西瓜,用布头揩干净,拿了刀出来,刷刷几下切开。口里讲:“你是可以当楼组长了。”
关止捞起一块就啃了两口,再讲:“可不,我想竞选业主代表,你觉得怎么样?”
要同关止比脸皮厚,这个人铁定惨败。她不好搭理的,但她看到关止嘴角留着残渍,顺理成章抽了张餐巾纸出来替他擦了。
但手被关止握牢。
他侵近过来。
关止实在是长相相当好看的男子,蓝宁一直知道。这么近的距离看他,还觉得这一张面孔干干净净,一点点邋遢相都没有。
他说:“蓝宁,会不会觉得嫁给我还蛮好的?”
蓝宁叹气,不过实话实讲:“关止,你是蛮好的,真的。”她很认真点头来肯定。
关止揉她的头发:“这样说说,我还气得过。总归这桩合同不让你吃亏,也总归会比你随便找个男人谈个半年朋友结婚划算。”
但是蓝宁抬起头,颇带几分疑惑,问关止:“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
“基本上顶不住压力,也只好这样了。”
关止做出一个无奈状,蓝宁表示怀疑。
“简单这么漂亮,和她分手是你不合算。”
“嗯,这点我承认的,不过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怎么办呢?”
蓝宁握拳,作势要揍到关止身上,关止又做惊讶状:“你不要说你吃醋了,如果我们还在谈朋友,你吃吃醋是增加你猜我猜的情趣。现在都死会了,再吃醋也是吃白醋,又没得配小笼包吃,一点意思都没有,对吧?”
蓝宁只好展拳便掌,推开他:“去倒你的白醋吧!今晚吃海蜇头。”
不得不承认,一顿饭吃好之后,蓝宁的心情竟然快慰许多。有心情不逼着关止去洗碗,自己一手一脚把家务干完了。
关止靠在榻榻米上展着大摞的卷宗阅读。
蓝宁又收了衣服,坐在关止身边叠衣服,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机。电视机里头播了新的睫毛膏广告,配音演员用磁性嗓音把广告词讲的很动听。
她没忘记,这是罗曼的创意杰作。
她们偶做提案,也有杰作,也算全面发展,或者确实有全面发展的实力。
蓝宁瞅了瞅关止手里的文件。
他拿的是英文的融资资料,于是蓝宁便说:“来做一个我问你答的游戏。”
关止放下资料,伸个懒腰,示意游戏开始。
蓝宁问:“‘景阳春’什么时候接触风投的?”
“风暴之前。”
“你的意见?”
“不关我的事。”
“为什么?”
“我又不是‘景阳春’的员工。”
“但是老梅很积极。”
“他一向想做大做强。”
“老梅的工厂和牧场,你都参与过吧?”
“唔。”
“按你的经验,我建议老梅的代工业务能不能做大?”
“你出了一个好点子,看到一个好市场。”
“但是老梅没心思做?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会给我一两笔单子,让我完成任务。但是前提是他得算好他需要付出多少精力,还得将这件人情债压到他的当务之急后头。”
蓝宁说的全部没有错,因此关止给出的是一个“确实”的手势。
他眼前的蓝宁,说话的时候很专注,也很直接,言辞之间把自己的位置也摆在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也将合作对象的立场考虑了个透彻。
这样尤其难得。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冒进的,甚至带了点不客观。
蓝宁犹自出神想了一会儿,而后便用商量的口吻讲:“我想过了,有没有这个可能,让老梅重视我的意见?这是实打实的做业务,也许会很辛苦,不过,按照我们前期的调研结果,市场有这个需要,因为太多人没做过老梅完成的事情了,所以一定会有成绩,这才是做完标准化之后应得的东西。”
关止笑着叹气,只好无奈地讲:“你呀——”
一叹便露了馅,让蓝宁琢磨出门道,问:“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想法?”
关止但笑不语。
蓝宁发问:“为什么你自己不同老梅说?”
关止答:“我说过,我不是‘景阳春’的员工,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责任。我管不了。”
蓝宁又说:“但是他的那套标准化,你出力不少。”
关止坐直了身子,侧首望牢蓝宁,有几分慎重,不过还是说了出口:“其实那全赖时维,大概你还不知道,他的厨师团队以前和外公时维他们一起做过课题研究。”
讲完以后,他还是望牢蓝宁。蓝宁听的很仔细,眼里不是没有流露出感慨神色。
关止也在心底感慨,于是便不想再讲这个话题,他问蓝宁:“你预备用什么身份同他谈?你们公司的销售经理?”
蓝宁扬一扬下巴:“我也是他的朋友是不是?我可以给出一个朋友立场的建议。我只代表我——蓝宁。”
关止往后一仰,眼里有异样神采流动。
“那么老梅是要请你吃饭了。”
“不,我请他吃饭。”
关止望住蓝宁,蓝宁也望住关止。
他的眼波清澈,看出了她的神色坚定。
窗外,月亮初初上,光华溅人,世间一切都磊落。
蓝宁恳求关止:“你同我一起约他吃饭,好不好?”
这真的是商量恳求的口吻,蓝宁脸上还带一丝期待。
她真正求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种格外慎重的真诚。关止在很多年前领略过,也在去年重新见到过。
那时是他向她求婚,她听了他的理由,把手伸到他的手里,讲:“那么以后就要多多照顾了?”
关止那时想,还好,她并非无动于衷,对他的诚意求婚也充满感动,而答允之时,有慎重的真诚。
现在的她,同样如是,不知缘何,不藏这份真,不是上一回同他商议“景阳春”项目时那样公事公办,业务洽谈的态度。
于是他便讲:“老婆大人安排的任务,我当然要做的。”
蓝宁笑起来,月光下头的这个男人,不但长得好看,而且也很会让她心里爽快。她真正觉得,有他在身边有商有量,胜过一个人单枪匹马闯龙潭。
关止答应了,就立时去拨了电话,把梅绍望约了出来,间中问蓝宁:“请他吃什么?”
蓝宁抿嘴一笑:“去‘茶座’。”
关止露一个诧异之色。
茶座乃本城算有点名气的连锁中餐馆,广告做了老多,做得小白领们耳熟能详。关止也光临过,光临结果不甚理想,在专栏里没有指名地小批了一下,云:“小资水准的用餐环境,快餐水准的食品口味,比必胜客高一个水准的人均消费,招牌菜却是红豆冰沙。”
他自己请客,有千千万的选择,但绝对不会选择茶座。所以他对蓝宁讲:“还不如去要请老梅代加工的川菜馆。”
蓝宁笑得很有含义:“不,绝不。”
那么关止只好照办,那头梅绍望听了也嚷嚷:“还不如来我餐厅。”
不过他讲不过关止,只好同意。
关止顺利完成任务,转头问蓝宁:“有什么奖励?”
蓝宁站起来跑到衣帽间,打开壁橱,拿出自己的包,翻了一阵翻出皮夹子,又回到关止身边。她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递给关止。
关止先自一愣,而后不客气地推掉她的银行卡:“我那时候没睡醒开玩笑呢!要是我真去琢磨你的一亩三分田来给我买车,你妈不得先撕了我?”
蓝宁白他一眼,讲:“你的车哪用的着我插手?人厂里能不给你优惠吗?如果你要帮你妈出租金,算我出一半吧!算起来,我从没买过东西孝敬过她。当然,我知道你原来根本不需要我插手。”
关止又是一愣,再讲:“八戒,没想到你智商真是优良啊!”
之后必然又是被蓝宁掐手臂和大腿。
这一晚,蓝宁并没有睡好,她回到自己房间以后,一直坐在写字台前写计划书。
再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长长嘘了一口气。
要做完它,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容易,因为她所要补充的,是实实在在能够说服“景阳春”现阶段改变一下经营战略,而并非仅仅是几个月前为了拉一票生意做的短线计划。
这得费脑力,查资料,细思量,观局势。
窗外的月亮又被乌云遮蔽,也许黄梅雨季的接近让天气变得阴晴不定,总令人无法琢磨。
但蓝宁从没如同此刻这般清醒。
进入职场之后,她从不哭泣。如今一通哭泣,伤心过后,恍觉今后还有选择需要做。
她想好了,就此犹豫,不是办法,三岔道口,不能够掩耳盗铃。
这便是生活,生活迫人前进。
连王凤都立志不移不屈,抛开身家搏了一次。
她又有何怕?何不真正抛开“时间维度”?
当这个想法在脑海中萌生的时候,是惊吓到蓝宁的。
当婴儿被剪断脐带,也许潜意识中,均有如此的惊吓。往后离开母体,独立看世界,自给自足,不必依靠母体养分。
离开以后,是否能够自给自足?
但大夫往往都要狠拍两下小屁股,婴儿大哭了,便是痛过之后的清醒,成功踏出这第一步。
蓝宁想,她得证明这第一声哭声响亮,结束在母体中蜷缩的生涯。
往后再如何,便是她的人生,经风历雪,自承结果。
于是便有决定。
蓝宁伸一个懒腰,推开笔记本电脑。橘黄的小灯射出温柔光线,仿佛多年以前时维宿舍那一盏。
她对着小橘灯喃喃:“时老师,我是要毕业了。”
翌日,蓝宁抖擞了精神,还是画了精致妆容上班。
她一进办公室便用电话将程风招来,把手头有关文物展的资料一一交代齐全。
程风眼里有疑惑,但毕竟没有讲出口,只是把工作交接得很仔细。
这也算一重尊重。
程风走后,蓝宁去茶水间倒茶,遇到罗曼,由衷夸赞:“广告里用这句广告词效果很好。”
但罗曼面色不好,似乎是熬了夜,双眼通红。她点点头,算作感谢蓝宁的赞扬。
蓝宁不禁关心问道:“怎么了?”
罗曼只讲:“昨晚陪夜了,我妈妈住院。”说完便也不多说。
蓝宁也不方便多问,一路径自回到自己的格子间。路过方珉珉座位旁时,见她同程风正在做展台平面图。
这是为文物展提案准备的。
蓝宁对方珉珉讲:“我来调用前期给‘景阳春’的项目做的市场调研和策划初稿。”
方珉珉讲:“等一等好不好?我争取下班前找给你。”
还是客气的口吻,但是服务的时间挪后了。蓝宁并没有当场侧目,方珉珉根据公司需求分清楚了轻重缓急,她能理解。
虽有一口气缓缓缓缓堵上来,她还是勒令自己咽下去。
员工应当为了公司在八小时内鞠躬尽瘁。
蓝宁认为这不应该算是错。
所以,她也不能有错。因此,这最后的一宗项目,她想要全力以赴,争取到位。
最后方珉珉是在下班前十五分钟才遣助理递来资料,蓝宁快速浏览一遍,关止的电话已经催上来了。
他开了新车过来,这是蓝宁昨天忽略未去注意的,不由也新鲜。她绕着蹭亮的新车走了两圈,看出了门道,啧啧轻叹:“你真行啊你!把服务奥运会的车都给开出来了。”
关止的新车蓝宁有几分眼熟,正是在奥运会上进进出出接送运动员的赞助车,该赞助商当时只赞助这一款车,对外宣布是用了国内自主研发的最新的动力技术,完完全全的经济型,且目前并不急着上市,把眼球聚焦效应用了一个足。
后来金融风暴席卷汽车业,蓝宁还同罗大年讲,那款车宣传得时,没撞上风口,对外发布的价格也不贵,市场预热的期待值足以抵消金融风暴带来的负面影响。
前两个月的车展上,这辆车才又亮相,该企业发言人自信满满宣布今秋上市,其高性价比在经济低迷时顿时撩拨起消费者的满心购买欲。
其实蓝宁挺想知道到底是谁给这车做的营销方案。
关止下了车,给她开了车门,还弹了一记车顶盖:“5000转96千瓦,比欧版的多出6千瓦,还有220牛米的最大扭矩,这高效率的涡轮增压和缸内直喷技术真不是盖的。这些可是真正的国内技术。”
蓝宁摆手:“我可听不懂专业的。可是——”她歪头望牢关止,她可没忘记他几个月前便提过这车,这让她心底一片笃定,“你和这车什么渊源?”
关止笑嘻嘻实话答了:“米饭班主的渊源。”
蓝宁心中一触:“以前你的小QQ也是这样得来的?”
关止塞她进车里:“这便是我们这行的荣耀。”
蓝宁点头:“甚好甚好,改天你去找宝马奔驰法拉利做生意吧!”
关止答:“周公子说,国内的贵族都开雪佛兰。”
蓝宁笑得前俯后仰。
不过新车果真不赖,又稳又静,比关止先前的车,绝对属于鸟枪换炮。
也真难为他把一辆小破车开了这许多年。蓝宁想。
他们抵达茶座时,梅绍望已经到了,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正喝茶。
他对关止夫妇讲:“你们俩就请我吃这个啊?”
蓝宁笑着问:“你吃不吃冰沙?”不待梅绍望答,便先行叫了一客。
梅绍望对住蓝宁抱拳:“你那方案我仔细看了,真是不错,我已嘱我们工厂的厂长亲组一个小组来同你联络。”
蓝宁先同关止相视一笑。蓝宁讲:“行,你看着办,如果觉得方案不妥,别给关止面子。”
梅绍望笑开来:“这不是损我没给老朋友面子嘛!”
关止嗤道:“你给我少来。”
冰沙送上来,老大一座,梅绍望见了就皱眉头,他是不爱吃甜品冰品的老男人,见着就过敏,讲:“平日中午花一两个小时见个客户我才会选这儿,一杯茶吃下来也花不了几钱,就贪他们家的环境好。”
服务生将菜单递过来,梅绍望是这行的老行家,蓝宁又是做东请客的,于情于理都让着他先拿过去看。他看老半天,一个菜都点不出来,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里点菜有技术难度,明明喝茶的,满眼都是套餐。”讲完之后,不知何故,又补充了一句,“就这样的还拉了风投进来,今年连开二十家,钞票多的什么似地,都跟四大国行做起了广告。”
蓝宁一个人慢条斯理吃起了冰沙。
她吃起甜品来,总摆出一副享受姿态,舀一勺,抿一口,冰沙太冰,又被冰得眯了眼。
好像一只享独食的猫咪。
关止坐在她身边,就侧头这样看着她,自己的馋痨隐不住,也上来了,捞过她的勺子,也蹭过去尝了两口。
蓝宁便把冰沙推到关止面前,她就手抽过梅绍望手里的菜单,讲:“那么就套餐吧?”
梅绍望表示随意,不过他到底精明,把蓝宁的行止又观一遍,又瞅一眼关止,先自按兵不动。
蓝宁把双手一握,放在台面上头,用一个诚恳真的表情,对梅绍望讲:“虽然他们拿了国外的风投,可是挺不巧的,这回金融风暴,那间投资机构虽然苦苦支撑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但最后还是中招,上个礼拜已经撤资了。”
梅绍望一愣,他是不知道有这样的小道新闻,不由别转头又看关止一眼,关止只管与眼前的冰沙做斗争。
梅绍望便遗憾地讲:“真是不巧,他们可连开了二十家餐厅,今年成本压力够大的。”
蓝宁用力点点头。
她点的套餐适时地被端了上来,盛器很特别精致,同餐厅的装潢相得益彰,几样菜色也简单,不过是蟹黄豆腐煲、碳烤猪颈肉,配的点心是叉烧蛋塔,还特别赠送了一个菌姑锅。
梅绍望吃东西讲究,喝了清茶,漱清了口,才舀了一勺蟹黄豆腐,吃一口就皱眉:“还是淡而无味,可没他们总店的味道好。”
蓝宁微笑:“那当然,他们总店的厨师长比较资深,其他门店缺乏专业人士坐镇。”
梅绍望的心底不禁有些得意,眉头一样,落到蓝宁眼里。
她还附加一句:“他们没有加工厂,就是一个小型的中央厨房做原料初加工。风投一进来,他们被迫把钱花在迅速开店和打广告上,力求快速赢利。供应链反而跟不上,菜式的质量就受到影响了。而且如今资金一断,更加不可能完善供应链上的环节。”她不待梅绍望完全消化,再讲:“其实他们在找代加工的合作伙伴,解决眼前这个棘手问题。
梅绍望把蓝宁的话在肚子里消化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别有意味地看了关止一眼。关止已经把眼前的冰沙解决,续而又拿起了筷子,开始解决肉燥饭。
他完完全全置身事外的态度。
梅绍望便对蓝宁讲:“他们找合作伙伴多久了?”
“不长,不过挺难的,他们在江浙沪地区有近百家餐厅,所以也不难理解他们自己的中央厨房为什么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了。做工厂化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不是人人都像老梅你肯花这么长的时间。”
梅绍望大笑起来:“弟妹,你这个高帽子戴的我舒服得不着三五六了。”
蓝宁拿餐巾纸擦了一擦嘴,站起来,说:“我先去洗手间。”
她走了以后,梅绍望瞪牢她的背影看了半天,才对关止说:“要命,这小丫头什么时候满师了?”
关止吃完口里的猪颈肉,讲:“我还是那句话,你觉得有的做就做,没兴趣做就不做。”
梅绍望对关止正色:“你小子这些年还是把自己当我公司的编外,‘茶座’的风投撤资的事情怎么早不告诉我?”
关止摇头:“坊间传闻多,而且我并不认为他们撤资对你有什么影响。毕竟‘麦达利’和他们的投资方不一样,‘景阳春’和‘茶座’不一样。你是经营决策者,经营方面比我要专家不是?”
梅绍望听得只恨恨道:“你们夫妻,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希望你们的孩子以后不要太会说话。”
关止皮笑肉不笑:“那你一定失望,以后我儿子一定聪明伶俐到可以拿国际辩论赛冠军。”
蓝宁再回来的时候,对他们俩说道:“我又点了几块蛋糕,你们一定没吃饱吧?这里蛋糕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从‘黑森林’进的货,所以挺好吃。”她看一眼梅绍望没吃完的豆腐煲,“一定比豆腐煲好吃。”
梅绍望只得哭笑不得及至无话可多说。
关止在旁讲:“他们的冰沙倒真好吃,就冰沙可过关,其他的真的是不能上台面。”
听得梅绍望相当地有一番的得意,他一贯以自家企业的产品品质一流自诩,这厢一比较,更加志得意满。
自然,用餐气氛算是相当轻松了。
间中,梅绍望还详细询问蓝宁有关“茶座”的资本方撤资事宜,蓝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他愈发得慎重了。